对等均衡与朝鲜半岛的“对峙和平”

　　——浅析朝鲜半岛和平的构建和保障

　　(注：2013年7月26日，一场以呼吁各方签署朝鲜半岛和平协定为主题的国际研讨会在韩国首尔举行。此文是由战史专家周军和资深记者、原新华社中国特稿社副社长熊蕾在会上共同发表的。)

　　朝韩问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遗留至今的一个问题，它实际上是“大国决定小国命运”的雅尔塔强权政治思维而结出来恶果：一个原本应在摆脱日本法西斯殖民统治后的统一民族，因超级大国间的利益需要而人为的分裂为南北分治，而且还发生了一场有20个国家和地区的军事力量卷入的国际局部战争。这场战争历时三年，最后以“冻结战争”的妥协方式而结束了大规模的武装冲突，实现了“对峙状态下的和平”且延续至今。

　　尽管朝鲜停战造成了半岛的对峙和平，但“对峙状态下的和平”毕竟不是真正意义的和平。60年来，半岛仍然多次濒临“战火重燃”的危险边缘，这与这几十年来世界格局的变化及半岛双方及相关各方的冲突制约机制和力量平衡的缺陷，有着至关重要的密切关系。

　　为什么朝鲜半岛会时时出现紧张局势?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是，朝鲜半岛南北双方政权因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的不同，必然造成的对立。而且，既然朝鲜停战协议是参战各方以妥协方式“冻结了战争”，那么这种方式本身就没有根绝战争之源，而是因各方力量制衡而实现的“对峙状态下的和平”。这就是说，在双方力量能够保持对等均衡的时候，对峙的双方才有可能和平相处。制衡这种对等均衡的力量发生变化造成失衡，冲突就可能再起，极端情况下那就是——战争。

　　需要说明的是，当年的韩国政府并没有在停战协议上签字，对这个政府统辖下的武装力量的制约，是以当时的“联合国军司令部”对中朝方“倘韩国政府单独北进将得不到联合国军的支持”的承诺，以及当时的韩国总统向美国总统作出的“不妨害停战协定”的保证来实现的——这本身就存在着潜在的“不确定性”。如今“联合国军”已成为历史，美国总统也象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在全世界到处都在制造冲突甚至直接出兵参战的美国政府的面孔也是不断地换来换去，这种“潜在的不确定性”哪一天会变成确定性，变成什么样的确定性，都会使朝鲜半岛的“对峙和平”出现倾斜乃至颠覆。

　　应该说，在上个世纪90年代之前，朝鲜停战以后的“对峙和平”，基本上取决半岛双方政权和各自盟友所作出的条约义务保障以对对方形成的制衡。这个保障制衡机制在这个时期还是行之有效的：半岛双方政权虽然严重对立，但却因无力从而也无意单独对对方发起大规模的武装进攻。而双方政权各自的盟友，对对方政权的盟友也形成了一种相对平衡的制约。

　　简而言之，这个时期朝鲜半岛的“对峙和平”有着双重保险：

　　㈠朝鲜半岛双方政权各自统辖下的武装力量的相对平衡;

　　㈡朝鲜半岛双方政权各自盟友的义务和承诺对对方的形成的制约。

　　不过在那个相对均衡的时期，已经存在相对的不平衡，这就是停战之后美国军事力量在半岛南部的单方面存在。朝鲜战争中双方政权统辖下的武装力量有过单独较量，较量结果如何已有公论。但停战后美国军队长期滞留韩国，对来自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一方的武装力量形成了一种事实上的威胁，势必导致朝鲜方面的反威胁。由于朝鲜与苏联、中国地缘上的接近及盟友关系，这种威胁与反威胁尚能达到一种大致平衡的制约与反制约，得以维持一种有如翘翘板的大致平衡。

　　这种格局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以后，随着苏联、东欧的社会主义体系相继解体，社会主义阵营不复存在，而发生了改变。朝韩双方经过长期对话就和平统一问题达成一定共识，并于1991年双双同时加入联合国。

　　这个变化可以概述为两个方面：

　　一、双方在“朝鲜民族必将统一”达成共识的基础上，相互间对对方政权在自已管辖地域的政治合法性予以了“有限承认”——也就是承认了对方作为统一前在各自统治和治理地域的国家政权的合法存在(即或是暂时性或过渡性的);

　　二、双方的这种有限度的相互承认，实际上也从法理上是对统一方式作出的限定——排除了任何一方单方面武力统一的合理性。这与上个世纪半岛冲突时的情况大为不同：倘若任何一方企图单方面以武力“统一”对方，将不再具有“一国内战”的性质，而变成了“国际”战争。如此，国际法意义上的“侵略”定义，将适用于衡量和评估双方的行为。

　　这其实也应视为朝鲜半岛双方对对方安全在法理意义上的一个承诺和制衡。

　　中国政府尊重朝鲜半岛双方作出的自主选择，于1991年与韩国建立了外交关系。我们认为，在东北亚地区安全体系中，中韩建交意义可作如下解读：

　　一、对中朝同盟关系的新界定。中朝间于1961年7月11日签署有《中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双方“保证共同采取一切措施，防止任何国家对缔约双方的任何一方的侵略。一旦缔约一方受到任何一个国家的或者几个国家联合的武装进攻，因而处于战争状态时，缔约另一方应立即尽其全力给予军事及其他援助”。(着重号是笔者加的。)而没有第三方武装力量介入的内战，当然不在条约范围之内——不管双方谁先动武。现在中韩间建立了外交关系，也就是相互承认了对方作为国际法意义上的“国家”的存在，在此认同基础上的中朝同盟和互助关系，将不能突破这个底线。

　　二、对韩国国家安全的承诺。中韩外交关系的建立，实际上也是中国政府对韩国国家安全作出的承诺和保证：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承认的一个主权国家，任何来自其他国家对韩国的武装进攻，不可能得到中国政府的支持。

　　俄罗斯的选择也与中国政府类似：传承了前苏联与韩国的关系(前苏联甚至在朝韩双双加入联合国之前就与韩国实现了关系正常化)，对东北亚地区安全体系产生的作用当然也与中国类似：重新界定了《苏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对韩国国家安全作出了承诺。而且，1993年,俄罗斯对1961年签署的《苏朝友好合作互助条约》单方面做出解释,放弃了对朝鲜安全的无条件保障义务,如果朝鲜自己决定采取某种冒险行动,则军事援助条款不能生效。1994年6月2日，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在莫斯科正式宣布，该条款已经废止，不具有任何法律效力。虽然因为地缘政治上的原因，俄罗期对东北亚安全有着基于其国家利益上的特殊关注，但对于朝鲜来说，俄朝间盟友关系和承担的相应义务从法理上来说已经不复存在。

　　这也就是说，朝鲜半岛上的韩国一方不仅得到了来自美日方面的安全保障，也得到了作为朝鲜盟友的中俄方面的安全承诺——较之于半岛的另一方，其安全地位更显充分，也更趋完备。

　　如果美国政府能就此时期顺势而为，与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实现邦交正常化，并撤出其在朝鲜半岛的武装力量，则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国的安全地位会与韩国一样充分和完备，那么朝鲜半岛的和平态势将会因这种“对等和均衡”得以延续和巩固，“对峙”也将有逐渐减弱乃至得到最终化解的机缘——朝鲜半岛双方政权将不仅是得到自已盟友的安全义务保障，也能得到对方盟友对自身的安全承诺。如此，朝鲜半岛民族统一的进程也会有得到加速的机会。

　　然而不幸的是，虽然全世界的舆论一边倒地认为冷战已经随着苏联的解体而结束，但是美国却延续了冷战时期敌视朝鲜的政策，既不愿与朝鲜实现邦交正常化以使半岛的和平均势得以延续和巩固，削弱乃至最终消弥对峙，又不愿与朝鲜签订互不侵犯条约以使朝鲜得到来自对方政权盟友的安全承诺，更不撤出其驻在韩国的军事武装，反而还将朝鲜列入“流氓国家”之列，这就使朝韩问题变得复杂和微妙，紧张局势的隐患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还多了起来……

　　从1990年代初到目前为止，朝鲜半岛的冲突制衡机制实际上已经严重失衡：

　　对于韩国来说，其安全地位得到了三重保险：

　　㈠经济的高速发展而大大现代化了的武装力量;

　　㈡韩方盟友延续至今的安全承诺和义务;

　　㈢因实现与对方传统盟友的邦交正常化而得到的安全保障。

　　相对而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安全地位却受到了事实上的削弱，它不仅没有韩国那样的三重保险，而且还屡遭国际社会的制裁，其传统的盟友也因为种种原因，再也不牢靠，至少面临着三重危险：

　　㈠朝鲜能源匮乏，没有石油资源。1990年代以前，朝鲜与东欧诸国分工协作经济运转正常，曾经领先于韩国，苏联东欧解体后，这种分工协作不复存在，加上美国封锁制裁加剧，其经济一度陷于灭顶之灾，其武装力量发展水平已形落后;

　　㈡朝方传统盟友因与对方政权实现邦交正常化和其他因素的影响，对朝鲜的安全承诺和义务，已被削弱和淡化，处于摇摆和不稳定、不确定状态;

　　㈢韩方盟友仍然没有任何对自己的安全承诺。

　　这种失衡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无形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刺激，这种强烈的刺激也是作为与朝鲜人民有过共同际遇的中国人民不难理解的：自己民族自已国家安全环境的最后保障只能靠自己，安全门的钥匙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此，对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来说，“先军政治”也好，发展核武也好，都有着可以理解的心理动因与客观需求!虽然作为朝鲜的邻国和传统友邦，作为核不扩散条约的签字国，中国人民不希望在邻邦的土地上出现核环境核隐患甚至核战争，但这仅仅是要求朝鲜单方弃核就能得以充分保证的么?作为世界上唯一有着动核前科有着全球最大核武库的美国呢?它的核武器可是可以打到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它的核武库可是足以毁灭这个世界一千次以上!它愿意承诺绝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绝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么?伊拉克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说你有你就有，还以此为由头打了一场让伊拉克和中东至今仍然苦不堪言的战争!

　　这前车之鉴，哪个国家又敢不当回事儿?

　　作为中国人，我们不希望邻邦出现核环境核隐患，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当然也希望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最早造成朝鲜半岛有核武器局面的，不是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而是美国。早在1957年6月，美国就单方面废除了《朝鲜停战协定》的第13条D款，并在1958年1月在南朝鲜部署了导弹和原子炮。将心比心，推已及人，我们不难理解朝鲜人民“当掉裤子也要搞核弹”的愿望和需求——当年我们中国也是这么着过来的。何况只要那个最大也最先使用核武器于战争的国家不承诺放弃核武器，其他国家为了保命也奔核的趋势，那是很难挡得住的。所以，对于朝鲜要求直接与美国谈判实现无核世界，我们非常理解。这不过是失衡的翘翘板翘起来的那头加砝码找平衡而已。

　　东北亚地区的和平构建原本并不是一道难题。在目前南北对峙的情况下，只要做到对等均衡地保证双方安全，对峙和平就可以实现。否则，在一方得到三重保险而另一方面临三重危险的情况下，一边不断地联合军演制造紧张，一边还在让没有安全感的一方解除它自认为最有效的武装，既无公平正义可言，也不可能实现半岛和平。只有当半岛双方能够继续这种基于对等和均衡之上的“对峙和平”，大家都明白“谁也吃不掉谁”的现实，有关各方才有可能一起去寻求武力以外的一切办法结束对峙谋求半岛最终的和平统一。那不仅是对东北亚，也将是对全世界全人类的功德无量之举。

　　作者：双石(周军) 熊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