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松祚：中国要加速构建大中华货币区
2009-02-23 南方都市报

对于人民币的国际化战略，我建议首先建立大中华货币区，再过渡到整个东南亚货币区，第三步再扩展到其他国家，譬如有可能扩展到澳大利亚、韩国、中亚国家，甚至日本。

国际货币体系进入“战国时代”

南方都市报：当前全球的货币体系存在严重问题已成为各国政要的共识，但如何改革与重建仍意见林立，因为这里面有巨大的利益分歧，去年11月份在美国召开的G20国首脑会议也是不了了之，仅具有象征性意义，而没有任何实质性讨论。在你看来，未来国际货币体系的演变有几种可能性？

向松祚：理论上有五种可能性。（1）将美元直接转化为世界货币，将美联储转变为世界中央银行，可以比照欧洲中央银行的模式，让各国共同参与管理美元，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2）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改造成为世界中央银行，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货币，按照人口和GDP等规模确立各国在世界中央银行的股份和投票权，这种可能性也几乎为零；（3）世界主要大国（美国、欧洲、中国、日本、俄罗斯、英国、印度、巴西等）签署国际货币协议，创立世界货币单位（WorldCurrencyUnit，简称WCU），世界货币单位背后的基础是上述大国的一篮子货币再加上黄金。各国货币和世界货币单位挂钩，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改造成为管理世界货币单位和储备机构（准世界中央银行），重建固定汇率体系。这可能是重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最佳方案，这种可能性也只有10%.（4）维持目前的国际货币体系不变，这种可能性为50%.现在看美国能接受的方案，最多是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的人事安排和股份比例上有所调整，增加一些发展中国家的发言权。（5）多个货币区共存和竞争，国际货币体系进入“战国时代”。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为100%.多个货币区共存，将是相当长时间内国际货币体系演变的基本态势和基本格局。

南方都市报：美元作为全球储备货币和国际收支支付工具，美国一直是当前国际货币体系的最大受益者。要改革当前国际货币体系，最大的阻力会来自美国。随着美国政府大规模救助金融机构和实体公司，以及实行大规模的财政刺激计划，美元肯定会贬值，接下来美元的地位会受到何种影响？美国会采取什么措施巩固美元的地位？

向松祚：美元相对于全球主要货币会长期处于贬值趋势。同时，美元的相对地位将逐步下降，美元霸权地位将进一步动摇，美元占全球储备货币之比例将进一步下降；美元占国际金融交易和贸易结算的比重将持续下降；纽约国际金融中心地位将相对下降（尤其是华尔街金融企业持续“去杠杆化”的影响），IMF和世界银行的地位也将相对下降。

美国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来巩固美元的地位，包括怎样改革华尔街的金融体系，特别是这次金融危机出来后，全世界有很多人对华尔街的金融模式失去信心。这是接下来国际货币体系演变中值得关注的重大动向之一，也是美国未来几年精英阶层面临的重大政策挑战。

南方都市报：欧元区呢？欧元相对于美元的地位会不会上升？

向松祚：上升的可能性是80%.当代的国际货币体系，概括起来大体就是美元本位制+浮动汇率制。无论从哪个指标来衡量，它目前最大的受益者都是美国。欧元诞生的一个核心目标是为了挑战美元本位制。

今天的国际货币体系是美元本位制，但已不是一个绝对的美元本位制了，跟之前有很大差别。现在美元地位已相对有所下降，比如说贸易结算、金融结算，美元占有量已经下降到2/3了。欧洲愿意改革当前的货币体系，其思路是把欧元区尽可能扩大。譬如今年1月斯洛伐克加入了欧元区。还有好多个欧盟国家将逐步加入欧元区。

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欧元区经济非常糟糕，现在看起来越来越糟糕。好多人开始怀疑欧元是否能够有效应对这次金融危机，欧元区是不是会分崩离析？我可以肯定地说：欧元区不仅不会分崩离析，还会逐步扩大，而且随着加入的国家越来越多，走回头路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英国甚至会尽快考虑加入欧元区。

南方都市报：英国政经界的人士现在倾向于加入欧元区的声音越来越强。英国会不会选择加入欧元区，可能是接下来国际货币体系演化中，最值得关注的一个问题。

向松祚：是的。现在英国有一批人愿意加入欧元区。因为欧洲和英国经济之间联系是很紧密的，从经济上讲加入对英国是有利的。一旦英国加入欧元区，伦敦的整个金融交易全部用欧元来结算，伦敦将有可能很快成为全世界第一大金融中心。美国经济总量占世界GDP的比重约为25%，欧元区占22%，英国占5%，如果英国加入欧元区，欧元区的经济总量将超过美国，所以英国有一批人一直主张加入欧元区。但也有一批人不愿意。首先英国人是很骄傲的。英镑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货币，是英国全球霸权的象征，从情感上他们不太愿意放弃英镑。而从英国的执政者来讲，放弃英镑加入欧元区，欧元区很快就会超过美元区成为世界最大的货币区。这对美元区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而英国和美国是有着传统上的特殊关系，他们认为应该在国际政治、国际战略上帮助美国，和美国站在一起。

如果英国加入欧元区，放弃英镑，那对美元区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显然，英镑一加入，美元区就会下降为第二大货币区，这是一个巨大转折。欧元区不仅从GDP规模上超过美国，人口的规模也超过美国。当然，欧元区有自身的问题，它不是一个统一国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央政府，这是它的致命弱点。第二是欧洲内部的资本市场，无论从股票市场、债券市场还是其他金融市场，从深度和广度上还不如纽约。但英国一旦加入，伦敦的金融中心立刻就能跟纽约抗衡。

南方都市报：日元呢？经过这次金融危机，日元区会不会扩大？

向松祚：日元区扩大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微小。上次我们已经深入聊了日元国际化为什么没能成功。它的经验教训值得深入总结。第一，1971年之后，日元被迫实施浮动汇率，币值高度不稳定；第二，1980年之后，美国“鞭打日本”（Japan-Bashing）的基本国策迫使日元形成长期升值预期，反过来迫使亚洲国家无法将货币与日元挂钩；第三，美国的掣肘和干预；第四，亚洲各国对日本的不信任。从目前的现实看，日本将在国际货币体系改革中继续支持美国和IMF的方针，日本已经同意借给国际货币基金组织1000亿美元。

建立大中华货币区的条件逐渐成熟

南方都市报：你近期积极提倡要建立“大中华货币区”，从历史经验看，建立一个货币区，需要哪些条件？

向松祚：从历史上看，国际货币区的形成主要有客观和主观两种力量推动。我将大国货币演变或形成的客观力量概括为“大国定理”或“帝国定理”：第一，大国货币需要有一个强大稳定的政权来支持；第二，大国货币之核心国家（发行国）要有创造巨大财富的资源条件和科技实力；第三，要有相对完善的支付体系；第四，区域内要有重要的国际金融中心；第五，大国货币或储备中心国家的货币，其币值必须相对稳定。

从主观力量上而言，一个国际货币区的形成，首先是区域内的领导人要有推进货币区的强大政治意愿，要具有长远战略眼光、高瞻远瞩、审时度势、巧妙决策：其次，货币金融合作的起点是经济贸易的合作，货币金融合作的目标还是要进一步有力促进贸易和经济合作，是要促进真实财富的创造；第三，区域内各国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要有约束和克制。任何货币区或任何货币本位，都需要财政政策、货币政策的配合，要遵守一些普遍的准则，如果乱来，都会崩溃；第四，货币区域内的国家或地区，尤其是核心国家要有合作、宽容、援助、牺牲的精神。

南方都市报：建立大中华区货币区的条件是否已成熟？

向松祚：对于人民币的国际化战略，我建议首先建立大中华货币区，再过渡到整个东南亚货币区，第三步再扩展到其他国家，譬如有可能扩展到澳大利亚、韩国、中亚国家，甚至日本。现在台湾地区、港澳、新加坡以及东盟这些国家，与大陆的经济关联程度相当高。大陆是台湾、香港、澳门、越南、柬埔寨的第一大贸易伙伴，是泰国、缅甸、新加坡的第2大贸易伙伴，是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的第4大贸易伙伴。随着东盟自由贸易区的深化，大湄公河区域的合作，北部湾区域的合作等，东南亚内部也迫切希望货币金融上密切合作与整合。很多数据表明，这些地区和国家与中国的贸易和经济的整合程度，事实上跟欧元区差不多，甚至超过北美自由贸易区。

目前台湾、香港、新加坡（澳门更不用说）经济、金融对大陆依赖程度越来越高，贸易、劳力、资本往来与日俱增。东盟各国对中国基本上都是贸易顺差，就是因为中国跟这些国家买得多，它们的原材料和好些产品的市场在中国。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在很大程度上要依靠中国的市场，这是一个现实。中国这样一个13亿人口的大国，人口就意味着市场，中国接下来要把经济发展的战略转向内需，可能要进口更多。所以大中华地区、大中华和东南亚地区之间，贸易整合程度已经相当高，对于构建货币区，这是一个最重要的条件。中国现在已有能力作为一个大的货币经济区的中心国家。

第二，大中华地区国民生产总值占世界总量接近8%，是世界第四大经济区，仅次于日本，且很快会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区。

第三，大中华货币区内都说同一种语言，这一便利是促进区域内经济、金融整合的最重要条件。

第四，大中华区拥有全球最大规模的外汇储备（约三万亿美元），集中起来将是全球货币体系非常重要的力量和谈判筹码。

第五，中国经过三十年的改革开放，人民币已经赢得了周边国家的高度信任。这些年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非常快，不仅如此，相对于世界上其他国家，中国的货币环境是很稳定的。虽然2005年中国允许人民币升值以来，人民币的币值受到影响，但如果看数据，2005年之前的十年，中国货币环境稳定性甚至超过了美国、欧美和日本这些国家。这是人民币赢得信赖的非常关键的一环。现在少数国家已将人民币作为储备货币，比如马来西亚。大陆的银联卡、信用卡支付和清算业务已经扩大到周边许多国家。此外，大陆已和东南亚多国签订了货币互换协议，包括泰国、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日本和韩国等。在某种程度上周边国家已愿意接受人民币，这非常重要。

第六，中国现在至少拥有两个区域性金融中心，有可能很快发展成为两个世界金融中心。一个是香港，香港已是世界金融中心之一，香港的战略重心就是怎样维护和提升香港的国际金融中心地位。还有一个就是上海。央行在上海设立总部，表明中国希望把上海建设成为一个重要的国际金融中心。当然，上海要建设成国际金融中心，还任重道远，中国现在资本市场的制度建设，很多方面还不是很成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建立大中华货币区的障碍

南方都市报：要说服港澳台、新加坡加入大中华货币区，或者别的国家加入东南亚货币区，必须让它们看到切实的好处才行，加入大中华货币区，对这些国家和地区有何好处？

向松祚：一个区域内有没有货币整合的愿望，要看整合能带来多大的好处。首先从实体贸易层面看，货币整合的好处不仅可以促进区域内服务、贸易、劳动力、投资等的有序流动，也可以更好地促进区域内的产业分工，有助于区域内各国更好地发挥比较优势，从而推进区域内经济的整体发展水平和发展速度。第二，从货币层面看，区域内的货币汇率相互固定，可以降低区域内金融危机、货币动荡带来的风险。现行的国际货币体系内，小国的外汇储备有限，很容易受到国际游资的攻击，像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很难保证本国币值和货币环境的稳定。若形成一个货币区，区域内的外汇储备可以优化利用，互相支援，集中使用和调配，可以抵御外部游资的攻击，就可以避免类似97年那样的亚洲金融危机风险，这样单个国家所需的外汇储备量会大幅下降。

南方都市报：近期匈牙利的福林、罗马尼亚的列伊的币值已跌至历史新低，波兰的兹罗提也跌至2004年以来的新低，哈萨克斯坦的坚戈一次性贬值20%，俄罗斯近日与中国迅速达成250亿美元的石油换购协议，也是因为俄罗斯急于偿还外债，以应对国际游资的猛烈冲击。东欧似乎正在酝酿一场地区性金融危机，97年亚洲金融危机仿若又重演。

向松祚：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个小国的外汇储备可能还不如一个基金的多，像老虎基金、索罗斯的量子基金等，其资金数量都是百亿甚至数百亿美元，而且他们动用资金的能量远不只这些，他们甚至可以向银行、其他机构借钱。这些小国一旦遭受游资攻击，汇率危机马上就可以演化成债务危机，债务危机就可能演化为银行危机，银行危机就会传导至实体经济的危机。所以建立一个货币区的好处就是消除了一个区域经济体的不稳定性。

南方都市报：中国当前要主导建立大中华货币区，面临的障碍恐怕不小，首先美国、欧盟、日本都会阻挠，而且大中华区域内部，东南亚各国之间，在政治体制、意识形态、经济管理上等都存在巨大差异，想取得统一认知的难度非常大。

向松祚：从货币整合的角度看，这些都是问题，但不是大问题。历史上的货币区，比如罗马货币区，它覆盖了欧亚很多国家，这些国家的政治文化宗教差异都很大，但不影响它们使用同一种货币。

建立大中华货币区和东南亚货币区，美欧日当然会阻挠，甚至会公开反对。因为亚洲若真的出现一个新的货币区，欧元、美元的货币流动会受到制约，因为该区域内所需的美元和欧元货币储备量肯定会下降。这样美元、欧元的铸币税收益会下降，若亚洲很多资产不再以美元、欧元计价，伦敦、纽约的金融地位会下降，美联储的货币政策也不会对全球有这么大的影响力。但他们不会直说这些利益，可能会换一个角度，比如“东南亚区域内根本不具备货币整合的条件”等，甚至给中国扣上“金融保护主义”、“金融民族主义”的帽子。

这些外部的阻碍是不可避免的，但能不能做，做成与否还是取决于领导人有没有远见卓识和坚强决心。以欧元为例。欧元的成功诞生，是欧洲几代杰出政治家不懈努力的结果。包括德罗尔、施密特、德斯坦、密特朗、科尔等等。

南方都市报：要建立大中华货币区，可以从哪几个方面着手？

向松祚：建立大中华货币区和东南亚货币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能需要几代中国人的努力。短期而言，大中华货币区可以首先是一个固定汇率货币区，就是港币、新加坡元、台币与人民币固定汇率，而人民币与美元固定汇率或与一篮子货币固定汇率，同时建立区域内国际储备货币相互借贷优惠机制，建立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沟通协调机制。中期而言，可以建立区域内统一的货币单位，区域内货币都与该货币单位挂钩。同时建立一个区域内的中央银行或类似中央银行的机构，来管理货币单位、协调区域内的外汇储备，稳定汇率。长期而言，如果那时还不能形成某种世界货币，区域内可以考虑建立单一货币。为了避免政治上的纠缠，大中华货币区的货币不一定要叫“人民币”，甚至可以叫“华币”等，名称可以商量。当年欧元区整合的时候也没有用“马克”或“法郎”做统一货币。

从更具体操作上，我觉得中国现在可以正式牵头建立亚洲货币基金，这个基金的规模是2000亿，还是3000亿可以商量，日本要加入也可以，但一定要中国发挥主导作用。同时要抓紧研究香港和上海两大金融中心的分工合作问题，迅速加强两大金融中心的建设，尤其是加强和提升两大金融中心与纽约、伦敦、东京的竞争优势。创造条件，鼓励东南亚国家公司到香港、上海上市。也要尽快实施人民币在台湾地区的流通，加快在香港建立人民币债券市场，逐步完成港币与美元脱钩，转向与人民币挂钩，前两个措施现在都已宣布了。同时加快我国与周边国家贸易实施人民币结算的试点，目前已开始，但还需研究进一步推进和扩大的举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