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选2016:黑人、女人or领导人?
走在后面的奥巴马
7月13日,齐默尔曼(George Zimmerman)一案公布审判结果,枪杀黑人青年的白人协警乔治•齐默尔曼被宣判无罪。14日,奥巴马总统发表简短声明,并没有提到种族主义的问题。将近一个星期之后,他突然出现在白宫记者会上,做了一个将近二十分钟的即兴演讲,专门谈这个事件。这一次的主题是种族歧视,特别是黑人男性、男孩子是如何遭受被掩盖在公平制度之下的歧视性对待。总统的这一举动对他的支持者来说是个鼓舞和安慰,可是如果要我来评论,我只能淡淡地说一句:“It’s a little too late, too narrow.”
为什么说这个发言太晚了呢?整整一个星期,新闻媒体上有很多知名黑人政治家、学者、评论员通过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教育美国大众:黑人男孩子、男青年,不论其阶级出身如何,都要小心被警察无端骚扰,这是他们每天的生活现实。这些发言对不少白人造成很大震动,奥巴马总统出来重复这样的自白,带了个人色彩,也许会有更大的影响力。但如果他是在第一个声明中就这么说了、而不是等到媒体用了一个星期替他证明这么说不会引来麻烦之后才站出来,那么我相信,效果一定会非常不同的。因为能够那样做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政治领袖。
其实这也不是头一次了。在同性婚姻的问题上,总统就一直在后面追赶美国大众和媒体态度。为了当选,他曾声明自己不支持同性婚姻;几年后各种政治人物——包括他的副总统——都跑出来支持同性婚姻了,他才改变了态度。面对媒体,他解释说这是自己学习成长的结果。这招实在没有说服力:即便在他的支持者当中,信他这话的人也没有几个。
那么为什么说这个发言太狭隘了呢?这类发言从专家学者、新闻评论员嘴里说出来,可以用个人经历教育大众。但作为一个国家的总统、最有名的黑人政治家,需要超越这个层次,才能利用这个绝好的机会,让不同政治阵营的人都能认同、参与这个讨论,而不是把种族问题单独提出来、专门讨论黑人男青年的遭遇。齐默尔曼是拉丁裔,不是白人。美国的种族问题讨论一定要超越黑与白,一定要超越拉取拉丁裔选票这个实用主义目的。亚裔美国人、亚裔人就应该永远被忽略吗?再者,有钱的黑人和没钱的黑人所经历的种族歧视也有巨大区别,不能一概而论。美国的种族问题早就不能还按照以前的思路解决了。把这个事件仅仅当作一个黑人男性的问题来讨论,是一个失败的政治策略。难怪马上就有右翼跳出来抗议奥巴马只会指责伤害了黑人男性的人,他们甚至拿黑人女性作为例子来批评奥巴马的偏颇。
黑人女性所遭受的多重歧视和暴力,是黑人苦难历史中最重要的部分。在这场关于种族的讨论中,妇女问题基本缺席。而妇女权益问题——不论是黑人的、还是白人的,正是最近一段时间国内政治斗争的中心。自从齐默尔曼案审判之后,我们在媒体上听到的最有震撼力的故事,就是黑人父亲们从小就要教育自己的儿子怎么样小心翼翼地防范骚扰,奥巴马总统把这话又重复了一遍。可是妇女呢?这种话,难道不是所有的母亲——不管她的皮肤是黑的、白的、还是红的——都要不厌其烦地教给自己女儿的吗?一个优秀的政治领袖,应该想到这些事情都是有关联的。要得到更多民众的支持和回应,就一定要想到、提到这样的关联,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妇女权益受到前所未有挑战的时刻,以团结更多的人。
本来,这是个好时机。
就在齐默尔案宣判那几天,德克萨斯州由共和党操控的议会,在Wendy Davis成功抵制了他们半夜投票通过限制妇女终止妊娠权利的法案之后,紧接着又开了一个准备更加充分的临时会议,非要强行通过这个法案不可。这一次,共和党胸有成竹、势必要达到目的。于是很多妇女决定到会场去,以表达她们的反对意见——当然她们也知道这些没有什么实际效果。在她们进场的时候,州议会决定让警卫搜查所有妇女的包,没收妇女卫生用品,说是担心这些女人会因为愤怒而把这些东西扔到议员身上。妇女用品是危险物,枪支倒不是被没收的范围。可女人常常要带着卫生巾什么的,有几个带着枪进议会?!说白了,让带枪的男人进去,而当众没收妇女用品,就是要羞辱、威胁胆敢到议会去抗议的妇女们:不怕被恶心,你就来,我变着法儿地让你不舒服,看你还敢来抗议!
明明知道有那么多妇女抗议、反对,还要立这样的法;即便是要改变立法程序、躲避辩论,也要强行让它通过。然后还反过来倒打一耙指责妇女们企图表达自己的愤怒,再用这个理由没收妇女用品来侮辱她们。真是要法无法,要理无理。
但奥巴马总统不敢对这类事件做评论,他似乎根本就不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觉得他太落后。而就在奥巴马对齐默尔曼案第二次发言后不久传出消息,他在考虑任命Lawrence Summers做下一任美联储主席。这个Summers何许人也?他曾因为发表性别歧视言论被哈佛大学的教授们投票赶下了校长之席、金融危机后作为奥巴马的首席经济顾问为华尔街捞尽了好处。现在转一圈,他又要回来了?
2008年,民主党选择了“种族”、放弃了“性别”
不过,我想不少经历过2008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竞争的人,单单从性别的视角看,早就能预见到奥巴马不会是有担当的、大胆的优秀领导人。
2008年最大的新闻是奥巴马当选为美国总统,在这之前最大的新闻是民主党推选的两位总统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与奥巴马的角逐。那一场民主党内部的竞争其实注定会最终青睐于奥巴马,因为只要稍微关注一下整个过程就会发现:支持奥巴马的人兴奋无比,希拉里的粉丝饱受痛苦。从一开始,希拉里的女人身份就成了政治攻击的目标。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爱荷华州初选中,男青年们唱着充满性别歧视意味的小曲、对着希拉里的画像做出各种侮辱性举动,这些都成了流行口号“希望”(HOPE)和“变革”(CHANGE)传播和发动群众的一部分。而奥巴马对这样的事情视而不见,不肯站出来说句像样的公道话。奥巴马获提名前后,民主党内部出现了暂时的分裂——虽然为了总选举获胜,分裂被暂时放下了,很多人心里却留下了深深的伤疤。有的朋友变成了陌生人,不再坐到一处开心地讨论政治了。我的一个男性朋友就失去了一位相交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仅仅因为他们在奥巴马和希拉里的角逐中看法、理解、心情完全相反。
我当时还在念博士,我们那个地区据说98%的人在全国总选举当中投票给了奥巴马。我不是美国公民,但作为学者,“种族”和“性别”问题也是时常关心的重要话题,自以为能够保持合理的分析距离,有个相对客观的判断。一天晚上,我和一个黑人好朋友在一个爵士酒吧聊天,不知怎么就讨论起奥巴马和希拉里来了——那时候民主党的初选还刚刚开始,我很少和那些狂热的奥巴马粉丝朋友们谈这个事。也许是因为那晚红酒甜点下肚之后有些飘飘然,我说就政治能力来说,奥巴马肯定不行;希拉里虽然有她的问题,但恐怕更会处理美国内部矛盾。好朋友立刻就不高兴了,说我是种族歧视,所以对奥巴马有偏见。我们一直是最好的朋友,那是我们多年友谊中唯一一次不快的争论。虽然我们现在仍然很要好,可是那次争论非常令我伤心。
2008年,民主党选择了“种族”,放弃了“性别”。选个女总统固然具有历史意义,但是女权运动闹了这么多年,大家耳朵都听出茧子来,没什么新鲜刺激的了。而选出一个黑人总统的那种兴奋感超过了一切,仿佛从南北战争以来一切悬而未决的种族问题,都能够得到解决。事实证明,在种族与性别歧视的问题上,奥巴马都没有建树,而且还格外清楚地反映了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
身份政治加深分歧
2008年奥巴马能够当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肯尼迪家族的鼎力支持。不幸的是,当时肯尼迪家族唯一一个堪称政治领袖的麻省资深参议员爱德华•肯尼迪已经患上脑癌,不久就去世了。从此奥巴马再没有真正的高人指点,也没有政治世家的势力撑腰——在美国媒体上,大家称这些家族为political dynasties(政治王朝),比如布什家族、肯尼迪家族、克林顿家族,他们在上层社会、上层官僚中有大批忠实的追随者。对于卡罗琳•肯尼迪,即肯尼迪总统的女儿、爱德华•肯尼迪的侄女,奥巴马是抱着感恩之心的。如果卡罗琳有意正式参与政治,奥巴马一定会全力支持。于是卡罗林就真的跃跃欲试想要竞选她叔叔去世后空下来的麻省参议员的位子。可是她除了搞搞上层社会的慈善,和叔叔一起帮奥巴马拉过选票之外,没什么经验可谈,一说话就出漏洞,还十分羞涩。自己先把自己弄崩溃了,就迅速放弃了竞选想法。这在当时就是一个大笑话。
谁知这几天,突然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奥巴马总统拿到的驻日本大使人选提名中,竟然有卡罗琳!不管是奥巴马授意别人提名她、还是奥巴马顾问自己的主意,这种做法本身就显出他的顾问圈子有多么可笑,把国际政治关系当儿戏。有人说,反正日本对美国来说,是个极好控制的地方,随便派个人去做大使,平平安安地混就好了。过去的几十年里,这种看法也许还勉强说得过去。不过时过境迁,现在去看看中国的各类网站、新闻媒体,中日关系问题已经成为亚洲、太平洋地区地缘政治的头等大事。派一个没有任何政治经验、连交际花都算不上、脸皮超薄的卡罗琳去做驻日本大使?太不负责了吧!
另外,就在此前几天,前副总统切尼的女儿利兹宣布要竞选怀俄明州参议员。媒体戏称切尼家族想要把自己也打造成一个新的“政治王朝”。这回,连共和党内部自己的人都说,利兹是不是当家庭妇女当腻了,就突发奇想要参政?是不是看到英国王室小王子诞生前后,老百姓激动得好像过节一样,于是看到了政治王朝的新曙光?
与这些奇奇怪怪的女二代相比,希拉里的情况很不同。拿个最近的例子来说,齐默尔曼案判决出来后她的第一个公开演讲,就展现了一个六十年代民权运动当中成长起来的政治家的成熟。她当时正在出席美国一个黑人妇女团体的集会,在演讲中,她提到这个案子,提到妇女团体的政治作用,提到了最近最高法院针对投票法颇具争议的新裁决——这个裁决解除了对选举中种族歧视倾向的监察机制,引起了民运人士的普遍不满和警觉。希拉里在演讲中指出: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之后,国会必须要马上采取行动,否则,他们就是在变相地剥夺穷人、老年人、劳力阶层、少数族裔的权利。这番发言明显要比奥巴马的表现强多了。
很多人已经在猜测希拉里会成为2016总统大选的胜者,开始给她造声势了——这当中甚至包括2008年不喜欢她的人。比如,之前我经常看MSNBC政治新闻主持人Chris Matthews的时事讨论节目,这个节目被称为左派媒体的风向标。2008年,他发表了很多盲目、片面的评论,完全一边倒地利用他的节目抬高奥巴马、贬低希拉里,时不时地还说很多大男子主义的话出来,令人瞠目结舌。可是进入2013年,他仿佛得了健忘症,和民主党的很多活动家一起,开始推动希拉里竞选2016年总统的第一波,说美国选出第一个女总统来将如何如何地好。
2008年我不看好奥巴马,现在被证明是对的。但如今这些热切盼望希拉里当选的人,却也引起我的警觉。在媒体上,左派不太愿意过多地直接表达对奥巴马的失望,于是就通过讨论希拉里2016年竞选总统来想象一个不同的领袖和未来。第一个黑人总统,迅速由“希望”变成了失望;于是就指望第一个女总统再树立一个民主的里程碑,来证明他们的优越。
在政治中还有一个同样可怕的事情,就是黑人选黑人、女人选女人的逻辑。2008年希拉里受挫之后,克林顿“王朝”的忠仆之一、前女国务卿奥尔布赖特曾经这样说:“作为女人,卡罗琳•肯尼迪不支持希拉里竞选,反而去助力奥巴马,要下地狱的!”我虽然看不起卡罗琳,但对奥尔布赖特的这番话也不能认同。谁说女人就一定要投女人的票?就是这种简单粗暴的身份政治,才把民权运动的成果变成了更深的政治分歧。
美国选举制度不是最根本的问题,因为没有完美的制度,选民们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全新的文化空间来想象自己的领导人:这个文化空间,要一反追求easy fix的短视实用主义,鼓励人们花时间去认真思考讨论。不然,偶像般的总统一个个上去,选民们总是在失望中抱怨这些被他们选上去的个人。出色的政治领导人,不是单单由种族、性别身份决定的,总是肤浅地想用这些表面的标签衡量民主的进步,让自己感觉良好,就永远也不会仔细去想想: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够成为真正的、具有魄力和想象力的领袖,能够动员大多数人去推动社会变化。
回忆2008年深秋芝加哥市的夜空,耀眼夺目的礼花绽放开来,下面是几十万人欢呼着庆祝第一个黑人总统的当选。奥巴马就是那被高高打上去的礼花,赏心悦目、照亮了芝加哥。可是,人们真正需要的,其实就是个不那么辉煌的月亮,不会在庆典之后随烟而散,每天实实在在地发挥它应该发的光。我想起从前有个特流行的话,说美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我看,这里他们是把烟花当月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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