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建疆:黄宗英的知青缘
2013年10月22日清晨,上海华东医院七楼心脏内科病房内,一位世纪老人收拾的整整齐齐斜倚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等待着访客,她就是黄宗英。
上午9时30分,前来参加《上海赴新疆支边知青进疆50周年纪念大会》的邢燕子、侯隽、靳建疆及在沪的支边老知青模范杨永青、红色收藏家刘德保一行5人来到病房。
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黄宗英。尽管她手上插着针头,正在“吊水”,看上去却比2008年我第一次在华东医院见到她时精神多了,如果不是在病房,根本就看不出她是个病人。
邢燕子和侯隽同黄宗英是老熟人了,有着几十年的深情交往,一见面就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回忆往事。
邢燕子记得,1963年春小麦返青时节,黄宗英、张久荣来到宝坻体验生活,她们是冲着大名鼎鼎的邢燕子来的。那年月作家下基层体验生活,要深入基层群众,实行“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黄宗英一行两人到了司家庄被村党支部安排到邢燕子的弟媳妇焦长芬家吃住。司家庄村子不大,58户270口人。黄宗英进村后与村民一同在大洼里劳动,担水、浇稀(将屎尿稀释到大锅里,混成稀水再担到地里浇麦子)。大洼里风很冷,水里还带着冰渣。劳动之余她们采访、座谈,晚上写作。邢燕子说起了黄宗英刚到司家庄时的情形。黄宗英那年39岁,已有了少许白发,肯干,能吃苦,不会就学,不懂就问。到农村前她没担过水,浇稀时挑起担子迤逦歪斜,一步三晃姿势很滑稽。除了在司家庄体验生活,她们还在县武装部长李学儒陪同下到大唐庄等地采访,走到哪儿吃住在哪儿。黄宗英有头痛病,经常吃止疼药,但还是坚持每天采访写作。她们骑上自行车一路上边走、边干、边访、边写。
1963年大钟庄公社管理区同全国一样正在大搞水利建设,主要是为了解决涝的问题。宝坻一带为“九河下梢”,向来水多,地势低洼,年年发水,大雨大涝,小水小涝。发水时一个个小村就像漂在水中一样,“碌碡30年不翻身”。1963年江南体育app下载入口 发出号召“一定要根治海河”,生活在大洼里的人们开始向龙王开战,年年苦干。通过修毛渠、斗渠、支渠、干渠、人工运河,将水引向海河,引向大海,彻底根治了海河流城的水患。
治理之前,每年收麦子都是龙口夺粮。晚一点就被水淹了,收了麦子,不能种玉米,玉米怕淹,只能种高杆的高粱。大跃进那年(水利还没修好)提出旱田改水田种稻子,不想前半年赶上大旱,稻子没种上,下半年又涝,齐腰深的水,麦子又没种上,导致那年颗粒无收。社员们并不甘心,第二年春天创造了“六九麦”,即在“六九”时节种冬小麦,可打粮,病害也少,否则第二年的上半年还不能收粮食。
黄宗英一路访来,看到的都是各地在大修水利。
侯隽回忆起结识黄宗英时的情景:大约是1963年3月间。宝坻县委宣传部干事杨云飞、张绍伶下乡到史各庄调研,听群众说:“我们这里出了件新鲜事——北京有两个姑娘到窦家桥下乡。”两个干事特地到村里来看个究竟,见到侯隽同她谈了会儿后,便让她写个东西,大致是为什么下乡之类的问题。侯隽把她俩为什么下乡的想法及经过简单写了一下,最后还表示“要在农村生根、开花、结果(当时还有人拿着她的这句话开玩笑)。两个干事拿着这张纸就走了。
回到县里黄宗英跟两位干事谈起邢燕子如何不简单:父亲在天津搪瓷厂当副厂长,自己却回乡务农,这在大跃进的年代也是新鲜事。杨云飞他们也提到了侯隽:不是宝坻人,从北京跟朋友一起到农村插队落户。她的朋友回去了,侯隽还留在农村,人们都认为她也留不住,都想着已经走了一个,看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呢。当时有好心人劝她离开,还热心地帮她介绍工作。邻村尚庄小学的郭淑良老师是北京通县人,两口子都是从北京分到宝坻的大学毕业生,对侯隽这个北京老乡十分关心,一天她找到侯隽,说他们学校有个老师生小孩,让侯隽去当代课老师。侯隽说:“我不去。我不上大学也有工作,要想当老师我就不上这儿来了。”郭老师是生着气走的,她不知道侯隽的志向远大。
其实村里一开始也不想收留侯隽。因为司福珍一家曾是窦家桥的村民,她编瞎话儿说,侯隽是她弟弟司福玉的未婚妻,没办法,村里才把侯隽留了下来。谁成想后来假戏真作,却成就了一段姻缘。
黄宗英、张久荣听了侯隽的故事觉得有戏,一定要到村里来看看。县里派了车,把黄、张二人送到了窦家桥。进村后,在孩子们的引导下找到了侯隽居住的小屋——土改前地主院子的东墙边,生产队压了两间用作记工房的小土屋。
房门没锁,她们走进了小屋。里间有一个前沿炕,炕沿旁有一支用土坯支着的箱子便是侯隽的全部家当。外间屋靠着隔墙有一个灶台既烧饭又烧炕,旁边有一口水缸。东墙边放着粮食和柴草。家里简陋的不能再简陋了。屋外有一个冷灶,那是夏天做饭用的。小屋的地基比东墙外的地面底,下雨时雨水顺着耗子打的洞流进小屋,侯隽在屋里地上挖了一个小坑,流进屋里的雨水汇入小坑,她再用盆掏出去。
黄宗英他们到侯隽家时侯隽出工还没回来,只好在家里等。当年村里来了乘小车的客人,自然成了围观对象,她们也正好借机同乡亲们聊聊侯隽的事。
侯隽的到来,成了村里的“热闹”。人们都想看看这个从城里来的姑娘。每天收工回来,小青年们吃完饭,成群结对跑到侯隽这儿,帮她做饭,看着她吃。晚饭后屋里点着小油灯,姑娘们围坐在小土炕上,小孩子们爬在窗户边听侯隽讲故事、读文章、唱歌,后来还弄了个汽灯,在院里演节目,侯隽的小土屋成了那年月村里最“热闹”的场所。下地干活时,她也会拿着一本《人民文学》,休息时和姐妹们读书、唱歌、谱小曲。晚上侯隽看书,姐妹们做针线活,每天都有姑娘们在她这里睡觉,倒也不寂寞。
侯隽收工回到家时看到门前一高一矮站着两个人,她认出了黄宗英,看过她演的电影。
首次映人黄宗英眼帘的侯隽,“扛着锄头,光着脚丫,手里拿着一本《人民文学》。”
黄、张二人在侯隽的小屋里住了下来,每天上午一起下地劳动,中午黄、张二人提前回来做饭,下午侯隽下地,她二人就在家里写作,寻访其他村民。粮食她们自己买,侯隽跟着她们吃。早饭侯隽做,多是吃粥和烙饼。
大约住了十几二十天,黄宗英接到一封信,说全国第三届文代会将在北京召开,丈夫赵丹要到北京开会,黄、张二人便一起走了。
文代会期间,周总理请赵丹等人吃饭,黄宗英汇报了她们到宝坻体验生活的情况,提到了宝坻的三个姑娘(铁姑娘张秀敏、邢燕子、侯隽)引起了周恩来的注意。周总理特别提到了侯隽说:“这是一个方向”,在以后的几次会上周总理都说起了侯隽,说“这是一个自动下乡的好典型”。周恩来提出要宣传,让黄宗英写侯隽的文章。后来在一次会上周总理见到侯隽时问:“黄宗英在你们那里住了多长时间?表现怎么样?”侯隽说:“她先后住有一个多月,天天上午下地干活,下午采访、写作,全村男女老少都叫她黄大姐,群众关系可好了!”总理说:“她那时就能到农村去,还是有革命愿望的嘛,她在宣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方面是有功的”。接着周总理大声说:“你们为人民做了好事,人民是不会忘记你们的”。这些都是后来的事。
文代会开完以后,黄、张二人又回到了宝坻,这次她们衔着周总理交代的任务,在村里进行了全方位采访,断断续续了一个多月,临走时,黄宗英挥毫给侯隽小屋的门框上留下了一副对联。上联是“苦中自有乐”,下联是“乐在吃苦中”,横批“勇往直前”。回到县里,他们写出了《小丫扛大旗》,以铁姑娘张秀敏为主要题材写张秀敏、邢燕子、侯隽三个人的事迹。另一篇就是后来在中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历史上非常著名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的报告文学《特别的姑娘》。
司福玉看了《特别的姑娘》成稿后,跟黄宗英大吵了一架,他认为黄宗英褒一个贬一个,褒侯隽的同时,贬了他的姐姐司福珍。
原来司福珍和侯隽从小学五年级到高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人感情处的很好。1962年国家提出“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号召,侯隽决定不考大学,响应党的号召到农村去,可是没地方去,国家还没有插队落户的政策。这时司福珍提出,不如到她的家乡宝坻窦家桥落户,家里虽然没人了,但房子还在。其实她家原籍在蓟县,流落到窦家桥扛长活,因为赤贫土改时分给她家三间地主的大瓦房。就这样侯隽跟她到了窦家桥,她家的房子大队当库房用着,两个姑娘一起住进了生产队的记工房。过了一段时间,司福珍看口粮不够吃,回蓟县老家串亲戚去了,正好有个当代课教师的机会,就留在蓟县三叉口乡付屯村当了民办教师。为此黄宗英在文章里把她写成了“小机灵”,司福玉看了这篇文章当然不能同意。尽管吵了架,可黄宗英的稿子却没改,本来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不曾想,“文革”期间司福珍被冠以“落后知青”的帽子,备受打击。
司福珍的婆家就在付屯村,“四清”时因为她有文化,成了“四清”工作队依靠的力量,“四清”中工作队伤害了村里的干部,工作队走后她便受到排挤。“文革”中借口她是黄宗英笔下的“落后知青”受到批判。1974年黄宗英来宝坻时还专门到蓟县看望了司福珍,并当面向她表示歉意。
侯隽说:“文革”中有人批判黄宗英这篇文章,我嘴上不能说什么,心里却很挂念。她是第一个以党的名义激励我的人,通过她我才受到了周总理的关怀,是总理的关怀使我们成了忘年交。1979年8月全国先进知青代表座谈会在京召开,恰好黄宗英和赵丹也在北京,邢燕子和侯隽特意到和平宾馆拜访了他们,见到两人精神都那么好,她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侯隽回忆:大约90年代后期的一个晚上,她已入睡被电话铃声吵醒,一看表凌晨一点多,以为是国外打来的。她问“是那位?”对方答:“是我啊,你大姐呀!我在这儿爬格子呢,给几个朋友打电话都不在,我想侯隽一定在家睡觉,不会跑到哪儿去吧?”原来黄宗英夜里写稿子写烦了累了,想找个人聊聊天找不到人,就找到了侯隽。聊天儿让黄宗英的思绪又回到了窦家桥。她说:“这下好了,你去睡吧!我接着去爬格子啦!”
1992年黄宗英最后一次到宝坻来,在宝坻住了较长时间,几乎见了所有在世的老朋友,参观了宝坻县图书馆、文化馆,和文艺爱好者们交谈,还给宝坻图书馆捐了不少图书。邢燕子、侯隽又陪她参观了《周恩来革命时期在天津纪念馆》。
1994年侯隽听说黄宗英和冯亦代结婚了,托人打听到他们在北京小西天的住所登门祝贺,之后每逢中秋、春节,只要黄宗英在北京,侯隽都会去慰问。
2004年春节前,侯隽从北辰区接上邢燕子,一起去看望黄宗英。黄宗英那时自己住在通惠家园,看到老朋友她高兴地朗诵新作的诗“别说自己老了”:
别说自己老了,
别老说自己老了,
根本别去想我是老还是不老。
青春的节奏还在我的心中跳跃,
儿童般的好奇也并没有把我抛掉,
未来的蓝图依然盘旋在我的头脑,
追求新知识那劲头我也不输学生年少,
凭什么说自己老?
凭什么说自己老?
暮年该来的烦恼找上我,
我就跟比我还糟糕的比较,
于是坦然一笑说:“还好,还好”,
心理自我调试是灵丹妙药。
哎,其实呀,
一个人多想着别人,自己就不会老。
真的哟,
只要你多想着别人,自己就不会老。
归根结底,这才是保持青春的奥妙!
2004年2月28日上午
与作曲家瞿希贤(85岁)电话里侃老还是不老
那天她还给邢燕子、侯隽题了词,给邢燕子的题词是“一息尚存不落征帆”,给侯隽的题词是“义所当为毅然为之”。
也就是在那年,黄宗英住进了上海华东医院,出院后小儿子赵劲就把她接回了赵丹故居——新康花园老宅。
前几年医生让黄宗英吃玉米渣粥,她就找到了侯隽,侯隽给她寄去了新玉米渣和新小米,之后每年新粮下来侯隽都及时供应,这次见面侯隽还问寄来的玉米渣收到了吗?黄宗英说都吃上了。侯隽还跟身边的保姆说:“你别给她吃陈粮”。
邢燕子说:“是总理的关怀把我们联系在了一起。”她记得1973年5月14日在去日本访问团出发前周总理接见代表团成员时说:“你们年轻人成长起来了,不要忘了培养你们的人。严凤英如果有人关心关怀,她就不会出问题”。周总理跟邢燕子说:“你们宝坻三个姑娘是黄宗英跟我汇报的。”邢燕子理解周总理的意图,她利用代表团去日本在上海转机的两个多小时空闲时间,和林立蕴、郑凤荣一起到湖南路扣响了黄宗英家的门。黄宗英当时还在想这是谁在叫门呢,这个时候连鬼都不会来叫门,没曾想这时还会有人来看她。几人见面,邢燕子说“总理非常关心你,让我们来看看你”,听了这话两人抱头大哭。告别时邢燕子说,希望你还能来宝坻,黄宗英说有时间我还是会去的。
1974年应邢燕子、侯隽邀请,黄宗英又来到了宝坻,不巧江青也来到宝坻的小靳庄,还给邢燕子、侯隽送了草帽。更巧的是,王曼恬陪同纪登奎到窦家桥视察,黄宗英正在窦家桥,她躲进自己的房间,本来藏得好好的,不曾想纪登奎看完孩子们演出,竟随着视察幼儿园溜达到那屋门口问这是什么办公室?黄宗英只好大大方方地出来迎接。这事因为王曼恬报告了江青,没过几天上海市委就把黄宗英召回去了。
在她们交谈过程中,笔者针对社会上有“黄宗英写知青后悔了”的传言特意问黄宗英:“你现在后悔当年写她们吗?”黄宗英说:“怎么能后悔呢!”看着邢燕子学她在宝坻挑水的姿势时,她说:“我非常怀念那时的生活,真好玩,真高兴啊!”。
病房里姐妹们有说不完的话。就要告别了,当大家祝愿她身体健康,让她“好好活着”的时候,她说:“我觉得我能活100岁”。说着从床头拿出了她二姐的照片说:“我二姐今年100岁了。”
在病房的床头柜上,我看到摆放着许多社会科学类的书籍,心想她还在关心着政治,关心着国家,思考追求着什么,还有她没干完的事,所以她还死不了,但愿她长命百岁!
无奈天不遂人愿,她还是在2020年12月14日离开了人世,享年95岁。今年是黄宗英去世三周年,谨以此文表达怀念之情并记述她的知青缘。周总理说:“她在宣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方面是有功的”。
(作者靳建疆,1960年5月生,1979年考入北京农学院园艺系果树专业,1983年毕业后参军入伍,进入总参防化学院学习防化指挥,1984年赴云南老山前线代职参战,1985年参加由中宣部和解放军总政治部组织的解放军英模汇报团,后留校工作。历任防化学院政治部干事、指挥系教导员、教务部办公室主任。1997年转业到人民日报社工作,从事文化出版、知青史、《人民日报》史的研究工作,2020年退休。主编《中国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图集》由人民日报出版社2009年出版。本文于2023年12月14日定稿,作者授权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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