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与青春——一位军事记者笔下与心中的边防
作者:郑蜀炎来源:解放军报日期:2020-08-09 点击:
界碑与青春
——一位军事记者笔下与心中的边防
郑蜀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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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达坂上的路。 |
������边防军人眼中的风景。 |
因为你的飘扬,界碑永远是前行的方向;
因为你的鲜红,青春注定在热血中绽放。
20多年前,云南边防线雷场上的“八一”建军节,是一个军事记者永远铭记的日子。
那天,边防部队把一片曾经遍布地雷的战场,恢复、清理成和平安全的土地,送回边疆群众手中。为了让各族百姓放心耕种,移交仪式简单而又震撼——官兵们手拉手地走过昔日雷场,用生命证实脚下是和平沃土。让这位军事记者庆幸的是,蹚过这片土地的军人里有他;因为时逢“八一”,横列前行的队伍中有一面手持的军旗,而他亦是“旗手”之一……
一襟晚照,山风飒然,“击鼓其镗,踊跃用兵”的边关记忆,伴随着诗句陡涌于这位军事记者的心间。
最高法则和永恒荣誉
“防”者,“堤坝”也。这是千年之前,祖先留下的凿凿之言。推而论之,边防就是为祖国大好河山设防筑堤。
“不舍弓马安天下”,注定是戍边军人以血相染的命题。
20世纪70年代初期,我的军旅生涯始于地处云南的一个边防要地——麻栗坡。这个几乎是挂在山坡上的小县城虽然地处北回归线以南,但人们似乎从来没有将其列入南方,而只是谓之以南疆。
或许,这里少了些江南的妩媚娇柔;或许,这里缺了点南方的富庶山水。但是,这片边疆之域后来成为名动天下的要地,更是我一生的自豪。
一个疆字,好生了得,《说文解字》是将其分开来解的——左边之弓,说的是凭借弓箭的射程和威力,进行丈量和获取;而右边的畺,则是非常形象的一块块的田地,含义为土地之界。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疆字后面,必定深藏着一段开疆拓土的血色史诗、挽弓辟壤的凛冽沧桑。
扼雄关、据隘道,戍边人之使命。当时我们部队担负着277公里国境线的巡逻据守任务,那是何等的重任。至今依然清晰记得,人生的头一封家信,信封下端的地址上“边防军分区”几个字,足以让我尽情地抒发少年梦男儿志;而新兵的第一课,则让我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壮怀激烈”——
一众新兵全副武装地披挂上半自动步枪、100发子弹、4颗手榴弹,一路穿林攀山来到一尊斑驳的界碑前。指导员手臂沿界碑顺着逶迤的山脊线划过,一句话让我一辈子不敢忘——这是我的和你的边防,我们可以在这里倒下一百次,但不可以从这里后撤一步。
据说,康德关于仰望与敬畏“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的表述,是人类思想史上最气势磅礴的名言。对我而言,指导员关于边防界碑和军人使命的这番话,堪称一位边防军人心中的最高法则和永恒荣誉。
一旦相识,永久相思。
尽管后来调离了边防一线,但在此后几十年的军事记者生涯中,边海防线上的英雄与忠诚,铮铮雄关间的风骨与情怀,始终都是涌动于心中的激情叙事。
只要一踏上边防的土地,我就会记起黑格尔的话:“人的精神,必须而且应该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
青春与热血的边关
但凡旅游地,导游张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天涯雄关、边域要塞,皆为兵家所争,而兵家之争,必以战场厮杀胜负论高下。
壮士当场,以命相搏。因此,来自边防的新闻总是沉甸甸的,即便有浪漫也充满了血色,纵然是传奇也凝聚着悲壮。
我从事新闻工作后的头一次受命采访,便直奔老部队。将要采写的典型,是老首长的孩子——当初在大院里,因不愿叫“叔叔”而总被我痛责的军营子女。
他叫刘光,其父刘斌是我的司令员。在我调离后,刘光上了军校,然后毕业回到了南疆,成为一线边防部队侦察连的副连长。
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只不过是一段普通的少年往事。然而,此行要去采写那个记忆中的少年,22岁的青春已经永远地凝固在红土地上——1981年12月5日,在执行侦察任务中,刘光为掩护战友壮烈牺牲。
原昆明军区授予刘光“立志献身边防的模范干部”的称号,这个典型的采写当然非我莫属。我知道一篇好新闻里不能只铺展感情。但当翻阅到他留下的诗后,我陡然号啕大哭,久久难以动笔——“临去前留给母亲一句话:把我埋在边境,这里多了一座坟墓,不——那是一座兵营。”
更没想到的是,很快我又接到记者生涯中最艰难的采写任务——1984年7月13日,边防某部代理排长,刘光的弟弟刘明,和哥哥牺牲在同一片焦土战场。更为揪心的是,他也22岁,一个那么青春的年龄。
作为记者,满门忠烈无疑是一个极有价值和意义的典型;但作为部属和后辈,我在那扇熟悉的楼前徘徊许久也没有勇气上去叩门,因为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老首长夫妇那纵横的老泪……
“人活着,像航海。你的恨,你的风暴;你的爱,你的云彩。”从此,我再不会用喧哗华丽的笔法去状写边防,再不会像旅游者一样漫不经心地行走边关。南疆的山岳丛林没有千仞名山的风光,在我心中,它是风暴,是云彩,是边防军人生命化作的山脉。
是的,即便是在和平的年代,边防军人的牺牲也从来不是一个形容词。
几乎每一个边关要塞,都有一处浩荡着凛凛壮歌之地——烈士陵园。跋涉沧桑、死生契阔,来此祭奠长眠边防的战友,是我们每次采访必不可少的庄严仪式。那年也是“八一”,在西藏遥遥墨脱路尽头的烈士陵园里,我们在军人的节日为28位静默无言的边防军人敬酒。
这里有墨脱边防牺牲的第一位烈士——副指导员伍忠伦。他是进军墨脱时走在队伍最后的收容组组长,也是全连唯一一个牺牲者。战友们找到他遗体时,只见他头朝墨脱的方向,十指抠进冰雪,身后是一条百米长的雪道;还有一位叫张万洪的副连长,在雪崩骤临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把6名新兵推到安全位置,自己甚至来不及弯下腰,站立着被冰雪吞没……
江山无限,浩然天地。不知谁留在陵园的一句话让我泪流满面:“一个人的死法,往往是他一辈子如何活着的最高表现形式。”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是夜,我噙泪写下这样的日记:他们把自己凝固成一个路标,他们把生命化为一个指向——目标,祖国边防。
边关爱情“本纪”
“本纪”是《史记》所创的一种体例,用以传记帝王之事。
记者常年走军营,一代代军人们的爱情故事无不“生如春光,逝同玫瑰”,灿若皇冠,径自撞击得心底阵阵颤悠。因此,我毫不犹豫地将军人之爱的崇高与质朴,伟大与平凡,冠以“本纪”而记之。
1991年1月,一个看似平淡的词首次出现在《解放军报》一版。很快,一个新称谓便如逢春雨沾润、熏风煦拂,几年间遍及军营,成为具有标志性的军旅词汇——军嫂。
“相思始知海非深”,嫂子们既然选择了姓“军”,特别的称谓就意味着特别的承担。多年走笔边关,满纸风雷,清泪点点,许多感天动地的边防军人爱情故事已经见诸报端,有些看似平淡的深情同样云轻星粲。
采访一位叫李春伟的扫雷队长前,看材料上有段话:其妻来队,生病输液躺了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他接到任务后“顾不上看妻子一眼就出发了。”
探询此事,他直接把材料摔在地下:“瞎扯,这样还叫男人吗?我是安顿好妻子后才走的,还偷偷地抹了把泪。”
无论作为男人还是军人他都合格——云南边防首次大排雷完成后,他被授予“排雷尖兵”的称号。
还有一位边防团的副政委,妻子单位分房时,他理直气壮地“讲奉献也讲政策”,给地方领导写信,把政府对边防军人的优惠政策表述得一清二楚。妻子按政策加分分了房。接下来他们“用奉献回报优惠”——妻子被上级表彰为百名“优秀军人妻子”,副政委所在的边防团则年年是基层建设先进。
武警某支队长王刚,当年因执行任务耽误了婚礼,后来每次出差都要买一个工艺品戒指,虽不值钱,可每次回家都要郑重其事地给妻子佩戴……
柔情似水并不影响他在边疆反恐中剑利刃锋、杀伐决断。他用获得人民军队最高荣誉“八一勋章”的光荣,自豪地证明:一个军人可为英雄,亦可获得爱情。
把情歌当作战歌来唱,这样的旋律依然回荡在边防。不同的是,边防现代化建设的发展和变化,也给边防新闻带来了许多改变。
比如,原先我采写西藏军嫂探亲,述至其艰难路程竟不忍落笔。而后来则可以写《千里边关一日归》这样轻快的题目了;我还写过《三百“兵书”圆明月》,讲了一个边防连长和女朋友分手后,战士们写了300多封信,劝说重归于好的过程。故事依然感人,只是今天的“兵书”不再会是书信了……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一次次在山高水远的边关采访,白居易的《夜雨》总会让眼泪扑簌簌地朝下掉。
“国”与“家”不仅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而且构成了边防官兵一种近于诗的伦理学。
永远有多远
18世纪,德国著名的人文地理学家拉采尔提出了“政治地理学”的重要概念——位置、空间、界限是支配人类分布和迁徙的地理因素。
请注意,作为严谨的学者,他论述地理,却把政治置放于前,这绝非随意的书写。历史早就作出了无可辩驳的判断——边防、边界、边关……既是地理的标注,更是政治的诠释。
中国近代多忧患,边海防尤甚。
对一个走边关的军事记者而言,最要紧的是什么?必须是历史。边防寥廓的地平线如同一本厚重的戍边史话,更是一页记载于凛冽语境中的充满忧患的民族记忆。
19世纪初,英帝国主义者武装抢占了我国云南怒江的片马地区,企图将近1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纳入其殖民版图。当地戍边守备军人和各族人民誓死不附逆,用简陋的武器与侵略者展开了数十年烽燹抗争,让祖先开垦的土地重新成为自己的家园。
位于高黎贡山的 “片马丫口”哨卡是历史烽烟的见证者,新中国成立后,这一堪称“军事遗址”的关隘成为我军边防部队镇守边关的新阵地。新一代戍边人用忠诚和勇敢为古老的哨所写下新的光荣——1963年,国防部授予他们“钢铁哨所——风雪丫口排”的荣誉称号。当年除夕风雪夜,周恩来总理亲自打电话到哨所拜年的故事,成为边防官兵永远的骄傲。
广西金鸡山哨所的镇南炮台上,有一尊锈迹斑驳的德国克虏伯大炮。当年花了大把银子买来后,第一次试射炮弹就卡在炮膛里了。百年风雨间,“哑口无言”的它成为一段悲怆而尴尬的边防史的目击者。老炮依旧在,边关展雄姿。我来到这个老哨位时,驻守于此的边防某部刚刚被中央军委授予了“卫国戍边模范连”的光荣称号。古炮台一旁花红似火的木棉树林,因在保卫边疆的战斗中留下累累弹痕被称为“英雄林”;铺展在山坡的那片南疆剑麻,宽厚的叶片上刻写下一首首戍边人的“当代边塞诗”——“哨所方寸地,月共九州圆”……
奔波在新疆伊犁,许多仍在沿用的“百年老哨”之名总让来访者有种“穿越感”。黄旗马队——这个约130多年前就命名的哨所,至今仍是重要点位。当年清军黄旗的马队在这里安营扎寨,因而得名。
今天在这里驻防的部队延续其名,称为黄旗马队边防连。在这里,金戈铁马这个熟稔的成语会再次深深地嵌入你的脑中……
山河定格为风景,岁月储存进记忆。
每次奔波在边境线上的风雨中,祖国,这个神圣的词都会骤涌心头——海边防线上的凝重记忆,永远是国家史册中不可或缺的一页,永远是边关强盛与发展的经典教科书。
云之下、水之上、山之峰,永远有多远,永远就在眼前……
我们的边关,我们的长城
边界防务是个世界性的课题。来自西方的“地缘政治学”“边境战略观”等诸多观点中,或许不乏独特的视野和思考,可无一例外,他们只关注着政治手段的纵横捭阖和军事力量的强势控制。
如果要为新中国的边防加一行特别的注释,那一定是边疆军民共筑钢铁长城的情感与意志,一定是各民族群众与边防官兵心连心的铿锵旋律。这些,正是我们的边防坚如磐石、我们的边疆强盛牢固的“核心密码”。
无论是军民鱼水情的老传统,还是国防动员体系的新鲜事,在边防线皆如“犹春于绿,俯拾即是”。而那些如葳蕤春色入毫楮的新闻,总让人想起一句话:“所有可见的都是可思的。”
民心如旭日,春水不可遏。
独龙江地区的 “八一”建军节过得很特别——各族群众总是把这一天当作自己的节日来过。大家换盛装、携琴笙,聚集在部队驻地附近且歌且舞。因为他们牢牢记得:红五星头一次闪耀在大峡谷的日子,恰逢今日;当地各族边民出境时,都要拣一块石头洗净后放在“中国”的界碑前。一问才知,祖国的界碑和哨所,是他们心中祈祷平安吉祥的“玛尼堆”。
在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一个距边境线仅200米的顺哈寨,有几排与傣寨风格迥然不同,青砖水泥平房静静地映掩在凤尾竹间。时任乡武装部长告诉我,这是原先边防某部前哨排的驻地,20世纪80年代部队撤防后,寨里百姓定下个规矩:房子要好好守着,等着解放军再回来。
记得我去采访时,这规矩与念想,已经延续了18年;时至今日又一个18年过去了,想来老营房应当不复存在了。但我相信梦想与感情的力量,只要是真诚的,它就会永远存在……
1985年,我“兵之初”的麻栗坡的芭蕉坪村,一所为9个辍学的苗族、壮族孩子开办的“帐篷小学”开学了。
学校的全部家当是一个当钟敲的炮弹壳, 9个替代课桌的空弹药箱,外加一块小黑板。虽然设施简陋,师资却不输他人——周真国,这位毕业于内地师范的边防某部士官,把学生们教得一点不比城里的差。
这个特殊的小学后来得到极大的关注——康克清老人亲笔题写校名,学校被教育部等评为“全国教育先进单位”……更值得一说的是,万里边关,诸如马背、车厢、背篓之类的学校,早已如满天星一般,成为边疆沃野流韵、年丰岁稔脱贫攻坚的新景观……
史家有言:“国将兴,听于民。”百姓口碑,衡量着一支军队的政治品格;民众之心,则是对一支军队牺牲奉献精神的深度回应。同时,也是我们读懂今日边关、钢铁长城这部宏大叙事的导读。
人在天涯,心亦在天涯。遥想万里边防,来自西藏高原的诗句温润了我的眼,撞击着我的心:“在看得见的地方,我的眼睛和你在一起;在看不见的地方,我的心和你在一起。”
图①:西藏军区某部官兵在巡逻中穿越冰峰雪原,此处海拔5000多米,是官兵巡逻的必经之地;图②:南部战区陆军某边防旅一名战士巡逻至某点位。崖壁之上,他深情地描红“初心”二字;图③:西部战区空军一个雪山雷达站,2名战士走下阵地合影留念。一年前,两人一起被分配到这里;图④:在西藏军区卓拉哨所,即将下哨的老兵在哨所前留影;图⑤:在新疆军区克克吐鲁克边防连,年轻的种植员战士小心呵护刚抽出新芽的果树。
本版图片由王述东等边防官兵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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