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为何会痛哭？

胡新民

大庆油田是新中国工业战线上的一面旗帜。王进喜被誉为大庆的“铁人”。他是大庆人的杰出代表，中国工人阶级的先锋战士。中国历届领导人，都高度评价了王进喜。毛泽东曾对王进喜说：

【“石油工人们一起奋斗搞出一个大庆来，很不错嘛！石油工人干得很凶，打得好。要工业学大庆。”】

胡锦涛担任总书记时调研大庆，同石油工人们激情满怀地唱起歌曲《踏着铁人脚步走》。习近平在大庆油田发现50周年庆祝大会上指出：

【“大庆精神、铁人精神，集中体现了我国工人阶级的崇高品质和精神风貌，永远是激励中国人民不畏艰难、勇往直前的宝贵精神财富。”】

王进喜于1970年去世。长春电影制片厂1974年出品的电影《创业》，是以大庆油田的开发为背景的。演员张连文扮演以王进喜为原型的主人公周挺杉。因此，很多人都称他为“铁人”。

2019年1月5日，多家媒体报道《再见“铁人”！——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张连文因病去世，享年74岁》。报道说：2018年步履匆匆，很多人还没缓过神，却又被这样一条新闻刷屏：1月4日晚22时，著名表演艺术家张连文因病去世，享年74岁。张连文，北京电影制片厂国家一级演员，曾有《挺立潮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艳阳天》《敌营十八年》等代表作，为大家留下了深刻的荧幕印象，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以“铁人”王进喜为原型的作品《创业》。

接着，多家媒体报道了张连文的生前事迹。其中有说到了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处境。

那时，和“工业学大庆”一样，《创业》以及《创业》一类的文艺作品被逐渐淡化。对工人有着深厚感情的张连文，曾经在“借酒浇愁”后坐在宿舍楼前的的地上痛哭，说：

【“谁还知道《创业》？我从前演的东西都没有人要看......”。】

这种执著的感情使他失去了不少的片约。因为他接到剧本一看就来气，说：

【“他们丑化工农兵！凭啥这些老工人、老农民、老军人都脏话连篇的？凭啥把他们写得那么愚昧、那么自私？给多少钱都不演！”】

他气愤得经常把剧本撕得粉碎！

但是，很多普通人并没有忘记他。有次参加一个晚会，陪他去的朋友“逼”女主持人安排一个时段给张连文表演。张连文上台一开口就把大家给震住了。他满怀激情地朗诵了《创业》主人公周挺杉“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也要上”的那段台词。八分钟表演一气呵成，话音刚落，全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第二天早晨，那位女主持人的父母和爷爷奶奶都上门来看望他，那位爷爷对他说：

【“我当兵出身，打过淮海战役，我家老太婆是支前的乡下丫头，我们那时候认识的。我的儿子儿媳都是工人阶级，你演的工农兵，好得不得了！”张连文听到这里流泪了。后来每当他有机会参加公益演出时总是说：“我是演工农兵的，我要为工农兵服务一辈子！”】

这些年来，新中国成立后的工农兵形象，在文艺作品中和社会舆论中，到底怎么样？尽管中央重视，还一再宣传“劳动光荣”，但现实情况，国人心里应该都有底。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有长期在工厂工作经历的著名作家蒋子龙，2017年发表了《也说“工匠”》一文。文章写道：

【以我的个人记忆，上世纪50年代初时，学校里流行“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招鲜，吃遍天”。学数理化是工科，是实业；“一招鲜”是技术绝活儿，是好工匠的特长。后来批判“白专道路”，提倡“又红又专”，“红”排在前面，却还没有丢了“专”。

进工厂以后，更是亲身体会到无论什么出身、什么学历，只要干好自己那一行就有前途，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当时流行的口号是“工人阶级当家作主”，这不仅具有象征意义，实际上当时的工人或其他普通劳动者，是绝不会被社会文化所轻视的。不仅先进生产工作者、劳动模范在社会上很受尊重，更有大工匠因“一招鲜”而成为社会名人乃至国家级领导人，如“孟泰炼钢法”及“倪志福钻头”的发明者、优秀的纺织女工、出色的售货员等。

那个时代有当官的野心、拼命向上爬的人不多，在钻研技术上玩命的倒不少。因为在工厂里最简捷、最牢靠的出路就是干好自己的活，各道工序上最风光的总是技术好手。与这种敬业精神相匹配的，是严密的生产技术管理制度，比如《鞍钢宪法》，曾被麻省理工学院管理学教授誉为“全面质量管理和团队合作理论的精髓”。

直至对中国社会破坏极为严重的“文革”期间，广泛将劳动作为惩罚人的手段，“劳动光荣”的传统被颠覆。但在能维持基本生产的企业里，技术工人乃至技术性劳动，还是受到重视的。特别是在老工人中间，仍然讲究“手艺道”——这是手艺人或好工匠的律条，是自己所从事的那一行祖师爷传下来的“圣训”。

连“文革”也没有完全摧垮工人基本的劳动态度，怎么进入经济腾飞的商品社会，反而缺失了“工匠精神”？2016年初，中国企业界曾有过一场争论，起因是盖洛普公司公布了“2011～2012年全球雇员对工作投入程度”的调查，结果显示，敬业员工比例最高的国家为巴拿马、哥斯达黎加和美国。东亚地区敬业率最低，低于世界水平一半多。而接受调查的东亚4个地区中，中国（包括香港）最低，为6%。

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员工缺少敬业精神，我以为自企业“断奶”“转轨”开始。以我所在的工厂为例，大批产业工人（其中不乏好工匠）一夜之间下岗，空有一身好手艺，却窝在家里度日如年。许多人一连几个月，甚至两三年拿不到一分钱的生活费。有些人只有四五十岁，迫于生计只能下海经商试着做点小买卖，也有的到乡镇企业打工……】

所以说，“工匠精神”不是一朝一夕丢失的，也不是现在的工匠阶层想拥有就能拥有的。只要反问一句便可了然：当下我们缺少的仅仅是“工匠精神”吗？我们社会的许多领域、阶层，已然丢失了应有的“专业精神”：为什么如今少有让人吃着放心的农产品了？“舌尖上的食客”们，常常是在无奈的情况下进食；知识界本应探求真理，严守学术规范，而频繁的“论文造假”又如何解释；官员本应以身作则，为人民服务，却屡屡有贪腐堕落之徒落马……

看看蒋子龙的文章，再回顾新中国一路走来的前前后后，我想，基本上就可以明白“铁人”痛哭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