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磊:市场经济是中性的吗?
市场经济是中性的吗?
赵 磊
(西南财经大学《经济学家》编辑部,成都610074)
在现代经济学的教义中,市场经济的本质就是“自由”、“平等”,就是“资源优化配置”。从20世纪80年代起,随着市场化改革的推进,与现代经济学的教义相呼应,市场经济的本质在我国就逐渐被“中性化”,成为一种与生产关系“毫不相干”的工具。我注意到,极力回避从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角度去观察市场经济,千方百计地抹去市场经济与生产关系的联系,这在今天我国学术界不仅代表着“与时俱进”,而且也具有“政治正确性”。在我国今天的主流教科书中,市场经济被定义为一种“资源配置方式”,与生产关系没有任何关联,似乎只要把市场经济当作一种中性的“工具”,内生于市场经济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从此就可以从人间蒸发。令人遗憾的是,市场经济的本质并非现代经济学所描绘的那么“中性”:
其一,自由和平等并不是价值中立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共产党宣言》指出:“在现今的资产阶级生产关系的范围内,所谓自由就是自由贸易,自由买卖。”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市场经济中自由和平等的本质,他说:市场“这个领域确实是天赋人权的真正乐园。那里占统治地位的只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但是,“一离开这个简单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庸俗的自由贸易论者用来判断资本和雇佣劳动的社会的那些观点、概念和标准就是从这个领域得出的,——就会看到,我们的剧中人的面貌已经起了某些变化。原来的货币所有者成了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所有者成了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萎缩不前,象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
对于弱者而言,难道强加的买卖(比如出卖劳动力,甚至出卖自己的肉体、色相和灵魂)是“自由”和“平等”的吗?如果说这里存在着什么“自由”、“平等”,那也只是形式上的自由和平等,其本质则是买者(强者)的自由和平等。对于资本而言,所谓平等,就是平等剥削劳动力。其实,哈耶克所鼓吹的、正被现代经济学奉为圭臬的“自生自发”的市场自由,并没有为多数人带来普适性的自由结果,它只能导致强者的充分自由以及强者对弱者的专制——政治的、经济的专制。这已经而且仍在被市场经济的发展史所证明。
按现代经济学流行的教义,“平等的真义在于公民基本权利的平等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机会的平等”。其实,社会成员的基本权利决定于一定的生产关系条件下的经济地位,在经济地位不平等的条件下谈机会平等,未免太天真了。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背景下,机会只能是一个势利眼,它总是取悦于那些有权有势有钱者。不少人坚信“市场经济是多赢、双赢的经济”。然而,在资本和劳动的实力极不对等的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期望真正实现资本和劳动的“双赢”,几近空想。资本的本性就是“弱肉强食”,就是不能让别人“双赢”。如果资本主义真能实现这种“双赢”,资本主义也就不复存在了。市场经济在形式上是自由平等的,但它的本质并不是什么自由平等。
其二,至于“资源优化配置”,也并非如现代经济学所认为的那样,“是一个不包含价值判断的中性概念”。资源优化配置并不仅仅意味着物的关系的“变动”(重新组合),更重要的是它还意味着人的利益关系的“变动”(重新组合)——这就必然涉及不同阶级、利益集团的力量对比和博弈结果,也就是说,它无法摆脱价值判断。
问题的要害在于,资源优化的评判标准其实并不是中性的,它内生着强烈的价值倾向。在表面上“自由、平等”的市场经济中,资源是否得到了“优化配置”的衡量标准,只能以强者的“效用最大化”为依据,绝不会也不可能以弱者的“效用最大化”为依据。如果按弱者的标准来评判,那么强者所期望的“优化配置”就很值得怀疑(比如有关下岗分流的争论,对国企改革效果的评判,、关于MBO的分歧,以及有关医改和教育产业化的争论,精英和大众的认识几乎水火不容,郎顾之争就是很好的案例)。如果“优化配置”的结果仅仅是“优化”了少数精英,而大多数普通大众却被“劣化”(不幸的是,这恰恰是中国当下某些领域改革的真实情况,比如少数精英侵吞国有资产,大多数工人失业下岗),那么把这种资源配置方式定义为“中性”的,恐怕是很难令人信服的。
市场经济之所以不可能是“中性”的经济范畴,就在于它本身就内含着某种生产关系。正如中国人民大学的张宇教授所说:“把市场经济作为稀缺资源配置的方式,是比较流行的一种看法。这种看法关注的是市场的表面过程,而没有揭示出市场经济深刻的社会内含和复杂的内在结构。如果说市场经济是资源配置的一种方式,那么,这不仅仅是就它的物质内容而言的,而更重要的是就它的社会形式而言的。从政治经济学的观点看,商品不是物,而是被物的形式掩盖的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特殊经济关系。资源配置归根结底是资源在相互存在利益差别以及利益冲突的不同人们之间的分配”。张宇由此得出结论:“因此市场经济不仅是一种资源配置方式,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形态”。值得注意的是,自我国理论界把市场经济的本质“中性化”以来,这是我现在惟一读到的敢于将市场经济与生产关系联系起来的观点(当然,这种观点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常识,只不过人们离这种常识已经渐行渐远)。
不过,在我看来,张宇教授的结论仍然是不够彻底的。张宇说:“市场经济不仅是一种资源配置方式,也是一种特殊的社会形态”,请注意,在“不仅是”和“也是”的判断中,“资源配置方式”与“社会形态”就成了二元并列的东西,好象“资源配置方式”本身是与生产关系无关的。其实,“资源配置”本身就是资源在不同人之间的配置,离开了人与人之间的博弈、竞争、矛盾,资源配置又何以可能?何以成立?何以展开?因此,“资源配置方式”本身就是生产方式,市场经济的本质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一个中性的工具。
有必要强调的是,承认资源配置方式的本质是生产关系是一回事,我们选择什么样的资源配置方式又是另一回事。换言之,把市场经济看作一种特殊的生产关系,并不是说我们就不能推行市场经济。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看来,选择什么样的资源配置方式的依据,并非在于对生产关系的价值判断或好恶,而是在于生产力发展水平。承认市场经济的“非中性”,与肯定市场经济是我们现阶段的必然选择,二者并不矛盾。我国今天选择市场经济,其依据并不在于它的本质是不是“中性”的,而是在于我国现阶段的经济发展水平。
当然,仅从形式上或表象上看,说市场经济是一种中性的工具也并没有错。我想,邓小平把市场经济看作是工具,说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可以用”,应当是就形式的层面来把握市场经济的,而且他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纠正以生产关系作为资源配置方式选择依据的传统流行观点,我们应当把邓小平的有关论述置入当时的语境下来理解。但是,“理论要说服人,就必须彻底”,不能因为市场经济内含着某种特殊的生产关系,我们就不敢正视市场经济的本质了,只是在市场经济的表象上兜圈子,甚至千方百计地把市场经济的表象当作本质。这种做法不仅不科学,而且十分愚蠢。因为这种掩耳盗铃的作法不仅无助于为市场化改革的推进提供合法性,反而会误导人们对市场经济的理解,好象市场经济一旦与生产关系沾边就会有“难言之隐”。大家想一想,如果市场经济已经脆弱到只敢“说物”而羞于“见人”的地步了,这样的市场经济还能在现实中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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