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唯我国独尊
对联唯我国独尊
黄维樑
西方欧美各国,一年中的最大节日,无过于圣诞与元旦相连的那一周。由松树装扮而成的圣诞树,披挂红蓝黄绿的灯泡饰物;围着树的是“圣诞花”一品红,以及包装缤纷的礼物盒。教堂张灯结彩,盛装的男女老少,吃大餐望弥撒,互道贺年卡片上标准而永恒的十音节语句:Merry Christmas and a Happy New Year!Merry和happy同义,贺词就是“圣诞快乐,新年快乐”。香港人搞笑,把Happy New Year读成“哈皮扭耳”,好像要嘻嘻哈哈嬉皮笑脸地去触扭小妞白白嫩嫩的耳朵。“哈皮扭耳”大概是要和读歪了音的“恭喜发财”即“Kong Hey Fat Tsoy”相媲美吧。居住在香港的老外,入乡随俗,就这样四声不准地与香港人一同“恭喜发财”,一同快乐。
老外在香港住得久了,而且在春节到内地旅行观光,便知道并惊讶于中国人过年风俗的“繁文缛节”:花灯花市红包爆竹年画舞狮年饭元宵灯谜等非常纷繁。说到花,不只是一品红,而是十品百品的水仙牡丹芍药剑兰百合蜡梅菊花兰花迎春花,花花世界花枝招展,而且有容乃大地囊括了西方的名种如玫瑰与康乃馨。华南一带,还有整株的橘树和桃树,摆设在大厅大堂。略识花木而不求甚解的人,将橘、柑、桔三者“一视同果”;大桔者,大吉也,有大吉大利的寓意。桃呢,粤语的桃、图同音,厅堂里红花朵朵的桃树挺立,乃大展宏图之意。从商从政者,谁没有种种大图?计划撰写大河小说或划时代史诗的精壮作家,文字的蓝图既定,自然也要大展宏图,希冀宏图实践后就大紫大红。
过年风俗的富赡,还见于茂盛的文字。“哈皮扭耳”一句比诸“大地回春”、“迎春接福”、“三阳启泰”、“如意吉祥”、“天宫赐福”、“出入平安”等中国人的挥春,是可怜的单调寒碜。我们还有春联。猪年来了,我们有诸如“诸(猪)事大吉”的挥春,还有各式春联:“花香鸟语春无限,沃土肥田猪有功”很接地气,很乡土;“朱笔题名于雁塔,绿风摇柳动莺声”中朱、猪谐音,显得名士风流;“迎新春应赞猪为宝,辞旧岁莫忘犬看家”迎新又念旧,心意仁美。龙岁马年,我们不用大绞脑汁,嘉言美语就尽出心胸。虽然蛇鼠一窝,虽有脏猪恶犬,我们费心尽力,也可隐恶扬善,于是猪年猪为宝,犬年犬为宝……年兽各有其宝。我们发扬了乐道其善(包括人类之善、动物之善)的传统美德。
春联是对联·对联讲对仗
传说中国第一副春联是后蜀君主孟昶写的“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庆有余,春长久,美意隽永。出洞的敦煌经卷显示有更早的春联,即“三阳始布,四序初开”,也是一双嘉言。与嘉言同样重要的是,这对春联在形式上,其词性相称、平仄相对、上联收仄声下联收平声,完全符合对联的要求。据考证,此联是唐玄宗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时人作品,那时大诗人杜甫十一岁。为什么提及杜甫?因为他写过大量的“对联”——在每首律诗中藏了两副“对联”。从杜子美早年咏马诗的“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到晚年自咏诗的“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子美一生以对仗为美,对仗是子美的唯美。律诗的诗律严格,多约束,诗风“飘逸”的谪仙李白,却也爱对仗,像早年的“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春联是对联的一种,对联讲究对仗(对偶),其美学原理是对称。西方的古典美学讲究对称(symmetry),建筑尤甚。我国重视对称更胜于西方,从古到今,中国人的思维离不开对称。从《尚书》的“满招损,谦受益”,到《诗经》、《楚辞》、古风乐府、骈文中的对仗句子,再到春联、律诗的颔联和颈联,无不有对联,或者本身就是对联——本文所说的对联,有时就其广义而言,即包括形形式式对仗或严或宽的句子。我国的方块字因为有一字一音一义的特色而有对仗、对联,汉语之有对仗、对联,仿佛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一点,文学理论经典《文心雕龙》说得极好:“日月有如重叠的璧玉,来显示附在天上的形象;山川好像灿烂的锦绣,来显示大地的形貌富有纹理。这些都是大自然的文章。”(原文是“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又说:“自然赋予我们的形体、肢体,都是成双成对的;这是造化的作用,说明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人要表达思想,因而产生了文辞;创作时有多方面的裁剪考虑,如高低上下左右相互配合,自然就有了对仗。”(原文是“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
西方文化无此中华特产
西方各个语种的特点与汉语不同,所以没有我们汉语极具工整之美的对仗。英国大文豪莎士比亚讲究语言技巧,早期作品《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文辞特别华丽,其中我们发现一些词句“近似”汉语的对仗,例如“fountains issuing from your veins”和“fire of your pernicious rage”两个词组;力求读起来像对仗的翻译,可以是“血脉的紫红泉”和“刻毒的愤怒火”。同剧下面这一双,原文为:
Love goes toward love,as schoolboys from their books;
But love from love,toward school with heavy looks.
这里说的是金童玉女两个恋人相会缠绵后难舍难分,梁实秋的中译如下:
赴情人约会,像学童抛开书本一样;
和情人分别,像学童板着脸上学堂。
梁译经过“汉化”,看起来真有点对仗的工整;原文却与汉语对仗的工整距离尚远。英国首相丘吉尔的词锋文笔俱佳,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有名句论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分野,和上引莎句一样,也只是“近似”而已。此外,英语诗歌中有“英雄偶句”(heroic couplet),只是音节数目相等的两行诗,押韵而已,和对偶无关。西方文化没有中华的对仗、对联这类特产。
对仗的文化基因 繁衍出亿万“龙凤胎”
对仗这独特的中国文化基因,数千年来繁衍出亿万个文字的双胞“龙凤胎”。承接上面所述《尚书》以来的产品,唐代青年才俊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领骈文的风骚;老病的杜甫生活艰苦,而诗律仍然细密,对仗仍然力求工巧:“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李贺的母亲为儿子“呕心沥血”作诗而难过,然而,不苦吟,他何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锦囊佳句?李商隐的律诗在文学史上享誉崇隆,一联“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让我们感到马嵬坡和沉香亭的悲与喜何其戏剧何其鲜明;韩愈不满当时缛丽的文风,提倡古文,然而他《进学解》的“业精于勤,荒于嬉”、“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其间有多少骈俪、多少对仗?明清章回小说的回目都是对偶句,《红楼梦》就以“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的回目睁开场景。
五四新文学发轫之初,胡适的“八不主义”包括“不讲对仗”,其《谈新诗》一文甚至把绝句律诗说得一无是处;然而,他笔下“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的隽语,以及“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的格言,证明对仗的“幽灵”仍然在他心中和笔下静悄悄地出现,他摆脱不了对仗这一中国文化的集体潜意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多有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鲁迅虽主张废除汉字,但他写律诗,经营对仗,如“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谁不赞叹其精巧?钱锺书笔下没有对仗就不舒畅,他论宋代为官制度的“又宽又滥的科举制度开放了做官的门路,既繁且复的行政机构增添了做官的名额”,对得多长!(当然还远远不能望孙髯翁昆明大观楼的“五百里滇池……数千年往事……”旷世长联的项背,而且钱锺书这里并不有心写对联,只是立意讲对仗而已。)又如写新诗的余光中,述说暮年回到母校厦门大学的情景:“掉头一去是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他大半生读英国诗歌、教英国诗歌,而在音节抑扬(iambic)之间,从黑发到白头,其诗文往往离不开汉语的对仗结构。刘绍铭是留美的比较文学博士,其自传式小说《二残游记》的回目却仿效明清作法,十分“国粹派”;真可谓“饮西洋墨水,撰汉语对联”。
在香港,老师宿儒如饶宗颐、苏文擢是制联(制作对联)的能手、高手;武侠小说名家金庸和梁羽生,“香江论剑”,制联不甘人后。诸公俱往矣。我的旧同事如黄坤尧,制联多年多佳作,其“处女泉”楹联,悬挂在陕西省洽川县景点的门口,已为游人观赏有年。吾友陈耀南任教香港大学时期和后来半隐居澳洲时期,一直讲对联、写对联;创意丰盈的是他近年的“福音对联”,在教友中已口诵心存。陈教授撰写福音的对联,更宣传对联的福音,其《文化情辞赏对联》一文,阐述对联这独特的中国艺术形式,极为赅要生动,值得大力推荐阅读。陈耀南写道:“介绍中国文化最经济有效的形式,是对联。”这就是对联的福音。
应列“非遗”名录 对联我国独尊
在成都游杜甫草堂,参观武侯祠,假如把其中的楹联都拿掉,就子美不美,孔明不明,好像孔雀的美丽尾屏被拔掉。几十年前“破旧立新”,但《芙蓉镇》里秦书田把他和胡玉音的艰难结合自嘲为“两个狗男女,一对黑夫妻”,反映的却正是旧文化。二十多年前游山东,泰山的楹联刻石“漫山遍野”,而崂山劳动吾人眼力寻找,却如牛山濯濯,因为对联的空芜而叹息。对联不只是顾宪成“风声雨声……家事国事……”或者武侯祠“攻心”、“审势”、“知兵”、“治蜀”那样严肃,也有从李白得到灵感然后搞搞新意思的:“无酒安能邀月饮,有钱最好食云吞。”(云吞是一种广东小吃,据说源于北方的“馄饨”。)流沙河写过很多谐趣对联,其一是“革新你饮拉罐水,守旧我喝盖碗茶”;这是某年在成都他和我喝茶时,如茶香般脱口而出的。
对联种类繁多、用途广泛,天文地理春夏秋冬时代社会庆生悼念各种题材都是制联的对象。国人庆祝春节已然活动缤纷,春联为之增添喜气,为之璀璨生活,为之提升文化,对联之美大矣哉!对联这传统悠久的独特文字艺术,这极珍贵的文化遗产,我最近好奇,翻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数百项中竟然没有它。对联应该榜上有名,甚至应该晋升世界的“非遗”金榜,正是:“应列‘非遗’名录,对联我国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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