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向前走”时,李零“猛回头”
《鸟儿歌唱》书封
昨日,李零新书《鸟儿歌唱》在京举行“回望20世纪”座谈会,韩毓海、黄纪苏、杨念群等学者出席。
身在21世纪,心在20世纪
“2000年我就活够本了,剩下的日子是个饶头。”生于1948年的李零在《鸟儿歌唱》自序里如是说。以此心态,身处21世纪的他得以从容回望心之所系的20世纪,“目睹世纪之变,做一点前后对比,讲一下我的文化立场。”《鸟儿歌唱》收录了李零2008年以来的思想随笔,分为三辑:第一辑是读书、观展的有感而发;第二辑则回望了上世纪70年代,最具个人经验的抒发;第三辑收录了近年来的重要讲座。书名语出奥威尔《1984》:“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他们说你总能把它忘得精光;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却仍使我心痛像刀割一样!鸟儿歌唱……”
作为北大中文系教授,李零的学术专著等身,虽考古出身,但涉猎广博,俨然杂家:简帛铭文,兵法方术,论语周易等均有论著,近期还出版了《我们的经典》系列,释读《论语》、《老子》、《孙子兵法》及《周易》。而《鸟儿歌唱》,则与《花间一壶酒》、《放虎归山》等书一类是随笔。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潘维认为,这类作品接续了文人传统,体现的是作者的闲情逸致、修养识见。
“在目前的学术训练下,很多专家只是在一个非常狭窄的领域中做东西,他对这一亩三分地很了解,但对现实的人或社会缺少敏感,甚至可能失去正常的表达能力;而通俗作家虽然可以很快反应,但不具备对专业领域的知识训练。这两方面要统一在一个人身上,太难了,但李零兄做得非常精彩。”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副所长杨念群认为。
相对许多学院派,李零近年颇多发言涉及公共事务。如在前段时间网络传播甚广的《环球同此凉热》里,李零表达了他的“中国观”与“美国观”,且以自己的本行考据种种关键词,追根溯源,破除迷思。他也因此在豆瓣上被归为“左派”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李云雷认为,李零及其言说,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左右问题所能归纳,背后有李零的整套学问与人生经验为支撑,“李老师是一个很好的榜样,把学术、思想、经历结合在一起,呈现出丰富的内容,又有坚定的立场与选择。”
李零自称,之所以近年作品“生产效率提高”,因进入21世纪后,他学会了用电脑,相比原来的“剪刀糨糊”高效许多。李零对作品一丝不苟,一篇文章从写成到印刷出版,“不是数易其稿,是数十易”。《鸟儿歌唱》中的一些文章曾发表于其他报刊,但也并非最终定稿。“我说我自己是‘老改犯’,打开电脑就想改文章。我觉得写作是一门艺术,一个意思可能只有一种是最适合的表达,但总是有找不到的时候,所以每天还在寻找。”
情商低因为真性情
昨日座谈会上,备受瞩目的是李零的亲友团,发小、人大附中的同学等纷纷爆料学者当年。
与李零合译《中国古代房内考》的张进京介绍,自己与李零三岁认识,感觉李零从小就是一个奇才:不常上课,成绩全优,但因为操行得中,每学期考评只是优良。
“从初中二年级开始,他就开始看《孙子兵法》,各种古书,不上课,不听讲,一个学期只读三天书,就是考试前三天,读多久不知道,老师对他左挑毛病右挑毛病,但是他只读三天就能及格,没办法。”张进京说。
身为“老三届”,李零并没有上过大学,中学毕业后到山西和内蒙古插队,回京后1977年进入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张进京透露,李零虽因编金文资料进入考古所,但其身份却是工人,最后成果也没给他署名。“当时他说自己人际关系非常好,但有人告诉我说要开除他。我打听了下,说他情商太低,扫地的时候往人家脸上扬土,还管著名教授叫老熊。不过,好在他后来考上了研究生。”
北大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唐晓峰则认为,李零的“情商低”因其真,“这是他非常核心的一个部分,他真到什么程度,就是极其原始愿望。他有一次要换煤气罐,想着谁有汽车帮我拉一下最好,想起一个朋友就给人打电话。那董事长正在开董事会,接到他电话说‘来帮我换煤气罐’。但李零不会觉得这样不正常,他觉得这是找老朋友帮忙,就是这样真实的东西。所以他能在学问上,在现实问题上,保持自己独特的看法。”
因此,李零颇具“虽千万人吾往矣”的风范,张进京多年前曾在公交车站偶遇李零,在拥挤的候车人群里,李零一手抱着五岁的儿子,另一手举着一本竖排书读,一点不受外界干扰。“我虽然就离他五六米远,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我也没有上去打招呼,但这个场景就一直留在我脑海里。”
《鸟儿歌唱》副标题为“20世纪猛回头”,跟李零同龄的唐晓峰认为,这部书并非李零用知识写成,而是带入真心实意的经验与思考,是用心发出的声音。“我们这代人所经历的50年,到现在还有很多没有厘清的东西,但李零在这个节骨眼上,极其认真地思考,并把自己的想法放在大家面前,这样的‘猛回头’对于一直以来的‘向前走’,非常有现实意义。”
附文:
也说“民国范儿”
作者:李零
李零昨日在京出席座谈会。
民国时期是个天下大乱的时期,根本不像现在人吹的,简直是黄金时代。天下大乱,最最倒霉是谁?是老百姓,不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再不舒服,也跟老百姓没法比。你不能把全部历史都写成知识分子的受苦受难史。即使“文革”也不能这么讲。当时谁都知道,首当其冲是老干部,知识分子顶多是陪绑。更何况,整知识分子的,很多也是知识分子。
这是一段战争与革命的历史,血流成河、泪流成河,中国人受了很多苦。但这也是一个英雄辈出、大师辈出的时代。它既催生了武夫、政治强人和革命家,也催生了现在让人羡慕不已的“学术大腕”。国家多难,英雄和大师都是幸存者。在中华民族的苦难史当中,知识分子并非神游物外,而是身在其中。他们或者被政治抛弃,想搞政治而不得,或者寄生于政治的夹缝之中,有如裤裆里的虱子(阮籍的经典比喻),躲避政治还来不及。很多人的学问都是逃避政治逃出来的。
中国传统,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热衷政治。天下有道,可以搞政治。但天下无道怎么办?孔子说,得保全自己,等待时机,东山再起。但起不来怎么办?于是而有隐逸。隐是逃隐,逸是逸民。“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注脚是逃避政治。
比如王国维,他对政治本来很上心,革命绝了他的望,他才借学术打发时光,像鲁迅说的,“无聊才读书”(《赠邬其山》)。他根本看不惯这个时代,觉得革命就是天下大乱,天下大乱有什么好。他跟罗振玉东渡日本,就是出去躲政治。什么时候不乱?当然是大清朝,特别是早一点儿的大清朝,其父祖之辈的大清朝。陈寅恪也如此,他的感情也在民元以前。此人无党无派,要说派,是名士派,台湾不去,北京不来。
这两位大师,讲范儿也是“前民国范儿”。现在有人说,某些文化保守主义者对保存文化有功,这是对的。但说“万般皆下品,唯有保守高”,就过了。
现在讲“新史学”,真是越讲越乱。梁启超讲进化史观,自称“新史学”。傅斯年尊兰克学派,台湾叫“新史学”。现在倒好,文化保守主义可以叫“新史学”,国民党史学可以叫“新史学”,唯独左翼史学不许叫“新史学”。其实左翼史学才一味求新。谁都知道,它最重考古学和民族学,最强调社会史和比较研究。你就是再不喜欢,也无法把它归入旧史学。
1949年,蒋介石兵败如山倒,逃往台湾。国民党不得民心,连挺蒋的美国人都大失所望,打算换掉他(文换胡适,武换孙立人)。现在倒好,有人说,大陆沦陷,文化断裂,传统文化全都去了台湾,不但人去台湾,东西也去了台湾。比如“中研院”,那才叫人才济济;台北故宫,好东西全在那儿。这不是胡扯?
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几个想上台湾?实在不敢留大陆,那也是去美国。1948年底,蒋介石有“抢救大陆学人计划”,派人拿飞机接,谁都不去。1948年“中研院”选出的第一批院士,共81人,除郭沫若是左翼人士,一水儿全是“民国范儿”。他们,只有傅斯年、李济、王世杰、董作宾去台湾,陈省身、李书华、汪敬熙、林可胜、李方桂、赵元任、萧公权去美国,胡适先去美国,后去台湾,其他人全都留在了大陆。胡适幼子胡思杜、李济之子李光谟,还有傅斯年的侄子傅乐焕,他们也留在了大陆。
文物,民国那点家底,跟大陆没法比。故宫南迁文物,只有1/4去了台湾,东西在他们的故宫。殷墟的标本,山彪镇与琉璃阁的标本,还有居延汉简,东西在他们的“中研院”。老河南省博物馆的收藏,东西在他们的历史博物馆。他们带走的东西,就这么多。中国的文物绝大多数还在大陆。更何况故宫搬不走,殷墟搬不走,中国的风水宝地搬不走。考古在大陆从未中断,新文物层出不穷(即使“文革”也未完全中断),真正的文化资源还是在大陆。
出版,大陆也未中断,即使“文革”也未中断。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文物出版社和科学出版社,整理古籍,翻译外文,印考古报告、文物图录,不知出了多少东西,台湾没法比。
当然,历次运动,大陆学者受冲击,不知遭过多少罪。他们,即使在监牢里也有人写东西、译东西。受委屈还有这等贡献,这叫什么?这叫可歌可泣。
民国有什么遗产,咱们来看一看。
台湾学者的传灯录,杜正胜来北大讲过。他们的第一代学者是上述迁台五院士,以及北大、清华和“中研院”的个把老人,根子在大陆。第二代是留美的余英时(1930-)、许倬云(1930-)、张光直(1931-2001),也是从大陆走的。第三代是杜正胜(1944-)他们这一代。这一代才是在台湾长大。我记得,1990年“中研院”选院士,呼吁本土化。他们的院士,国籍多是美国。本土化的意思是台湾化。
余英时和许倬云,家庭背景都是国民党。因为人在美国,国籍是美国,他们更喜欢的身份是“世界公民”。
余英时是燕大历史系的学生,跟社科院考古所的陈公柔是同学。考古所的老所长徐苹芳先生也是燕大的。他跟我讲过余去香港的前前后后。余去香港是跟钱穆学,去美国是跟杨联陞学。钱是文化保守主义者,后来是蒋介石的“帝师”。余的历史研究,中心是士。《士与中国文化》,强调中国文化,命运系于士。他最恨“暴民造反”。他说郭沫若剽窃他老师,也是为了打倒左翼史学。他的表兄是北大地下党的负责人,劝他参加革命,无论左派、右派,他都不参加。他提到的“表兄”不是别人,就是1983年当过北大代理书记的项子明(原名汪志天)。项子明病故,他只写了几行字。
许倬云是台大历史系毕业,迁台五院士,胡适、傅斯年、李济、王世杰和董作宾,还有李宗侗,他都奉为老师。他在匹兹堡大学教历史学和社会学,性学专家李银河留学美国就是跟他学。王小波“以性交解构‘文革’”。许说,王的作品经他推荐,才在台湾获奖。许的代表作是《汉代农业》和《西周史》。前年(2010年),我在农经所时,曾从农业科学院借阅过,我意外发现,此书是送给杜润生(中共负责农业的高官)。后书,罗泰写过书评,可参看。
他们两位对台湾影响很大。台湾的很多学者都是他们的学生。
张光直是台大考古人类学系毕业,考古,师从李济,人类学,受凌纯声影响最大。李济是中国考古第一人。离开大陆,无古可考,是他最大的遗憾。1960年,大陆策反李济,他没回来(夏鼐写过信)。他的学生圆了他的梦。
张光直是李济最得意的门生。他是把新中国的考古发现介绍给世界的第一人,也是促成中美考古合作的第一人。1994年,“中研院”请两个本省人出长该院,正院长是李远哲,副院长是张光直,两人都是有国际声誉的学者。当时,张光直已患上帕金森症。
张光直在台湾做过发掘,但更大愿望是回大陆发掘。因为中国考古的基地毕竟在大陆。李水城回忆,张先生和夏鼐联系过,想回社科院考古所工作,也跟宿白联系过,想回北大工作,都未成功。商丘考古是他的圆梦之旅,可惜已经太晚。当他终于站在商丘工地的探方里,他已举步维艰。
(本文节选自《鸟儿歌唱》中的《历史就在你的脚下——讲给北大中文系新生的故事》一文,标题为文中小标题,刊登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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