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秋华与冬雪
每逢感到特别的心沉意静,便知到了最好的读书时间。
在这样的感觉里,这一回该遇上怎样的一本呢?在网上徘徊着,不觉吸引我步步陷入的,是革命的先驱者瞿秋白。我很快读了进去,虽然未做钻研和深入。仿佛我心里有一种模糊的前冲的姿势——拖得太久了,对我来说,己是该重读革命的时候。
1
秋白,秋之白华,在肃杀与丰饶的秋天的、不在和象征的白花。
他的意象,给人一种清冽的感受。
大概谁都觉得,读他的文字,需要读者的某种成熟。但是成熟,却是个很暖昧的标准。应该说,他的文字,期待着一类成熟而并不世故的读者;他的行为,也等着一种敏感而绝非懦夫的同志。
因为瞿秋白的文章做人,于散淡慵倦之间,藏着一根遮蔽的骨头。这一条骨头未同小可,它是中国文人常常不得遗传的“大义”。
饶有兴致地读着网上的议论,满版对《多余的话》的激赏,一面不禁引我共鸣,一面也使我觉得网上作家们多少忽略了上述骨头。
《多余的话》,它是对中国道德、对党与个人的一面魔法之镜。我一直想,或许它更多地并非映现了瞿秋白,而是映出了一代代不同环境思潮里的、中国人的心理。它真实得令人震惊,它又矢口否认真实。他如他的好友鲁迅所说在血淋淋地解剖自己,他又不节制地放纵言辞而掩饰自己的本音。由于历史对阅读的钳制,由于那倾吐一快的剖露自白的魅力,很多读者在感动之中陷入了误读:人们迷醉一介书生的色彩,而忽视了——瞿秋白的共产主义者的本质。
是的,他是一个纯洁的共产主义者。虽然他为自己是一个共产党成员、而且阴差阳错地是这个党的第一负责人而苦恼;虽然这巨大的苦恼,使得他发泄般地写下了那么多的多余的话!
为他的华章打动的人愤慨批评:自有政党以来,无一个党首或者党员,能如瞿秋白那样解剖自己!确是这样。但若这种批评于不假思索之间,以文人否定了战士、以文辞之技贬低了社会斗争的话,这批评就没有脱离小人之心的低级趣味,它跳跃而不高,难度君子之腹。
也许应该特别注意的是:他每逢遇事,便显示出不惜身的气质。
当穷党被屠戮之际,他不犹豫地支持李立三起义南昌的决断。不仅一件,是瞿秋白而不是别人主持了发动秋收暴动的“八七”会议。
他虽有优柔的爱文倾向,但决非缺乏做人的烈性。他欣赏克鲁泡特金的话:一次暴动胜过百万书报。他为鲁迅杂感写的长序,尖锐淋漓不让鲁迅。既有俯瞰着时代的视野,自无暖昧或强辞的小气。我猜它将会成为最好的鲁迅辩护词。还有那首诗谶般的小品,它真宛似为今人而作:“不向刀丛向舞楼,摩登风气遍神州。旧书摊畔新名士,正为西门说自由。”
新名士们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是要解放么?不是人性第一么?老外不就是这一套么?他们和前述为秋白华章打动的人不同。他们乃是秋白及鲁迅毕生与之抗争的一类。只是资质不逮,他们总是不能醒悟:大手笔的文章,常做在天下兴亡的题目上。他们不懂——“我是江南第一燕,为衔春色上云梢”并非如他们的造句,不懂那远非只是词藻的堆砌。他们死也不信:优雅的趣,温柔的韵,并非自私与下流。他们对《多余的话》的鼓掌是可笑的;因为《多余的话》写的是革命,它痛苦地掩饰着失败志士的心情。正是这些话,透露了瞿秋白的——不惜身的心理倾向。
这是他埋藏最深的心理。
也许,这也是革命的埋藏最深的遗产。
读着《多余的话》,心中的感受奇特难言。这篇作品湮没了三十年,出名却是在文化革命当中。寻找叛徒证据的学生,当然读不出文章的表里曲折。
他的声音摧毁般震撼着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撕碎般的快感。如此的剖心吐哺,指示着另外一个方向。对于中国人来说,阅读和理解所间隔的半个世纪——未必己经太长。不仅要等一代读者、一个民族长大并成熟,不仅要他们具备了待人的同情甚至有了人之将死的善意——不,不仅这些,必须等历史的巨轮把人再一次推到瞿秋白的处境,在理想、现状、革命、自我之间选择和痛苦的时候,阅解和理解才能成立。
他对于政治的本能厌恶,甚至可说是过敏的心理倾向,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种规避政治的取道,以及潜伏其中的心理,如今只能在一些巨星歌手完全私人的行为中,才能偶见皮毛了。以一篇绝命词,他把一种知识分子类型的、共产主义信徒的心理,剥析得淋漓滴血丝丝入微。我读得心情紧张。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一篇人的宣言;但我想它揭示的,只是少数人的特例。他只道出了:一些真的主义的虔信者,在悖驳与血污之间的纠缠心事。这篇苦痛的剖吐,是失望更是希冀,它控诉着中国粗糙的思想,针对着血腥的政治和空洞的文化,孤独地喊出了自己的否定。
他说,他根本没有读过资本论,但是——
“我对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却比较有兴趣。……记得当时懂得了马克思主义的共产社会同样是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最自由的社会,我心上就很安慰。”
这里,似乎是一笔《多余的话》里的多余的话。他对“共产主义的终极理想”的兴趣,他因“无阶级、无政府、无国家”的理想社会的想象而感到安慰——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在没有异化的先贤心里,革命是一个清晰的方向。这方向是一种信仰——世人嘲笑的正是它。而偏偏唯此一点,使他的追随者喜出望外。
时代无情,总是牺牲它最优秀的儿子。风吹过,掀乱了书页的纸。在掩卷之后,复杂的心里,升起着对革命的怀念。
秋之白华,如一帧画。我为这样的美感吸引,久久不能释怀。由于那么多的背弃,由于那么多的揭露和丑化,渐渐很少有人再把共产主义与美相提并论。开口诉说革命,简直就是为历史的罪责出头自首;诉说革命,己经需要重压之下的勇气。但即便如此,即便批判和揭露建立了雄辩的强权,我仍不能——那清高的美,纠缠得我不能摆脱。
甚至,我总是清晰地从中捕捉到了古代中国的烈士之风。那种布衣之士的、那种弱冠轻死的痕迹,从少年时代就留在心里,不肯磨灭。百年以来,除此我们还有什么遗产!愈是在他们合唱最热之际,我愈是沉湎于共产主义理想的美感。
它就是秋之白华。说不尽它的意境,就如古代的抽象。
2
花草凋零之后,白雪遮蔽四野。若想为瞿秋白寻找一个媲美的伙伴,若想让这样的遐思接续下去,不知为什么,我总是顽固地想到杨靖宇。
杨靖宇将军的事迹,吸引了我不知多久。
也许是因为戴着红领巾的少年时代唱过的一支歌?因为那时就想象过的深雪皑皑的白山密营?或者因为我也如同追兵,随着雪地上的脚印,想象着一个叫作三道崴子的小树林,想象着他最后的竭力奔跑?
他并不应答,双枪回击。垂死的他,又使关东军的讨伐队一死四伤。左腕中弹右手持枪,直至绝命的时刻。
也许我只是感叹他的年轻,为着他一死殉国时,仅仅三十五岁?
从上小学时我们就读过,当关东军解剖他的遗体时,只见腹中满是树皮棉絮——而关于他的头颅是后来才读到的:关东军把杨靖宇的头切下来,送到满州国的“新京”,今天的长春。这颗遗首,在解放后被找到,据说浸泡在药液里的脸上,冻黑的伤疤新鲜如初。
方军著《我认识的鬼子兵》写到了一个名叫金井的日本人,这个人是见过杨靖宇头颅的日本老兵。他说:“我一直崇敬杨将军。他是真正的武士。他死了还站立着,他是一种精神。作为原日本关东军二等兵,我愿把最后的军礼敬给这位坚强的中国军人。”说完老人立正站起,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军礼。
我总在遐想中,凝视着杨靖宇将军的脸庞。那是一张英武的、斩刻般的脸庞。他的脸上刻着一种正义军神的尊严。于是,就连强敌也不能矜持,日文网络上的资料这样写道:
“就连关东军也对他表示敬意。他们让僧侣为他颂经,选向阳的地方立了标志,后来更给他立了很好的墓碑。”
骄横的关东军对他的折服,深深触动了我。关东军在凛然的军人精神之下,为杨靖宇举行了祭奠。那是一件小事,是双方都没有宣扬,甚至都没有在意的一幕,但我想,抗日战争中,或许中国军民取得的最大胜利,就是那一幕。
一段时间里,传说他是回族出身。他原名马尚德,河南确山县人。 这个传说,诱人想象那罕见的骨气血性。我把这件心事委托给一个河南朋友,请他考察一个究竟。朋友去了确山,很快打来电话,说没有此事,他父母都是圆坟,在确山他家并无什么特殊。当地的杨靖宇纪念馆完全没有怀疑他的族属,虽然从外县移居确山之前,这一支马姓的根子不易究明。所以,尽管马尚德这名字还有考证的余地,但不能渲染杨靖宇的回族传说。
——这样更好,可以避免任何一丝的褊狭,也可以更深地理解中国。
是烈士,就一定会处处都放散异样的魅力。他的史诗终章般的最后一战、他的失而复合的头颅(纪念馆的解说中使用了一个出色的汉语词——遗首)、他的豪气迸射英武逼人的面容,每一项都呼唤我去凭吊。
我早晚要去一次吉林通化。我在揣摩着自己,也在观察着天气。我等着自己心理准备的就绪,也等着一场淹没东北的大雪。因为那颗遗首在1940年隆冬被关东军割下,浸泡在药液里存放在满洲国的新京。它被解放的东北人抱回时,脸上的冻伤历历可见。直到通化烈士陵园建成,遗首才与躯体合葬。
——我总觉得自己需要面对着那颗遗首,静静停立一会儿,思索一番关于自己的事。前年东北大雪,我却迟疑未动。我在等待什么,是身心尚未抵达——那最后一战的阵地么?
我想去通化瞻仰,必须同时读一本中国汉奸史。日寇侵华期间的汉奸,有人说超过千万,有人考证说一共几百万。我猜那一定是只数了伪军、穿黑狗皮枪口对内的武装,而决不会数上——如今天的畅销作家周作人和今天的经典作家张爱玲的情夫胡兰成!
古怪的文化,不仅否决了革命,更腐蚀了中国的精神。我们的遗产究竟是什么?一支舰队被俘虏去的威海卫,一场开始了大分裂的新民国?而杨靖宇诞生了,他平衡了狠琐的历史,中止了日本的歧视。
心底的火苗在燎烤着,我需要到通化去。我也要去福建长汀,去那里读瞿秋白《多余的话》。我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更是革命和共产主义理想的儿子。凛凛冬雪,秋之白华,我吮吸着它们的美感。我要汲取世间的全数营养,走向我的三道崴子树林,为着自尊的一役,为着对手的折服。
我们生在奴隶的物欲和理论的轰炸中。如同杨靖宇一样,直面着强敌的轻蔑傲慢。也许也有些像瞿秋白:一步踏出,便会招致一生的诋毁。但冥冥之中他们的美如秋华冬雪,逼视和震慑着我们,使我们仍然向他们靠拢。是的,我们不背离,即便是和平的攻战,即便是孤立的死守,胜利仍然是可能的。
写于2006年5-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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