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笔下的“毛斯谈话”

李兴濂

安娜·路易斯·斯特朗（1885－1970）出生于美国内布拉斯加州大草原上的弗兰德城，19岁时在奥柏林大学获文学士学位，后入芝加哥大学获哲学博士学位，1921年任赫斯图国际新闻社驻中欧、东欧记者和北美报业联盟驻苏联记者。斯特朗一向关心和支持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为增进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和了解作出了不懈努力。早在第一次国内战争时期，她就两度访华，亲眼目睹了风起云涌的中国革命运动，写下了《千百万中国人》一书；抗日战争时期，她又两度访华，热情报道了中国人民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正义斗争，写下《人类的五分之一》一书。1946年，她第五次来中国，访问了延安和其他解放区，写出了《中国人征服中国》一书，对中国人民几十年革命斗争史进行了回顾。在延安，斯特朗采访了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中《和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记录的就是这次采访。毛泽东就是在这次谈话中，提出了“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著名论断。而在《中国人征服中国》一书中，有一章节生动记述了在延安窑洞里她与毛泽东谈话的情景。

斯特朗是在1946年8月采访毛泽东的，地点是延安杨家岭。斯特朗刚到杨家岭不久，正赶上蒋介石第一次轰炸延安，炸弹就落在毛泽东两星期前住的那个窑洞不远的地方。斯特朗同毛泽东约定的第一次会见，因清晨下了一场大雨，延河水暴涨而推迟了。第二天，秋高气爽，水也退了，斯特朗才同译员一道乘卡车去了杨家岭毛泽东住地。

斯特朗记述她初见毛泽东的情形：“毛泽东身材魁梧，衣服宽大，举止稳重、大方，像美国中西部的农民。他的圆脸略有些平，态度平静含蓄，微笑时则顿时显出勃勃的兴致。在他满头黑发下面有着宽大的前额和一双锐利的眼睛，体现了他那灵敏的头脑和洞察力。他具有一种由深邃而灵活的理智所驾驭的自然生命力。”“他穿着一套通常的深蓝色棉布衣。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急躁的情绪，只见他和蔼可亲之中含有自信。”

谈话是在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映照在贫瘠的山上，两人坐在窑洞外一棵苹果树下的土台上。毛泽东的小女儿毛毛穿着一件花衣裳，围着父亲玩耍，有时伏到父亲的怀里，受到父亲的爱抚，然后又走过来向客人伸出了手。显然，毛泽东与斯特朗的谈话像在唠家常那样随意。

谈话开始不久，斯特朗发现窑洞顶上的山坡草丛中有人，便喊了一声：“谁在上边？”斯特朗想，要是这人往土台上扔一颗炸弹，那是太容易了。“那是另外一家，”毛泽东回答说，“他们的孩子对我家的外国客人感到很新鲜。”

毛泽东的谈话妙趣横生，生动有趣。斯特朗说，在谈到南京谈判时，毛泽东这样描述：“他们的嘴念着共产党的八条，他们的手捂着战犯，他们的眼望着美国，他们的脚往广州跨。”这是对那些利用和平条款拖延时间以争取寻求美国军事援助的人的生动写照。

斯特朗说：“毛泽东的机智经常使我猝不及防。”有一次，斯特朗谈到延安的恬静生活，毛泽东以幽默的口吻叫她注意蒋介石和朱德的不同。“他们两人都刚过六十岁生日。蒋介石的头发全白了，而朱德才只有几根白发。”斯特朗当真起来：“可是朱德南征北战，辛苦得很，蒋介石却在南京过着舒适的生活。”“我看他并不那么舒适。”毛泽东闪烁着目光反驳说。显然，毛泽东是说蒋介石整天为打内战消灭共产党而寝食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斯特朗又赞许毛泽东选的延安这个地方气候好，毛泽东回答说：“这个地方不是我们选的。”在此之前，斯特朗一直认为，共产党来到延安是经过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征之后取得的一项伟大胜利。然而毛泽东却不这样认为，他愿意承认他们来到延安，是因为他们被赶出了南方的鱼米之乡。他们能够呆在这山沟里，是因为这个地方太贫穷，太偏僻了。

毛泽东与斯特朗的谈话内容十分广泛，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无所不谈，斯特朗一点也感觉不到拘束和语言上的障碍。毛泽东对美国的许多事比斯特朗了解得还要多，这使她很吃惊，“因为二十年来他从来没有跟外部世界接触过”。

毛泽东分析国际形势，指出美帝国主义是战争的根源，但要与美国人民区分开来。毛泽东说，美苏之间还隔着极其辽阔的地带，这个地带的国家没有一个愿意卷入战争。他把火柴盒和香烟放在这个地带，打趣地说哪一样东西代表哪一个国家。他说，各国人民的合作如搞得好，是可以阻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

不知不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斯特朗说，毛家的菜很可口，有番茄、洋葱、蚕豆和辣椒，都是山坡上菜园里种的。毛泽东是湖南人，喜欢吃辣椒。他说“吃辣椒的人革命性强”，“吃不得辣椒的人，做不成革命者”。在艰苦的战争年代，毛泽东喜吃辣椒，不只用来下那些难咽的野菜饭，还可以生津、驱风、御寒、祛湿、舒筋、活血、提神、发汗，甚至还可以提高革命斗志，抒发革命热情。据说，红军过雪山草地之前，毛泽东就让红军战士多备些辣椒，以过雪山草地驱风御寒用。长征到了延安，毛泽东更是“辣名”远扬天下。陕北不缺辣椒，每家每户的窑洞门口，都挂着一大串一大串的红辣椒。斯特朗回忆，一次她应邀参加中共中央机关的庆典会餐，菜还没上来，先有一盘辣椒摆到了毛泽东面前。只见毛泽东怡然自得地拿起筷子有滋有味地吃起来，还问一旁看呆了的斯特朗：是不是也来一点？

家宴最后上的是“八宝饭”，一般用稻米和八种美味做成，这次只用了4种，是毛家菜园里种的花生、核桃、杏仁和延河上游枣园里的大枣。毛泽东说：“延安不产稻米，但我们在边区靠近黄河的地方种上了稻子。十二年前刚到这里时，我们南方人吃不习惯北方的小米饭，非常向往家乡的大米，最后在下面较为暖和的山谷中找到一块地方，那里稻子可以长得很好。”

晚饭后，毛泽东和斯特朗品着新沏的茶，继续谈。

在谈到从国民党军缴获的美国武器时，毛泽东幽默地称之为“输血”：“由美国输给蒋介石，又由蒋介石输给我们。”在谈到美帝国主义时，毛泽东说：“它现在孤单得很，那么多朋友都死的死，病的病。连盘尼西林都救不了他们的命。”在谈到反动统治者时，毛泽东说：“他们是纸老虎。看起来可怕，一场雨就完了。”毛泽东说出“纸老虎”这个词后，停下来看了看斯特朗，问她是不是领会了这个词的含义。担任翻译的陆定一把它译成scarecrow（稻草人）。毛泽东叫他停下来，要斯特朗解释scarecrow是什么意思，然后说不要用这个词。毛泽东说“纸老虎”不是呆立在地里的，它不是赶鸟而是吓唬小孩子的。它的样子像一头凶猛的野兽，但实际上是纸糊的，一见水就软了。

解释完“纸老虎”后，毛泽东在谈话中继续使用“纸老虎”这个词，而且是用英语说的，说完就对自己的发音笑了起来。毛泽东说，在俄国二月革命前，表面上沙皇是有力量的，而且是吓人的，但是二月革命一阵雨，就把他冲跑了。希特勒也是被历史的暴风雨冲跨的，日本帝国主义也是这样，蒋介石也是这样。说到这，斯特朗打断他说：“请等一下，我是个记者，是不是可以报道说，毛泽东说蒋介石是纸老虎？”“不要只是这么说。”毛泽东笑着回答。斯特朗写道，他像小孩决心要把话说得非常正确而合宜一样斟酌着补充说：“你可以说，如果蒋介石维护人民的利益，那么他就是铁老虎；如果他背弃人民，发动反人民的战争，就像他现在做的那样，那么他就是纸老虎，就会被雨冲跑。”

毛泽东说：“帝国主义之所以还有力量，这仅仅是由于人民受了蒙蔽。人民的觉悟是个根本问题。因为真正的力量不是炸弹，不是油田，更不是原子弹，而是掌握这些东西的人。……共产党只有小米加步枪。但是我们的小米加步枪最后证明比蒋介石的飞机、大炮还要厉害。”当斯特朗说，他们还有原子弹时，毛泽东回答说，他怀疑在将来战争中再使用原子弹。“正是广岛的大爆炸把原子弹搞臭了，现在全世界人民都起来反对它。不管怎样，最后奏效的不会是原子弹。就在比基岛上也没有把所有的猪全杀死呀！……原子弹不会消灭人民，而人民却会消灭原子弹。”

将近午夜的时候，这次谈话结束了。毛泽东送斯特朗下山坡，他打着一盏马灯照着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直到斯特朗一行走到停着卡车的那条狭路上，毛泽东还站在山坡上，一直望着卡车摇摇晃晃地下了山。这时，黝黑的延安荒山上空，星光显得格外明亮。

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后来回忆道，毛泽东直率的言谈，渊博的知识，诗意的比喻，使这次谈话成为他一生中遇到的最为动人的谈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的比喻像他那样尖锐，那样富有诗意。”斯特朗说：“我从来没有听到毛泽东说过中国共产党人将取得胜利。他总是说，中国人民将取得胜利。他认为，任何政党只要为人民服务，就可以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