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托总统踱来踱去，仿佛完全沉浸于他个人的思绪中。突然，他停下脚步说道：“工厂属于工人──这是前无古人的大事情。”

　　1950年，南斯拉夫开始了一项历史性的实验，一种以劳动者自我管理为特征的市场社会主义模式。三十余之后，其成果令人印象深刻。1952年至1960年，南斯拉夫创下了世界上最高的经济增长记录。在1960年至1980年间，南斯拉夫的人均增长率在全球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中排名第三。1950年时，南斯拉夫仍然像它1918年被创建时那样，是一个贫穷的欠发达国家。到了1980年，南斯拉夫的生活水平大约达到了意大利的三分之二。即使是哈罗德·雷道(Harold Lydall)，这样一位南斯拉夫实验的主要批评家，也在1984年的写作中承认“南斯拉夫在其社会主义自我管理的体系下实现了收入与消费的同步高速增长。其平均生活水平在过去的35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当然，铁托总统关于“工厂属于工人”是前无古人的事情这种看法是不正确的，尽管之前人类社会未曾有过将劳动者自我管理作为整个经济体制的核心特征的努力。但正如张嘉昕所指出的那样，罗奇代尔先锋社的实验者们早在1844年建立的工人合作社被视为一种新型经济组织形式的原型。马克思本人在1864年的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称赞道：“我们说的是合作运动，特别是由少数勇敢的‘手’独立创办起来的合作工厂。对这些伟大的社会试验的意义不论给予多么高的估价都是不算过分的。”因为这说明“雇佣劳动，也象奴隶劳动和农奴劳动一样，只是一种暂时的和低级的形式，它注定要让位于带着兴奋愉快心情自愿进行的联合劳动。”

　　1956年，另一项历史性的实验开始实施。在西班牙巴斯克地区的蒙德拉贡镇，一位被当地保守派称作“红色牧师”的天主教神父Don Jose Arizmendiarieta，成功说服了五名已经成为职业机械师的他从前的学生和另外十八名工人，建立了一座生产小型厨具和炉灶的合作制工厂。1959年，又是在神父的策划下，一个旨在促进当地合作社发展的合作制银行被建立起来。到了1980年，整个蒙德拉贡已经拥有70家合作型企业，有着15000名工人所有者(worker-owners)。

　　学术界对“劳动者自我管理”的兴趣亦发端于20世纪50年代，并在接下来的30年中迅速发展。现实世界的实验正在进行，经济理论必须赶上它的脚步。第一个劳动者自我管理型经济的理论模型由本杰明·沃德于1958年提出。争论与改进意见紧随其后，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詹姆斯·米德就是参与者之一。这些重要的争论和发展在本书中得到了充分的探讨。

　　但是，共产主义的崩溃已经发生，首先是东欧剧变，然后是苏联解体，紧接着就是南斯拉夫的解体。一些杰出的西方学者宣布“历史的终结”──自由资本主义和多党民主代议制政体获得最终胜利。不管其如何声明，中国已然被视为一个新兴资本主义国家，并将在不久后采取一种正常的政治制度。20世纪90年代末期，新保守主义知识分子和政治家自信地宣告“一个新美国时代”的到来(New American Century)。至少在主流的圈子里，对于劳动者自我管理的兴趣消失了。

　　然而，这个新时代不足十年的光景，便出现了西方主流经济学家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一次大衰退，一场自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它最初袭击了美国，目前正吞噬着欧洲，我们不知道它何时才能结束。不过有一点已经愈加明确，那就是统治精英并没有能将经济恢复到相对充分的就业水平的正式建议。政治系统越来越多地丧失其功能。政策处方相互矛盾(比如对大众实行紧缩政策，却对富人减税)。高失业的停滞状态成为一种“新的常态”。

　　在这个人类历史的转折时刻，我们的注意力又一次被投向经济制度变革。合作型企业被重新审视。2009年的联合国大会指出“承认合作型企业，在其各种形式下，促进所有人充分可能的参与经济和社会发展……它正在成为推动经济和社会发展的主要因素，并且有助于消除贫困”，同时宣布2012年为“国际合作型企业年(the International Year of Cooperatives)”。在这一年的早些时候，国际劳工组织发布了一篇关于《合作经营模式抵御经济危机的能力》报告。同年，北美最大的钢铁工人工会(United Steelworkers)和蒙德拉贡联合公司(MCC)签署了一项关于在美国和加拿大的制造业企业中共同建立蒙德拉贡式的合作型企业的协议。(在1991年，许多蒙德拉贡合作型企业经常通过一个中央银行相互连接，正式合并为一个有着由其成员企业代表组成的管理委员会的合作型企业，其中每一个成员都被民主地管理。合作社成员企业可以在任何时间自由地离开合作组织。)

　　的确如此，蒙德拉贡再一次受到世人的瞩目，因为不像南斯拉夫的实验一样，这个历史性的实验并没有失败。恰恰相反，蒙德拉贡联合公司的员工数从1980年的15000人，增长到1990年的20000人，再到2000年的40000人。目前，它拥有83000名员工。蒙德拉贡联合公司是西班牙巴斯克地区主要经济力量;就规模而言，它是西班牙第七大的公司，按人数来说，它是西班牙第四大的公司。蒙德拉贡联合公司包括一个高科技制造部门，一些教育中心(包括蒙德拉贡大学)和高精尖技术研发中心，还拥有西班牙第三大的食物零售链。并且，蒙德拉贡在西班牙之外也建立了77项业务。

　　在拉美左翼国家中，合作型企业也同样得到了重视：委内瑞拉正在积极推行工人合作型企业;阿根廷使许多在2001年经济危机期间被工人夺取的工人经营型工厂(worker-run factories)合法化;在古巴，即将推行的法律将把合作社推广到农业以外的领域(他们在农业部门长时间地实行合作化)。

　　很明显，张嘉昕的著作非常合乎时宜。在英文文献中，我还没有发现关于劳动者自我管理经济学的学说史专题研究。理论的研究者们往往或者偏重于新古典经济学、新制度经济学或者偏重于马克思主义、激进主义的观点，综合分析的著作太少。尽管如此，经验证据强有力的支持了有着适当组织的劳动者自我管理型企业和资本主义企业一样有效率、甚至更加有效率这一说法。此外，他们还提供了与社会主义价值观相一致的附加收益：就业保障，工作成为了一件既能增强技艺又能实现人生价值的事，参与民主决策的机会将会深刻地影响一个人的生活，等等。据我所知，中国目前也积极推行了有关劳动者参与企业管理的各项措施。

　　吉林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张嘉昕，曾于2006年与我通过电子邮件的方式对劳动者自我管理经济学和经济民主问题进行了第一次交流，后来我几次到中国访学，他又来芝加哥洛约拉大学学习一年多，我们对相关领域的交流不断深入，当然也不免有许多争论。谢谢他使我的增加了中国社会经济体制现实的理解。当前，资本主义世界正面临着严重的金融危机。我们也远未到达历史的终点。人类正在急切地寻找一种可行的替代物，这种替代物既能保存那些公认的资本主义的成就和优势，又能减少那些公认的资本主义的缺陷──大量的不平等，顽固的失业，丰裕中的贫困，生态环境的退化──这些缺陷似乎正在进一步加深。劳动者自我管理可能是我们急切需要的资本主义可行性替代物的重要组成部分。张嘉昕的著作为我们创造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民主的理想事业作出了实际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