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纪苏:关于《毛泽东选集真相》跟朋友们的通信
关于《毛泽东选集真相》跟朋友们的通信
现在网上又在流传一篇题为《毛泽东选集真相》的文章,言之凿凿,称收入《毛选》的许多文章并毛的手笔,是被毛贪污了的。Email上的朋友们读了这篇东西反应强烈,以致恨屋及乌,迁怒到了好意转发的朋友——这就没必要了。我也跟朋友们交流了一点想法,贴在这儿跟网友继续交流吧。
前几年网上流传田家英死因的新说法,说得有鼻子有言,敝人也是将信将疑。后来下决心一查到底,查到党史办负责人和田家英的亲属,都说没这回事,至此方知那是有人诚心杜撰,连添油加醋都不是(参见拙作《中国革命与阴谋史学》,见《凤凰周刊06年某期和本人博客》)。郭松民对这种意识形态斗争“流氓化”的倾向愤愤不平,是可以理解的。如今闹腾的毛著作权纠纷,我猜是从前些年闹腾的毛著稿费那儿扩展来的。此事我没功夫也没路子再去搞调查了,仅根据常识做点推断。
首先,毛是政治领袖而非签约作家,他的一些著作,其形成过程比通常情况要复杂一些,是完全可能的。但以此指毛贪他人之功为己有,则是用瘦人的腰带量胖人的腰围了。我想,毛即便贪也应该是巨贪,贪“几百年出一个”、“几千年出一个”那种大号的,像这类博士及其导师们才孜孜以求的小黑芝麻,毛会动心么?
再者,毛是文章高手,自有一层文人身份,文人都适用的“老婆是别人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的法则,想必也适用于毛。就说《实践论》吧,那在毛是重头文章,往俗了说,毛要用它在党内树立自己的理论地位的。共产党内当年有比赛背马列的习惯,王明最是口若悬河,据说听得林、周等如醉如痴。毛当时成天找人聊哲学、讨论哲学,一身的经验和苦水,再加满腹的心得,就等着一挥而就呢,怎么舍得请枪手隔靴搔痒,还白送“毛泽东”冠名权呢——当然请人“斧正”“赐正”是很有可能的。记得毛也说过,“两论”当时就是赌一口气熬多少夜写出来的;又记得毛的警卫回忆:有一天毛满眼血丝将手稿交给他拿到延河对岸去印刷。毛的延安岁月相对悠闲,跳舞有时间,搞对象有时间,读书作文当然也有时间。既然有时间,舞文弄墨的瘾干吗让别人去过呢?
最后,说到诗词,胡乔木的新旧体诗我都读过,气局小几号,风格另一路(他的新诗集好像叫《人比月亮更美丽》,小资着呢)。说《沁园春:雪》是他做的,说者一定也姓胡。记得从前余英时也说过郭沫若抄袭钱穆的什么说法,我当时就不信,因为郭沫若属于天才型学者,说法有过剩的问题,没有匮乏的问题,跟本用不着东抄西借。后来历史所老资料员翟清福先生果然一五一十考证出来:在郭沫若的说法和钱穆的说法之前,已有梁启超的说法了。我想钱穆也没抄梁启超,才多大的一件事啊,人家几个英雄所见略同罢了。
中国革命与阴谋史学
—— 纪念文革发动四十年、结束三十年
黄纪苏
今年距文革发动 40年,结束 30年。三四十年时光付诸史册或只一页一章,对于个人,则江声浩荡,滚滚半生流过了。文革为现代史上最重要的一次转折,中国革命被它推上百丈崖顶,继而轰然跌落为改革开放,真可谓"把条汉子跳起来就死了"。中国革命、终结它的文革、手造它们的毛泽东,当这一切呼啸而过,进入历史后,历史学仿佛忽然继承了大笔遗产的人家,可以想见人人摩拳擦掌,个个要干番事业——个别子女眼珠乱转,动了邪念也很寻常。
中华民族地理上自居一隅,文化上自成一格,由上古迄于清季,治乱因循,周而复始,基本格局未曾变化,鉴古往往可以知今。于是左言右事,石室金匮,累代积年便形成了丰厚的史学传统。历史将明镜高悬,当世的人物、典章、事件举头依稀见到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于是忠贞之士效法往圣先贤,把取义成仁当成家常便饭;奸佞之辈见势不妙,纷纷跑去烧香拜佛——虽然没几个立地成佛。历史对现实的反馈和纠正作用,构成了中华文化传统的一个突出特征。
历史既然是镜子,就应该为现实提供清晰准确的成像,"真"是历史学的第一要义,也是它的主流。但"真"的原则每因现实中疤癞眼斜眼的敌视而贯彻不畅。疤癞眼斜眼们对"用"情有独钟,他们先把"实事求是"从"古为今用"上割下来扔在一边,再根据自己的喜好尽情剪裁历史拼接事实,有时好好的一件宽袍大袖就这样改成瘪三穿的鸡腿裤。只"用"不"真"的史学虽称逆流,但流量有时比主流还大。文革后期,当时仍叫做"造反派"的新官僚集团为了向旧官僚集团争夺权力,抓壮丁似地把周公、始皇、盐铁论一股脑儿抓去搞影射史学。那样的历史近乎哈哈镜,对着哈哈镜舍宾肯定不如不舍宾。
文革结束后,"影射史学"虽然名义上被取缔,实际上却生生不息。有些对中国古代官场、民间社会,乃至对法国大革命的研究,倒过来展读,便是一幅《中国民主路线图》。动机不能说坏,但牵强附会、拉皮条似地把优秀党员往红灯区拉,也不能说好。而且,说远一点,中国到近代一个跟头栽在世界历史的大坐标上,被许多未曾见过的变数重新界定后,历史相似性已大大缩水,再用从尧舜到光宣的历史类比今人今事,便会空前走样。后来的影射史观之"用"与文革时期有所不同,但一样富于幽默感。譬如海外激进民运人物,有一阵就痛感当年奔窜海隅的孙中山、黄兴就是当下的自己——怀揣这样的感觉四处蹭饭是种难得的乐趣也说不定。而国内越混越四通八达的保守主义精英,则怎么看孙中山怎么像网络愤青或失意绿卡族,比边缘知识分子洪秀全出息不到哪儿去。
影射比附之外,这些年更有种贼头贼脑的阴谋史学出没无时。影射史学还仅仅指廘为马,到阴谋史学就黄土抟人了——当然不是每个细节而是关键部位。阴谋史学出现在与现实利益斗争关系最紧密的中国革命史和文革史,尤其集中在毛泽东身上。10 多年前《毛泽东的私人医生回忆录》耸动一时,其写作翻译过程疑窦丛生。但究竟是否阴谋史学,还要俟之将来,看台湾和美国情报部门有关档案解密的情况。最近张戎女士和其夫君合著的《毛泽东:不为人知的故事》,西方反共知识界是期望它跟《私人医生》一样,在撕画皮砸牌坊方面再立新功的。也难得作者走南闯北风尘仆仆访人访书,网罗到成堆的大路新闻、小道消息。只可惜这些不知用多少机票和的票换来的"知识",经由比家庭妇女还浅薄的见识深加工后,就像一颗颗被没牙老头嘬过的花生米,让人扔也不是吃也不是。此书一惊一乍的不少"发见",在知人阅世方面缺少后青春期起码的成熟。平心而论,张氏此书并不在阴谋史学之列,但确实属于同一文化战争,只不过是地上部分。
典型的文化地道战,当推前一向网上传了又传的《沉重的揭秘:汪东兴交代毛泽东秘书田家英死亡真相》一文。这篇东西,也许算不上阴谋史学的力作或杰作,但起码是成功之作 。标准很简单:不少朋友读了都信以为真。田家英曾任毛的政治秘书,能独立思考,有出众的才华,后因观点上的分歧渐不为毛所用, 1966年更被停职并勒令搬出中南海。田不堪巨大的心理-政治压力,于5月23日在办公室自缢身亡,成为文革中继邓拓之后最先倒下的中共高干,1980年3月终获平反并召开追悼会。以上是根据官方或准官方信息得到的史实。《揭秘》一文则发掘出"新史料",即"被列为中共中央档案局(一九八0 -四-00九0-四)号档案"("附有备注:待查证"以及"中纪委第一书记陈云、常务书记黄克诚的签字")的汪东兴关于"田家英死亡事件的交代报告",以及被列为"中办(一九八0-五 -00七九-七)号档案"的华国锋就有关档案失落事件的谈话。根据新史料复原的新史实梗概如下:1980 年 4月中共中央应田家英家属要求重新调查田死亡真相;汪东兴向中央交待,田实为汪手下的卫士所击毙;华国锋主政时亦曾向汪过问此事,汪说田"知道事太多",毛"一直不放心"。这样的史实如果成立,毛作为共产黑帮老大的形象就更丰满了——他不仅(据《私人医生》)生活上是淫棍,政治上还是恶棍。对以上史料史实,笔者将信将疑,遂托友人苏铁山向中央文献研究室查询究竟。据铁山转述文献室友人的答复,前述档案纯系捏造。另外通过友人介绍,笔者还走访了田家英女儿曾自,向她核实《揭秘》一文所述"胡耀邦、邓小平、陈云、彭真都就田家英家属来信的要求,做出批示"一事的真伪。曾女士爽人快语:"我父亲就是自杀的,我们家属根本没写那信,全是那帮人为了非毛瞎编出来的。"事情至此,田家英的死法(自杀)连同死因(心理-政治压力)重又回到阳光之下。当时颇慨叹作伪者心地的黑暗,竟至伸手不见五指。相形之下,文革中为定刘少奇的叛徒罪,专案组用枪顶着证人的太阳穴令其好好回忆,野蛮中真还流露出对事实的某种“执著”。因又想起十五六年前张爱培女士《叫父亲太沉重》一书即出,海内哗然:中国革命的道德楷模周恩来奔走国事之余,还走进作者母亲的卧室,并生下一位旷世活宝。此事后来证明亦属胡编乱造,笔者亦尝感叹世界之奇诡,全然不能度之以常人常理:张女士为自己想富贵,为姆妈想浪漫,这都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她怎么就不为她爹爹中国农民张老汉的 名誉想一想呢?此书属于典型的阴谋文学,在解构中国革命这一点上,文史的确相通。
按西方出版商为张戎《故事》所做广告,此类作品的使命是"改变历史"。但中国革命经 30年沧海桑田、陵谷易处,大体已归入秦砖汉瓦一流。也就是说,历史基本上改完了。如今做意识形态大买卖的,都眉清目秀地向维权、宪政方面想点子,只有不爱洗澡的小包工头总惦记着毛故居改化粪池的工程――至于阴瘙八角虫似地在革命的裤裆里爬进爬出、以google马克思的私生女毛泽东的女人们为业的角色,就更等而下之了。
毛一身承载几个时代,双脚走过无数情境,他错综斑斓的人生浓缩或折射了中国革命萦回崎岖的历程。这的确为观望他的各种角度提供了一定正当性,但同时也提出了整体把握的高标准严要求。那种认为毛学历不高于是对知识分子长恨不已的小市民视角,不能说毫无道理,但偏差是显而易见的。至于拉开裤链看毛的"下半身"视角,如果只是对那个时代过度禁欲主义的一种变形批评,也有可同情之处,但真实的毛不可能是西门庆,当然也不会是高僧。无论哪个角度,都需要实事求是的精神、对历史和未来负责任的态度,而不是相反。
毛泽东带领中华民族经九曲九折,一雪百年屈辱,崛起于世界的东方;他后期对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制度探讨,具有浓重的悲剧色彩。这样一位开天辟地又掀翻天地的人物,无论功过,都属于不世出的巨人。只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他并没有大过他的时代,也无须笼罩不属于他的历史。丑化毛固然可鄙,重新神化他也不可取。无论是用毛时代的失败掩饰今天的失败,还是用今天的苦难抵消毛时代的苦难,两种异曲同工的态度都不能持之久远。他的全部遗产包括成败得失,都应成为今天我们强身免疫的补品,成为我们面对现实问题、探讨未来道路的参照。但营养而已,参照而已,毛的理论与实践毕竟是他那个时代许多特定环境下的产物。把老路标重新树立起来,能否将酒吧一条街还原为工农大道,天算非我所知,人算则以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在古希腊时代都不容易,今天就更难了。对于重新出发的社会正义,毛不必是当头的红日了,人民群众的旗帜应是人民群众自己。其实,毛的精神最夺目之处,恰恰是为了源头通浚、活水长流而敢教天大的主义退居二线。毛的真正传人,或真正呼吸到他灵魂的人,应具有超越他的志气。
还是回到历史。随着时代的推移,真理原则越来越成为人类衡量是非的一个基本尺度。如今除了对癌症患者隐瞒病情、对敌国探子隐瞒军情,或向受灾群众化名捐款等少数行为外,蓄意篡改乃至编造事实已为常人所不为,贤人所不齿。清代史学理论家章学诚为作史立一道德标准,即"史德",说的是"著书者之心术"。阴谋史学爱好者的心术,无非为逞一时之快而不择手段。对这种旦暮人生及时行乐之辈,告诉他"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的道理,无异于给猫咪讲《离骚》。不过替资产阶级的整体长远利益着想 ,他们对待中国革命的历史,实在应该胸怀再博大些,手脚再干净点。前面说了,历史该变的已大体变完,如果胜利者来到凯旋门下还是地下过街道卖黄碟时的贼眉鼠眼,只怕不是富贵满堂、长宜子孙的好兆势。至于失败的一方,也要勇敢面对历史,正视失败,承认错误,善不掩,恶不隐。已经输得所剩无几,对于大跃进饿死了人、文革损失惨重、毛也犯错误这类事实,再连签单的气量都没有,那就真没什么可再输的了。
附记:笔者撰写此文过程中曾向田家英女儿曾自核定有关内容。曾女士在电话中说:失去父亲对她是件痛苦的事情,年龄越大这种越感觉越是强烈。尽管如此,对于一些人出于非毛的目的将田往反毛斗士方向塑造,曾不以为然,因为那不是她感受理解到的真相。此番话让我想起梁漱溟晚年面对众人"一代直声"之类追捧时所说的那句"当时我哪儿敢",以及他对当年争论的深刻反思。这种不为时趋左右、求真守实、独立不移的品格真令人肃然起敬。它赋予无毛直立动物某种近乎神性的高贵气质。
(载近期《凤凰周刊》,发表时作了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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