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祖哲:真金白银祸害了国产电子计算机
一年前,北京天文馆的天象仪要更新,新设备成为不大不小的新闻(原文写于2010年5月)。
其实,被淘汰的天象仪的控制计算机,如今是全国绝无仅有的老资格国产计算机,当年能够做出这样精致的计算机,才应当作新闻,可是记者并不知道这段历史。
大约3000台国产计算机如今踪迹全无,来世今生漂然过,不留身影在世间。虚和实、人和物就是这样的戏弄着历史,也是中国转型期间的一场隐密。
1973年8月26日,被新闻联播通报的百万次150计算机。
曲阜师范大学保存的电子管计算机,是唯一现存的计算机。
1965年哈军工研制的441-B计算机,是第一台晶体管计算机。
1958年起,中国人开始制造计算机。20年的时间里,白手起家地做出了近3000台计算机。有电子管的、晶体管的、集成电路的,有专用、有通用,有单机、有系列机,大的可以放满如同排球场般的大型机房。进入的人要换拖鞋,白大褂,空调伺候,来访者要有人事介绍信审批。
这些计算机服务于“两弹一星”工程,服务于中国科学院和重点高等学校。大庆油田、沈阳飞机制造厂、上海制造核潜艇的船厂、北京电报大楼、丰西火车站的驼峰、首都钢铁公司、石景山高井发电厂,上海十六铺码头。总之,一切重要和机密的地方,都有国产计算机的身影。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是在改革开放之前的故事。
计算机被消失,不是如同英国销毁破译德军密码电报的“巨人”计算机,因为要严格保密;更不是因为要刻意隐匿那段光荣的科技历史,而是因为它们身怀金银,所有接插件都使用了真金白银,其他的紫铜焊锡,也都货真价实。哈军工的计算机研究室研制晶体管计算机,要使用金键电阻,就派出刘国霖到北京央行申请了1公斤黄金,一路怀抱着回到哈尔滨。后来剩余的黄金为三台441-B计算机的铭牌镀了真金,可惜都已随着机器淘汰,不知下落。
古往今来,人若漏富,会有杀身之祸;对于今日的机器也属同样,值钱身段早就被人觊觎,哪怕隔着高墙,深藏大院,机要单位,哨兵持枪。计算机和电子设备,就是因为关键部位上的金属涂敷层,多在月黑风高之夜,被悄然掠出,运送到浙江肢解、分离。
早先,无论计算机的性能、功绩,都是在机房严加监管,所有物资清单都由器材处保存,定期检查,财务要作为固定资产折旧核账。改革开放,中国人蜂拥走出国门,引进那些先进和不先进的“电脑”。
曾经立下汗马功劳的国产计算机,也就静悄悄地驻留在机房和库房,直到无人关心。操作它们的伙伴,有点和今天的房主类似,仅有使用权而无物业的管辖权。
头脑清醒的一些浙江人马上注意到这批宝藏,严格的说是温岭那边的人来到北京、上海、西安等一切有计算机的城市,直到再往西边的基地戈壁。在大学、部委机关、研究所、大型国企的门口,总是能够见到他们在询问,从打听有无计算机,到寻亲问友;从寻亲问友,到打听计算机,好似当年的“扫荡”,要把计算机和粮食一样全部“筚”出来。
终于,城市中几乎再也没有计算机的身影,除去天文馆还在使用中的天象仪,暂时躲过了“掠金者”的搜寻。管理者只看账面上的剩余价值,而不顾技术底蕴和文化含量,科技人员对此大多没有发言权。
一台台计算机,在苫布遮盖下,摸黑出发,顺着公路,千辛万苦地到达温岭,它们那里知道,这次神秘地转移,并非领受新的机密任务,而是要终结他们的生命。在温岭的农村、山沟,计算机遭受到了灭顶之灾,逆向原来装配的流程,全部分解回炉。令人伤感地,居然也是依照“可回收”与不可利用就焚毁来区分其价值。各村有各村的高招,黄金白银酸洗提取成型,然后漂然出海,在海峡中交换了电子手表、香烟、计算器、电视机、蛤蟆镜等等。
随着财富积累在温岭、台州农村的,是所有未曾消化的污染元素。
2005年,《人民日报》的文章说,浙江省台州市路桥、温岭的一些乡镇本来有着山清水秀的江南景色,可是,电子废弃物拆解使之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远远看去,青山绿树下一幢幢小楼房煞是漂亮。靠近村庄,记者看到的是随处堆放的破烂物,听到的是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闻到的是刺鼻的恶臭味。
一位白发老人用剪刀把线路板上黄色的颗粒物拨在木盒子里,之后就去“洗金”。用硫酸、硝酸等把贵重金属置换出来,一个人、几个桶。废气、酸性废水以及剩余终垃圾日晒雨淋,挥之不散的恶臭弥漫在村庄上空。交易集市一般在晚上11点开始,次日天亮前结束。交易日逢六,摊位上的国内外电脑配件以及金、银、黄铜、紫铜等贵重金属应有尽有。马路两侧则整齐地堆放着机柜分解后的角铁、槽钢,都有人看摊交易。
当这些金银掠过温岭上空之后,留下的是比其他地方畸高的各种癌症病人,难怪有人说在上海的几家医院,整个楼道都是这边的乡亲。
我国成为电子大国,进入电子产品淘汰高峰期,拆解业成为循环经济新的增长点。除去环保问题,还有一个工业文物的保护。当浙江农民只看到旧机器部件和材料的价值时,我们的文物部门、博物馆和主管部门,没有留意到中国计算机事业的辉煌历史,这些科技人员的功绩和一个时代的记忆,就折断在黄金白银的搜寻中。
使我想起《悲惨世界》中,滑铁卢的受伤贵族军官,因为身上的高级金饰而得救。而我们的计算机却没有这样幸运。思绪中,浮现着高速路和高铁两边的标语:“光纤无铜,偷了也无用。”
财富,在特定的时候,就是生命终结的理由。
当实物和图纸消失之后,这些历史缺失的价值才会凸现。
经济要发展,但不能以牺牲环境和居民健康为代价,这是经济发展的底线。高科技正在日新月异地更新,但也要给社会保留历史的记忆。
所以,在今天,1958年的电子管计算机销毁了;
1965年的晶体管计算机难寻;
1970年的集成电路计算机更难寻找。
因为质量好,使用年限长,而躲过一劫的天文馆的1976年的计算机,还幸存在世,难道不是新闻吗?所以,我呼吁要保护这一台和以后会发现的计算机,都是难能可贵的工业文物。
温岭——在1000年之后,还会成为中国计算机事业的一个历史见证。我是这样想的。
【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计算机六十年”,授权察网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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