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购银法案》到今日货币战争

梅新育

“货币战争”已成近日全球流行语，西方国家正竭力将挑起货币战争的帽子扣到中国头上；而回顾1930年代大危机期间实施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购银法案》，可以让我们把当前的这场货币战争看得更清。

在20世纪全球贸易史和经济危机史上，美国国会1930年通过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留下了无法漠视的一页，因为正是这部旨在以邻为壑转嫁经济危机的贸易保护主义立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引发了一场多达60个国家卷入的全球性贸易战，造成了“贸易萎缩—经济危机加深—贸易进一步萎缩”的恶性循环，而美国恰恰是当时世界最大贸易国、最大出口国、最大贸易顺差国，在这场席卷整个资本主义世界的大危机中经济萎缩程度居资本主义大国之首。在中国金融史上，美国罗斯福政府1934年实施的《购银法案》（The Silver Purchase Act）又是悲惨的一页，因为这部法案规定美国政府在世界市场上高价大量收购白银，直到白银占美国国家货币储备1/4，或白银市场价格达到1.29美元／盎司（当时纽约市场银价为0.45美元／盎司）为止。由于从明朝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以来中国一直实施银本位，此举等于是强行成倍提高了中国货币汇率。结果，美国政府的高价大规模收购吸引中国白银迅猛外流，货币供给急剧紧缩，出口因货币被动升值而锐减，中国陷入全面通货紧缩，农村和农业受创尤重，工商企业大面积破产，财政金融体系崩溃，在征收白银出口税等措施均不见成效之后，国民政府被迫于1935年11月实行法币改革，也正是这场脱离黄金白银准备的纸币改革为民国末年天文数字的通货膨胀打开了方便之门。虽然小小的美国白银利益集团和花旗银行等少数深深卷入白银投机的美国金融机构因此而一度受益颇丰，但美国财政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实体经济部门的在华美资企业也陷入全面萧条。

六七十年过去了，在代议制民主政体下，一场又一场危机的历史教训、美国和世界的全局与长期公利显然抵不过个人短期政治私利的诱惑，身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霸主地位又在相当程度上赋予山姆大叔强推本国意志的能力；于是乎，以“购买美国货”立法为标志，我们看到美国在这场他自己引发的全球性金融经济危机中重新率先祭出贸易保护主义法宝企图转嫁危机压力，虽然宏观经济形势比前两年已经好转，但今年的中期选举还是进一步激发了美国国会衮衮诸公们诉诸贸易保护主义牟取政治私利的动机。在美国的所有贸易伙伴中，中国又以世界最大出口国、美国最大贸易逆差来源等身份成为舒默参议员之辈的头号标靶，以至于全球贸易保护主义虽然已经走过危机高潮期间勃然兴起的高峰，中国遭受的贸易保护主义压力却有增无减。这次全球金融经济危机爆发以来，贸易救济案激增，在2009年第三季度达到高峰。随着经济逐步复苏，去年第四季度贸易保护案件数量开始回落，全球贸易救济案同比下降约20%；2010年第一季度，全球新发起的包括反倾销、反补贴和特保案等在内的临时进口限制贸易救济案同比下降20%。但中国面临的形势并不乐观，今年一季度全世界约47%的新发起贸易救济调查把矛头指向了中国。1至8月，共有17个国家（地区）对中国发起79起贸易救济调查（其中反倾销50起，反补贴9起，保障措施13起，特保7起），涉案总额约100.35亿美元，同比分别增长16.2%和121.2%。在对中国发起贸易救济调查的国家中，“异军突起”的贸易救济大国印度虽然以22起的数量“夺取”了对华贸易救济案最多国家的“桂冠”，美国仍以14起的数量位居第二，且涉案金额较高。

从反倾销、反补贴等传统的贸易救济措施，到女议员马西·卡普图尔提出《美国制造法案》要求国会只能购买在美国生产的产品，美国对华贸易保护措施花样翻新，而最引人瞩目的无疑是美国众议院9月29日以348∶79高票通过的针对人民币的《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这部法案将中国或别国汇率政策视为对该国出口商品的“不公平补贴”，主张授权美国商务部借此对美国从这些国家的进口征收额外的高关税。

论其实质，《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堪称《斯穆特-霍利关税法》与《购银法案》的混合，因为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经济大国，全球最大出口国和名列前茅的进口大国，也是全球贸易大国中增长最快者，在错综复杂的全球生产链中占据着日益重要的地位，中国又是全世界外汇储备最多国家和迅猛增长的对外直接投资和对外信贷等资本输出大国，正是这种分量赋予《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类似《斯穆特-霍利关税法》的全球意义。假如中美这两个全世界最大的经济大国、贸易大国由于《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而陷入全面贸易战和货币战，世贸组织的全球贸易体系也就陷入颠覆性困境了。

好在中国不是民国时期那种只能任人宰割无力反击的羔羊，而是已经与美国经济形成了可以相互发动毁灭性打击的“恐怖平衡”（美国前财长、现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劳伦斯·萨默斯语），更不用说美国还在越来越多的经济、政治、军事问题上需要寻求中国合作，美国国内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有识之士也不在少数。美国众议院通过《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次日，现任财长盖特纳便公开驳斥了美中即将爆发贸易与货币战的说法：“我们不会爆发贸易战，我们也不会爆发货币战。我不知道这（爆发贸易战和货币战）意味着什么，但是确实人们都在这么说”；他表示相信美国政府能处理好与中国的关系，并且在此类问题上取得进展，还强调，在全球经济复苏时，美中两国通过G20、国际货币基金等组织共同努力非常重要。有鉴于此，这部法案不可能通过美国行政部门的审核并由奥巴马正式签署实施。

其实，投票赞同《汇率改革促进公平贸易法案》的美国众议员们很多也只是借机作秀而已，企图展现自己逼迫中国提升人民币汇率以“保卫”美国人就业机会的“勇气”，他们很清楚中美两国经济的“恐怖平衡”和寻求中国合作的重要性，也明白由于“中国制造”已经深入美国生活各个方面，这部法案倘若真个付诸实施，美国消费品市场将陷入全面混乱，许多美国企业的全球供应链将被彻底打乱，他们就会因此而承担政治责任。正因为他们清楚这部法案还需要经过参议院和奥巴马两个关口才能实施，而且不说即使两院都通过奥巴马也不会签署，就是能否通过参议院也在未定之天，因为11月2日的中期选举要改选1/3参议员，他们才敢于投赞成票，这样他们可以从保护主义利益集团那里拿到政治私利，又不用为此承担这一毁灭性法案的后果，何乐而不为？倘若美国行政部门主事者也是舒默那样的极端贸易保护主义者，这部法案国会一旦通过奥巴马就会签署，恐怕许多美国众议员就不敢投赞成票了。

哎！这套政治游戏啊！

（2010.10.13，仅代表作者个人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