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苏停滞”和又一个“失去的十年”

美国在难以言状的甜酸苦辣中，迎来2011年的春夏。

2009年即将结束的时候，美国媒体曾经一篇接一篇，刊出对二十一世纪最初十年美国进行总结的文章。在美国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的伤感和哀号——“地狱里的十年”、“惊恐的十年”、“最糟糕的十年”、“最令人沮丧、最令人生厌的十年”、“最灰心、最幻灭的十年”、“‘美国梦’行将破碎的十年”、“梦想破碎的十年”、“算总账的十年”、“失落的十年”、“在惊恐中开始，又在惊恐中结束的十年”、“心烦意乱的十年”、“可怕的十年”。

2010年第四季度，美国经济增长3.1%。进入2011年，第一季度经济增长1.8%，3月份失业率从2月的8.9%降到8.8%。算不上大吉，毕竟还在增长。奥巴马得意了，宣称这是“美国经济出现真实增长的迹象”。接着是债务达到法律规定的上限和紧急要求议会提高上限，道指连续下跌，4月份失业率回到9%，5月份再到9.1%。5月和6月之交，房地产价格较峰值下跌33%，跌幅创最新纪录。于是“经济复苏停滞”成为普遍的话题。CNN财经网站6月8日的《美国版“失去的十年”》，在前引过去十年的晦暗判断之后，提出美国未来是不是面临又一个“失去的十年”的问题。

事情沮丧到如此程度。然而美国就是美国，活灵活现于世界舞台的，仍然是气壮如牛、耀武扬威的雄姿，仍然不脱在亮点中播种黑暗、在增长中进行毁灭的资本主义常态，只是这里所谓的亮点和增长，所谓的黑暗和毁灭，各自的内涵和在总体中所占的比重以及对未来发展的作用，更加伴生着、滋长着凶险和死结而已。

欧、亚、非三大洲交汇的北非和中东，作为世界最大能源基地，一向为美国所关注。照搬西方“民主”而生成的“专制”，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的冲击，美国“量化宽松”货币政策导致的通货膨胀特别是食品价格飞涨，能源储量的绝对减少而又为目前生产力水下任何国家经济发展所不能须臾离开，使这一地区遭受新自由主义洗劫的人民在民族屈辱中的觉醒。30年来世界历史运动中积累的诸多矛盾在这里汇聚，稍有风吹草动，就火山一般爆发。

2011年开春以来，北非和中东地区连续动荡，突尼斯、埃及总统下台，巴林、也门岌岌可危，无论美国怎样事前运筹、事中煽风点火和事后强行插手，都远非事事在美国预料与掌控之中。美国是见利忘义、为短期收益抛弃老朋友的老手。我们已经见识过蒋介石、李承晚、吴庭艳、王宝的故事。这次人民起来了，美国当局需要控制局势和寻找新的、更合适的代理人，于是突尼斯、埃及两个总统厄运降临。然而新扶植起来的政治力量如何，又在未知之中。

美国《外交政策聚焦》网站6月6日《华尔街仍然拒绝吸收一个显而易见的教训》，就举出本·拉丹和塔利班的例子。然而顾不上、来不及、急不择路了，而美国的主要兴趣，在利比亚、叙利亚、伊朗的改朝换代。三个国家中，第一刀砍向利比亚。但是自3月19日北约空袭开始，超越联合国授权，炫耀最先进杀人武器的威力，号称保护平民而大肆屠杀平民，把的黎波里炸得掘地三尺、满目瓦砾、一地尸骨，——卡扎菲还活着。仅就目前一个时期而言，这真是无尽的麻烦之源。至于折腾这里后两个国家，至于如一些媒体看到的，最终目标在搞垮俄罗斯和中国，就更加腾不出手、只得留待后话了。

俄罗斯明年总统大选。美国从去年起就提前投票，面对普京人气不降却也无可奈何。波兰坚定奉行亲美政策，被看作美国在东欧的平台和处理世界各地问题的帮手。身边的目标是共同推翻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远一点，改革派第一旗手瓦文萨已于4月间突访突尼斯，传播东欧颠覆政府的经验。俄罗斯新闻社5月26日有《西方开始再次“重新认识”萨卡什维利》，说这位以激进反苏反共讨得西方宠爱的格鲁吉亚总统，因为亲美到引发本国人民的普遍仇恨，已经成为“如鸡肋般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他正在步穆巴拉克的后尘。文章还特意引述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谈到尼加拉瓜独裁者索摩查时候的一句名言：“他当然是狗崽子，但却是我们的狗崽子。”

苏联东欧那些改革掉社会主义的小国的改革家阵营，如俄罗斯战略文化基金会网站6月8日《波兰-美国关系中的地缘政治平衡》所说，的确已经为美国的无暇照看，对它们“略有忽视”和“兴趣萎缩”，在口出怨言了。

在中国周边，不如意事也十之八九。先有支持日本抢夺钓鱼岛，好像要来一番大动作。然而天不作美，偏降大祸，使一个意气风发的日本，在地震和海啸中顿然呼天抢地、落入混乱。菲律宾、越南寻衅，仗美国之势做汹汹状，而美国却连数年前南海撞击中国空军飞机的傲慢，也小有消解。日本《外交学者》杂志网站6月20日《美国为什么不能遏制中国》做出解释：“该地区的政治过于复杂，而中国的经济地位又过于牢固，无法使遏制政策变得切实可行。”美国自掂份量，只能扮演觊觎者。曾经安排阿富汗作干预中国事务的跳板。按照美国模式“民主”了一番，被“民主”得上台的当局，却似乎两面下注，依赖美国又闹点小别扭，和塔利班打仗又私下谈判。借道干预中国的预谋，也只得大半留待后日。巴基斯坦吗？在那里击毙本·拉丹，已经引起一系列难缠的外交纠纷和穆斯林民众的不满，想要离间同中国的关系，收获的却是断然拒绝再同中央情报局合作的新决策。

诸多力不从心，愿望和实力之间距离只见拉大不见缩小，眼前看不到改变这种趋势的希望，这就叫做衰落。

美国衰落之说，兴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其后解体苏联，新自由主义席卷全球，乾坤倒转，仿佛真有“历史的终点”的气势。终点即顶点。世界权力顶点辉煌耀目，也开始裂缝显现。后来就一路凄凉。“9·11”，耸立在美国的资本主义标志物轰然倒地，成为美利坚200年来上升历史趋势的拐点，从此的一切努力，都多少显示着衰落途中徒劳挣扎的意义，仿佛“只是近黄昏”了。元气大伤中开打阿富汗、伊拉克，至今一个10年、一个8年，丢盔卸甲，仍然深陷其中。其间忽然自美国爆发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危机，闹得现在到底是复苏了抑或面临二次探底甚至新的危机，还在吵成一团。

美国是世界第一大经济体。但是，一个制造业转向金融业、生产转向投机，经济日益空洞化，靠高额债务运转和靠第三世界低廉劳动力提供日用消费品控制通货膨胀的国家，一个贫富两极分化加剧的国家，一个陶醉于吞噬世界人们的劳动和毁灭地球的生活方式的国家，一个道德沦丧、人们再不相信政府的国家，能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前途呢？

美国是世界第一大军事强国，也是世界第一战争成瘾的国家。波士顿大学教授安德鲁·巴切维奇，2010年专著，就叫做《华盛顿规则：通向永久战争的美国道路》。2010年军费增长占全球军费增长总额95%，军费6倍于中国。2011年军费总额二战以来最高，占政府可支配开支的一半以上。国家债台高筑，公共开支、社会福利逐一缩减，唯独不许动五角大楼一分钱。金融危机、经济危机，全力拯救金融家，而军事工业从来就没有危机。军事影响力遍及全球，精确制导到可以抓捕这个星球随便哪个国家的总统、杀死随便哪个地方看不顺眼的黄口小儿。天下乱局，制造于先，制止于后，乱中加乱，趁乱牟利，还是动辄杀人放火、攻城略地的新殖民主义。伎俩陈旧而兵器先进，用世界人民的血洗自己的钱柜，能够苟延多久呢？

柏林墙倒塌时候曾经教导世界——“未来唯一的政治模式将是民主，而市场将负责对经济的调控”，现在被宣判为“我们的预言从未如此不堪一击”。[1]新自由主义在自己制造的全球金融危机、经济危机中寿终正寝。走卒未必忠诚，或者渐渐疏远、改换门庭，或者被抛弃以至被逮捕和杀死。这一祭坛上最新的祭品，是萨达姆、本·拉丹的人头和穆巴拉克的总统职位。还有不止一个准备泥潭换马的总统的大名，已经在虚位以待。盟友各有自己的利益、各有自己的图谋——法国报纸就说，一场“更为古老、更为隐秘的战争，即欧洲与美国这两个衰落的帝国间的战争”正在到来。[2]

沃勒斯坦说得不错：“似乎没有人同意或者追随美国的路线。人们能够听到总统、国务院、五角大楼和中情局遭遇痛苦失败的消息，所有人都看到局势正在失控”。[3]树未倒而将倾，猢狲未散而骚动，美国全球一呼百应和不敢不应的局面，已经或正在成为昨日黄花。

英国《卫报》刊出《美利坚帝国的衰落》，拿今日美国和历史上由盛而衰的罗马和英国对比："罗马和英国的经历表明，形势一旦开始恶化，就无力回天。以下是一些祸到临头的征兆：军事过度 扩 张、贫富分化加剧、经济外强中干、公民入不敷出靠举债度日、曾经有效的政策不再奏效等。居高不下的暴力犯罪率、肥胖成为流行病、沉迷色情及能源使用过度。或许在告诉我们：美国已经处于文化堕落状态的晚期。"[4]

十几年前，曾有改革好汉挖苦列宁，说帝国主义“腐而不败”、“垂而不死”。正如上升是一种过程，衰落也是一种过程。上升过程中有坎坷、失败、倒退，衰落过程中也有坦途、胜利、前进。但是美国衰落，西方衰落，整个资本主义世界和资本主义制度衰落，却显示为一种历史运动的客观趋势。世界工人阶级和被压迫人民的斗争没有停息。然而现在，既不存在强大社会主义阵营和第三世界民族解放运动勃然崛起的世界格局，也不存在西方发达国家内部的有组织的大规模工人运动，甚至列不出几个让西方当局听到名字就胆战心惊的人物——一如列宁、斯大林、毛泽东。卡斯特罗是一面旗帜，然而已到暮年。这种衰落，主要地只能归结为自身内脏的腐烂。这种内脏腐烂，比之任何外来的打击，甚至更加无法救治。一天天烂下去就是了。

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第二回冷子兴演说，指其厅殿楼阁，也还峥嵘轩峻，有葱蔚茵润之气，“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十六回贾元春省亲，烈火烹油一番，自此一路下坡，“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准确表述美国已经走到哪一步，尚有困难。但是十六回已过，“开始恶化，就无力回天”已经成为事实。此大势耳，徒唤奈何罢了。

一个盘剥抢掠、敲骨吸髓的资本主义的美国，正在腐烂。这不是美国人民的不幸。美国人民和世界人民，不需要这样一个美国，而需要一个属于美国人民自己的美国。让烂下去的美国，为自己写悼词好了。人民永恒，世界进步，历史无须悲观。

2011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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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新世界无序》，西班牙《阿贝赛报》2011年3月17日。

[2] 《帝国之战：欧洲对美国》，法国《论坛报》2011年6月3日。

[3] 伊曼纽尔·沃勒斯坦《中东：盟国陷入完全混乱》，西班牙《起义报》2011年4月24日。

[4] 《美利坚帝国的衰落》，英国《卫报》2011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