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诗词的哲学解读述要

　　臧峰宇

　　摘 要：毛泽东诗词不仅是用典考究、词藻优美的文学作品，还是蕴含哲学思想的经典文本。深入解读毛泽东诗词，应对其做文本考据，梳理其哲学分期，概览中外学者对其的哲学解读，继而呈现当代研究毛泽东诗词哲学境界的历史前提，探索把握其哲学境界的文化政治视角。

　　一、毛泽东诗词文本及其创作史分期

　　毛泽东生前发表诗词39首，改革开放以来，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中央文献出版社分别于1986年和1996年出版了《毛泽东诗词选》和《毛泽东诗词集》，前者在原有39首的基础上增录11首，后者又在此基础上增录17首，使毛泽东诗词发表总量达到67首。此后，还有诗作散见于报刊书籍，有些确有依据证明为毛泽东所作，有些目前不能确定，也有些被证明并非毛泽东所作。此外，还有些作品也被有些学者视为毛泽东诗词，比如毛泽东少年时代创作的儿歌、青年时代创作的楹联、对他人诗词的改作，以及撰写的不乏诗意的警句、批语或口号，这些作品虽在一定程度上具有诗意，但与公认的毛泽东诗词的差别还是明显的。

　　有些毛泽东诗词注释文本，如臧克家主编《毛泽东诗词鉴赏》、公木著《毛泽东诗词鉴赏》，按照《毛泽东诗词集》的篇目解读。也有些注释文本解读的毛泽东诗词超出了《毛泽东诗词集》的篇目，其中有代表性的为：吴正裕主编《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增加了三首读报诗、《读<封建论>呈郭老》与《改鲁迅诗》，计72首。季世昌编著《毛泽东诗词鉴赏大全》分三辑收录毛泽东诗词90首，其中包括毛泽东青年时代的联句和改作。徐涛编著《毛泽东诗词全编》收录毛泽东诗词84首，增加了《满江红-小丑下台》、《卜算子•疏枝》等目前尚不能确认为毛泽东诗词及改作等，编著者提供了对这些诗词的考据意见。蔡清富、黄辉映编著《毛泽东诗词大观》收录毛泽东诗词69首，除两首诗词为毛泽东改作外，其余皆为《毛泽东诗词集》收录诗作。朱向前主编《诗史合一：毛泽东诗词的另一种解读》收录了毛泽东诗词79首，增加了《五古•百花》一首尚待进一步考证是否毛泽东诗词及改作、批注等。也有论文尝试计算毛泽东诗词总量，比如沈曜认为，“毛泽东一生创作诗词约118首”，依据是《风沙诗选》所收70首与徐涛编著《毛泽东诗词全编》所载1947年3月-1976年诗词46首、早期四言诗《嘤其鸣矣》及特里尔著《毛泽东传》所载《四言诗•赠尼克松》。

　　笔者认为，界定毛泽东诗词文本首先要确认是否为毛泽东所作，其次要界定作品是不是诗词。毛泽东在生前之所以慎重发表诗词作品，正是因为他对诗词的内涵、韵味、格律等有很高要求。毛泽东逝世后，很多毛泽东诗词“全集”、“全编”、“大全”等为读者提供了非常多的诗词文本，但对这些作品真伪尚有待甄别，而且其中收录的儿歌、楹联、警句等虽然具有一定的“诗味”，但并非严格意义上的诗词。这些文本虽然增多了毛泽东诗词的数量，但个别作品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质量，并不符合毛泽东对其诗词发表的本意，因此对毛泽东诗词的文本考据必须加以艺术提纯。

　　笔者在梳理此前毛泽东诗词研究文本的基础上，认为目前以下作品可以确认为毛泽东诗词，按其创作时间为序依次为：《五古•挽易昌陶》、《七古•骤雨东风》、《七古•送纵宇一郎东行》、《四言诗•祭母文》、《虞美人•枕上》、《贺新郎•别友》、《沁园春•长沙》、《菩萨蛮•黄鹤楼》、《西江月•秋收起义》、《西江月•井冈山》、《四言诗•红军第四军司令部布告》、《清平乐•蒋桂战争》、《采桑子•重阳》、《如梦令•元旦》、《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菩萨蛮•大柏地》、《清平乐•会昌》、《十六字令三首》、《忆秦娥•娄山关》、《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六言诗•给彭德怀同志》、《沁园春•雪》、《临江仙•给丁玲同志》、《四言诗•祭黄帝陵》、《七律•长征》、《四言诗•题<中国妇女>之出版》、《五律•挽戴安澜将军》、《五律•有田有地》、《五律•张冠道中》、《五律•喜闻捷报》、《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七律•和柳亚子先生》、《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之一)》、《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之二)》、《浪淘沙•北戴河》、《五律•看山》、《七绝•莫干山》、《七绝•五云山》、《七律•和周世钊同志》、《水调歌头•游泳》、《蝶恋花•答李淑一》、《七绝•观潮》、《七绝•刘黄》、《七律•送瘟神(二首)》、《七律•到韶山》、《七律•登庐山》、《七律•赫鲁晓夫访美》、《七律•读报诗一》、《七律•读报诗二》、《七律•读报诗三》、《七律•答友人》、《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七绝•纪念鲁迅八十寿辰(二首)》、《七绝•屈原》、《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咏梅》、《七律•冬云》、《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杂言诗•八连颂》、《七律•吊罗荣桓同志》、《贺新郎•读史》、《七律•洪都》、《念奴娇•井冈山》、《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念奴娇•鸟儿问答》、《七律•有所思》、《七律•贾谊》、《七律•咏贾谊》、《七律•读<封建论>呈郭老》。

　　毛泽东诗词在不同时期呈现不同的思想内涵。胡为雄认为，“可以把毛泽东长达半个多世纪的诗词创作活动大体划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中期，后期”，前期为1915-1920年;中期为1921-1956年;后期为1957-1973年。毛新宇认为，“纵观现在公开发表的毛泽东诗词，主要分为两个大的时期：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和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杨景春认为，“毛泽东诗词可以分为辛亥革命、大革命、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建国十七年、文化革命等六个历史阶段。如果用图象来说，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十年是创作的第一个高峰，20世纪60年代则是创作的次高峰。”沈曜认为，“毛诗词创作史分前期(1901年至1949年9月)和后期(1949年10月至1976年)。在这个分期基础上，再细分为六个更具体的时期：辛亥革命时期，新民主主义革命初期，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17年，十年‘文革’时期。”陈方平认为，毛泽东诗词“从历时性角度基本上可划分为三个阶段：1935年12月遵义会议以前为第一阶段，……1949年10月建国以前为第二阶段，……建国以后为第三阶段”。

　　在对毛泽东诗词的多角度研究中，很多学者虽未明确界定毛泽东诗词的创作史分期，但文章的主导线索呈现出毛泽东诗词的几个阶段。比如何火任从“早期诗词”、“战争年代的诗词”、“新中国诞生后的诗词”三个阶段来论述毛泽东诗词的“艺术辩证法”和“哲意美”。李捷等从“早年和大革命时期”、“秋收起义至中央苏区时期”、“来自长征路上和秦晋高原”、“新中国成立前后”、“五十年代中后期”、“六十年代”六个阶段论述毛泽东诗词的写作背景。沈曜认为，“毛泽东诗词创作历史的特点是：前期重点攻‘词’，后期侧重攻‘诗’;诗人政治处境决定其诗词创作兴趣浓淡，其一生政治上的两次探索带来诗词创作上的两次高潮，其一生政治活动上的两次高潮又同时使其诗词创作转入低潮。”

　　以上分期均不乏根据，但笔者侧重从思想史角度把握毛泽东诗词创作史的哲学分期，因为毛泽东哲学思想是包括毛泽东诗词在内的全部文本的灵魂，其诗词创作史分期不应独立于哲学思想分期之外。在青年时代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毛泽东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的精要，使自己的哲学思想走向成熟，他在其后的岁月中将进步思想与中国国情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结合起来，对世界、人生与历史的看法具有典型的中国风格。对晚年毛泽东诗词作历史唯物主义解读，同样十分必要。因此，可以1927年为界将毛泽东诗词的哲学史分为两个阶段，前者为青年毛泽东诗词，后者为中晚年毛泽东诗词。也可以依年龄的自然标准，以1953年为界再分为两个阶段，即中年毛泽东诗词和晚年毛泽东诗词。

　　二、毛泽东诗词的哲学探究纵览

　　自1937年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中译介《长征》以来，毛泽东诗词解读文本不胜枚举，以“讲解”、“浅释”、“注释”、“讲义”、“参考资料”、“学习资料”、“注解”、“试解”等为题的解读文本与内部资料在传播与研究毛泽东诗词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可以说，毛泽东诗词研究“这个领域在注释、考证、解读和研究上已达到了现代文化现象阐释的非常高的水平”，但很多研究往往“拘泥于对作品修辞技艺的解读，未能非常到位地解读伟人的气度和胸襟。毛泽东诗词是独具风神的艺术品，但不仅仅是一般的艺术品，而更为根本的是中国现代史上吐纳风云、评说春秋、飞扬情志的文化现象。如果说它们是诗词，乃是大写的诗词，是拥抱着现代中国史的大事件、大智慧的诗词，是现代历史的创作者对正在创造中的历史，进行巨人般的关照、领悟和审美把握的结果”。从哲学角度把握毛泽东诗词，是理解这种“文化气象”、把握这种“大智慧”的必经之路。

　　多年来，学界注意从哲理角度研究毛泽东诗词的文化内涵。竹内实认为，“毛泽东的诗词富有哲理性。也可以说富有思想性”，主要表现在“宇宙观、人生观、革命观”等方面。杨景春认为，“毛泽东诗词是作者对生活本质的认识与评价，在形象思维过程中，离不开逻辑思维，抒发情感的诗词也离不开理性思考。哲理境界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没有哲理意味的好作品是不可思议的。优秀的诗词都是以博大的意境和深邃的哲理著称于世，让人‘浮想联翩’，从沉思中获得哲理，从感染中受到启迪。”周甲辰认为，“毛泽东融理入诗，把一个哲学家对问题的理性思考带进了诗歌创作之中。他往往通过现象看本质，通过眼前看历史，通过一草一木看宇宙，其作品大都蕴涵有独特的哲理，显现着理性的光辉。”

　　此外，不乏研究者从人生意志角度解读毛泽东诗词的文化力量，从中映射出毛泽东的人生观与价值观。许全兴认为，“毛泽东不仅以艺术形象来显现意志，而且……直接赞颂意志。……抒发了自己的政治情怀和哲学思考。……他诗词里的意志，不仅是他个人的意志，而是凝聚和代表了党的意志、人民的意志和民族的意志。”周甲辰认为，“毛泽东诗词中的抒情主体都是大写的人，他往往有着超越一切，压倒一切的意志力量，总是比别人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也总是比对手更强大，更从容。”杨景春认为，“毛泽东有一种永不悲观的精神，贯穿其一生的是一种活跃而跃进的思想，永远向前看，扫万古陈迹，开一代风流，其人如此，其诗也如此，为一个古老而伟大民族的新生慷慨悲歌，并彻底抛弃个人的种种杂念而去追求一个辉煌无比的群体人生价值。强烈的现实感和当代意识弥漫在诗词的字里行间”。

　　还有很多研究者注重从历史观角度把握毛泽东诗词的思想内蕴。比如肖礼荣认为，“毛泽东诗词表现的历史观有历史的发展过程：青年毛泽东主要直观解构旧历史观;接受马克思主义后，毛泽东的历史解构观进入了辩证否定阶段;同时，毛泽东从实际斗争需要出发，开始了唯物主义历史观的建构，完成了辩证唯物史观的确立。但是，毛泽东晚年的历史观出现了二元对立矛盾。”陈方平认为，“毛泽东诗词的许多篇幅都阐发了社会历史是不断进步、不停向前发展的观点。事物是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演化和发展的，社会历史进程也遵循这一客观规律。毛泽东诗词揭示了社会过程的历史发展趋势，蕴涵了辩证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表明了时代在进步，新事物总是要扬弃和超越旧事物。”朱向前认为，“毛泽东是用诗写史，也是以史写诗，正事写史，余事写诗，诗史合一，是为史诗。”

　　也有学者认识到从哲学层面综合研究毛泽东诗词十分必要。比如萧礼荣等认为，“只有站在哲学思辨的高度，从文化精神的角度，去理解毛泽东诗词伟大深邃的意蕴，才能真正把握到诗人诗词的真谛。”周甲辰认为，“作为哲学家，毛泽东最生动、最丰富、最别致的哲学思想蕴涵在他的诗词创作中;作为诗人，毛泽东创作离不开一定的哲学思想作基础，他的诗词作品大都是哲学思想的形象化。离开毛泽东的诗词创作，我们很难把握其思想的生机与活力;离开毛泽东的哲学思想，我们也很难把握其诗词艺术的独创性和思想价值。”何火任认为，“毛泽东诗词研究已趋向哲学层面的理性升华”，“面对这样的诗人诗作，不站在时代的、历史的、哲学的高度进行深入而又高屋建瓴的解读与研究，就无法真正进入他的精神世界和诗美境界，去尽情领略这位被国外学者誉为‘当代东方一代诗神’的风采，去充分感受洋溢于他的诗词中的动人心魄的思想激情和沁人心脾的艺术魅力。”

　　概言之，毛泽东诗词是蕴涵哲学思想的经典力作，很多学者在论文中从哲理、人生意志、历史唯物主义等角度进行解读，也有学者认识到向理性层面升华毛泽东诗词的内蕴是一种研究趋向，但以专著的形式综合研究其哲学境界的文本迄今未见。

　　三、解读毛泽东诗词的文化政治视角

　　诗词是毛泽东十分看重的创作体裁，他将自己的哲学思想与文化观念凝铸在诗词的格律中，为中国传统诗词赋予与时俱进的时代内涵。他为自己的诗词集写过批注，与臧克家、袁水拍等诗人和学者多次交流诗词创作体会，对中国诗词的走向提出明确的观点。毛泽东诗词艺术地反映了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精华。

　　毛泽东对其经历过的重要事件的反思在他的诗词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可以说，他把”重大的革命理论和建设思想集中体现于他的诗词之中，毛泽东诗词是对毛泽东思想最生动与活泼的体现，也是一部生动的党史、军史和新中国的历史”。“他的政治杰作，即他缔造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本身就是一首传奇般史诗的物态化;而他的诗，则很少不渗透社会政治意识。”毛泽东在诗词中深刻演绎了他对人生、文化和政治的理解，他运用诗词艺术载体形象地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生活及其走向的文化判断。在这个意义上，文化政治是理解毛泽东诗词的重要视角，是贯穿从文学、历史学、社会学、语言学、政治学等角度解读毛泽东诗词的关键。

　　毛泽东诗词突出反映了毛泽东对文化与政治的关系问题的思考，他毕生看重文化的政治规定与政治的文化表达，在哲学阐释中生发文化的现实功能与政治的文化境界。正如他1940年在延安发表的著名演讲《新民主主义的政治和新民主主义的文化》，对文化与政治加以综合阐述，新中国的立国纲领性文献《新民主主义论》正是在此基础上完善而成的。毛泽东诗词大都具有政治内涵，同时体现了高超的文化意境。正如翻译毛泽东诗词的法国学者吉•卜罗索莱所言，毛泽东诗词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是文化的“丰碑”，同时也发扬了中国的文化传统，在“丰碑”上刻录着毛泽东的生活经历和半个世纪的中国历史。

　　在积淀丰富的文化准备之后，青年毛泽东在诗词中呈现了他对人生与社会的认识。他始终热爱中国的土地和人民，始终强调社会平等与公正，他以诗的强音启发人民的革命激情与建设斗志。“哲学、诗学都可以说是人学，人学是研究毛泽东的切入点，从大写的人这个角度深入毛泽东的本质特征和内心世界，才能够懂得毛泽东，也才能够实事求是地、科学地、生动地研究毛泽东。”毛泽东在生命的不同岁月以诗词的形式呈现了自己的哲学境界，“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辩证思维方式，将哲学与艺术的统一性，纳入整体思维与运动思维的范畴，从而与以天、地、人共感同构为基础的民族生命诗学和民族文化史学精神融合为一。”因此，从文化政治角度深入解析毛泽东诗词的哲学境界，能够还原作为政治家、哲学家的毛泽东的诗词作品应有的思想力量，进而为当代中国的文化自强与文化自觉提供与时俱进的思想资源。

　　综上所述，毛泽东诗词是内蕴哲学境界的现代艺术文本群，大致可从三个阶段解读目前可以确认的78首毛泽东诗词。将毛泽东诗词视为独特的哲学文本，对其加以宏观审视和微观解读，可以深入领会毛泽东诗词的时代精神，欣赏这丛当代中国文化和哲学的思想奇葩，生发其理论价值与现实意义，促进社会主义文化的繁荣与发展。

　　(《环球视野globalview.cn》第575期，摘自2012年10月《高校理论战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