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文还是少拍点电影吧

黄纪苏

（载《凤凰周刊》2011年2期）

看过《让子弹飞》后，又到网上搜了姜文的另外两部片子《鬼子来了》和《太阳照常升起》。看过他的“全集”后，我有个希望：姜文还是少拍点电影吧。

几年前，郭德纲要崛起没崛起的时候，我看了他的相声，喜出望外之余，曾对记者发了通感想：论天资、技术、生活积累郭德纲均属上乘，只要时机到了，谁也拦不住他出头；但出头之后他的艺术境界能否再往上去，全看他人生境界够不够了，到时候能拦住他的，只有他自己。后来果不其然，打开电视是郭德纲，换了台又是，上公共也是（藏密排油之类），乘电车还是。瞧他那抱定名利不松手，好一似离散骨肉终团员。就这样，一位经历丰富、感觉敏锐的文艺青年，在商业流行文化的火锅里只一涮就打了卷儿变了色儿，热腾腾奔赴海鲜调料或麻酱调料的人生下一站了。

一部电影由很多样东西组成，都列在了影片结束时那长长的单子上。可有一样东西单子上没列，那就是原始的创作冲动，老点的说法就是“激情”。如今许多电影样样东西都有，但就这样东西没有。《让子弹飞》则样样东西都有，这样东西也有。有和没有太不一样了，一部电影有了这不吐不快的原始冲动，就相当于一个人目有精光、意气风发，浑身上下透着活力动感——就连裤子上的补丁也跟着顺眼。而一个两眼无神的人，抹啥、戴啥、挎什么、坐什么都扭转不了颓势。我绝没有“激情决定论”的意思，一个家庭多几个人挣钱肯定比就一人挣钱强。我只是想强调，原始冲动是一件艺术作品最珍贵最要紧的核心部分。它的重要性，大概除了眼神，只有从前的贞洁可以比拟了。从前的女人失了贞洁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不像现在的超女觉得没它才有魅力。现在的艺术超女快男不少也都这路子：没激情他们还有理了。他们的电影，第一步是成摞的钱，第二步是瞪大的眼，第三第四步是创作制作什么的，最后一步是成堆的钱。这种前因后果全是钱的电影，谁都对得起，就对不起电影。

姜文的激情很难归类，通行的标签都不太适合他。他对时代有他自己的强烈感受，他对自己的感受想必是“三忠于”“四无限”，否则不会做那种一意孤行的表达。说他是“个人主义”（不是范跑跑那种）也许虽不中，亦不远。他导的第一部片子《阳光灿烂的日子》对文革中少年社会的再现或表现，全然驶离了伤痕文艺的主航道。伤痕文艺的现实根基，主要是文革中（现已扩及整个前三十年）文官群体和知识阶层包括子女的暗淡人生经历。近三十年来，这两部分人特别是后一部分人基本垄断了对那段岁月的回忆与思考，弄得就好像全国人民当年都跟季老、巴老一样住了牛棚似的。这显然是片面的。还记得1966年我家被抄的那个夜晚，院里挤满了看热闹的街坊，笑语欢声宛然良宵佳节。不但几家欢乐几家愁，当时院和院也是阴晴两重天，我们科学院宿舍对面是部队宿舍，那里红袖标绿军装锰钢车出出进进风风火火，似乎半夜都洒满阳光。如果我们还承认真理是改善社会的一支力量，那我们就该面对并理解各种真相，包括文革期间干部、识分子以外人群对那个时代的真实感受。揭示这样的真相，往往需要真正个人主义的冲动。姜文的几部作品里，我最喜欢《鬼子来了》，它对抗战的呈现全然不同于前三十年的模式——《地道战》《地雷战》中的战争与人也实在太儿歌，太漫画了。《鬼子来了》收获了更多样更复杂的“人”，却没有拿“中国人”的基本立场做抵押，这点它跟后三十年的许多电影和文艺作品也大不一样。《太阳照常升起》是部很任性的作品，据说因太“文艺”而输了票房。姜文太想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得不别人了，这并没有错，但这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在这个艺术品生产（创作）和消费（欣赏）高度标准化模式化、个人主义几乎等于冒险主义的“市场集体主义”年代（参见笔者2003年作《3+X：国家、西方、市场间的文艺琐谈》）。姜文的心性大概倾向写意或表现，他要在那部电影里好好地亦心亦境、亦幻亦真一番。其实，中国老百姓未必消费不起写意和其他非写实手法，倒是姜文没能在这部电影中确立写实与写意、境与心转换自如的语法，让观众心领神会，自觉地跟着他走。观众掉队如果是问题的话，那也是领队的问题。因此，我并不是一个“激情决定论”者。平心说，这部作品不是要说的不好，而是没太说好。但它跟众多字正腔圆可其实什么也没说的作品，还不在一个级别上。

我在网上查了姜文的简历，我有时不太相信一个人是怎么写的或怎么演的，我更相信他是怎么活的。姜文这二十年只导了四部电影，这让我愣了半晌。看来，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的道理依然成立。一个人的激情就像正经劳动者兜里的钱，有一定之数，花一笔就需要攒一阵，除非他是造假钞的。在中国的大众文艺领域，那些成为大腕、具有了品牌效益的作家、艺术家作为文化资本的印钞机，早就被使唤得应该报废四五遍了，可都还在加班加点，其结果自然是艺术假钞的盛行。解决艺术假钞的根本之道在于公民社会艺术的兴起：真正意义上的“独立创作”即业余创作，方能为艺术生产提供源源不断的原始冲动。但在目前阶段，还只能依靠个别专业艺术家的境界和觉悟，依靠他们可能具有的榜样示范力量。照说，五年只拍一部片子比起先烈的把牢底坐穿也真算不了什么。但搁在一个个狗颠屁股窜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哄抢什么呢的目前阶段，五年一次的姜文也许能折合从前的半个许由或家兄黄继光呢。

所以，希望从前也不是没红过的姜文再接再厉，还是少拍点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