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凝视黑夜
凝视黑夜
十世纪的伊斯兰思想家、安达卢斯(Al-andalus)的伊本·阿拉比有一本书叫《凝视黑夜》,讲解古代的求道者,怎样在对黑夜的凝视中,神秘地获取真知。在旅行西班牙的日子里,我经常想到他的这个命题,猜测人在面对黑夜时,会有怎样的感官和心理的过程。我总觉得他们幸逢盛世,身处大的时代,见识经历都不寻常;进而叹息自己生不逢时,本来已是碌碌无为,还要与侏儒群小为伴。
我没有想到,一种体验的来临,居然会这么突兀——居然,独自迎着黑暗的体验,也会降临到我的头上。它宛如伊本·阿拉比的一种注释,告诉我神秘主义诞生的途径。一天之后,我意识到体验是真实的:因为2004年的11月4日,是一个如同黑夜的日子。
清晨,在奔向地铁站的路上,一瞬间黑夜开始了。
我与一个路人擦肩而过,一眼瞥见他手中晨报上的黑字标题:布什当选了美国总统。霎那间我的视野一片黑暗,心头掠过一阵清晰的疼痛。拥挤的地铁里,人人手里都翻着一份报纸。而我决心已定,再也不瞟那些报纸一眼。心在悸动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并非因为一个魔鬼或者一只猴子当选了美国总统,我就会在一边难过。我空空地望着前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车窗。是那些冷漠自私的选民,使我感到难忍的疼痛。咽下一股苦涩,这时我看见了窗洞里的黑暗。
那么就意味着杀戮要更堂而皇之地进行。那么就意味着战争和杀戮的权利,又一次被民主地授予。原因只不过因为自私,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侵略了一个又一个国家、屠杀了数十万民众儿童之后,罪犯却当选了。车窗外黑暗疾疾飞驰,我看见了当年希特勒的当选场景。一样是媒体在喧嚣,一样是人群在欢叫。人能如此的冷漠,这不能不使我暗暗吃惊。
我不动地坐着,对地铁窗久久凝视。丰富的黑色在那儿变幻,如在等着视线的归宿。邻座的报纸在哗哗地翻,大概又从布什的当选,翻到了歌星的绯闻。我想到了今晚的电视。能想像主持人和嘉宾们会怎样兴奋,他们一定会像亲爹中了彩一样。今夜他们将长时间地占领电视,如一群妓女给嫖客捧场。他们会说得唾沫乱溅,而我们却只有沉默。正义、公理,甚至常识都被剥夺了言论的权利,大半个世界都在沉默。
我猜那时我已经失语,只顾牢牢盯着一方黑暗。文明人道,是多么暧昧的概念。大概,在黑暗的两岸我们彼此都在惊异:人的文明和人道水平,怎么会如此低下!……黑暗如同我的同党,窗户框住了一个黑影,它疾速地闪跳着,黑黑的像一只猴子。
凝视着,从这个清晨时分我就意识到:今天是无论如何不能看电视了,为了最低限度的平静,与这颗心脏的“安全”。还能干些什么呢?或者写篇小文,骂骂那只猴子?但我意识到混不过盘查——昔日的极左官僚,今天正給帝国主义站岗。黑暗冷峻地否定我的冲动,我能做的,只是凝视。
天黑了。
我像一个潜伏的特务,熬过了革命声浪震天的白日。已是黑夜时分,已经熬过了他们为布什大鼓大噪的黄金时段。算一算,搔首弄姿的主持人已经下了班;游击的、异端思想的夜,终于来临了。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电视。
不想,阿拉法特病危的消息冲入眼帘!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早上一个魔鬼登台,晚上一个伟人濒死。早晨公正遭到侮辱,晚上人心又被煎熬——我突然醒悟了:不是别的,是伊本·阿拉比所说的黑夜已经出现。它来临了,如天道的运行。不管情愿与否,我必须体验——夜的凝视。
这一夜,我一直盼着多得到些阿拉法特的消息。报道的措词古怪而暧昧,说他患了不能查明的血液病。在这一夜他倒下了,他的一生像一盏启发的灯,从黑暗深处缓缓地亮了起来。不同于胡志明或曼德拉,甚至不同于格瓦拉,他不仅无望事业的取胜,而且无奈于思想的孤立。二十世纪过去了,伴随着巴勒斯坦五十多年的受难。二十一世纪刚开始,世界就悍然横行不义。唯有他站立着,任凭舆论和炮火夹击压迫。他在绝境中孤独站立着,不从尊严的底线退后一步。
也许,就因为这一点,他将被评为两个世纪里最伟大的人物。
我凝视着黑夜,真是一个黑暗的日子。夜里的黑色默默地变幻,我看见数不清的法国人走上街头,为即将辞世的他祝福。我感到自己哭了,虽然颊上没有流下泪。已是11月5日,斋月的第二十三天。他虽然垂危,但尚有最后一息。凝视着黑夜,我为自己的无能而难过。
我能做什么呢?
思想被“大规模杀伤性媒体”的火力压制着,我抬不起头,一次次重新归于沉默。对于以笔与之抗争,我有一种深深的厌烦。字迹在屏幕的下沿滚动着:自攻占伊拉克以来……已经杀害了大约310名伊拉克科学家……自布什当选的消息公布,美国人移民加拿大的申请骤然增多……
我打开电脑,想给冥冥中的读者写点什么。但是满视野漆黑茫茫,我怀疑是否存在读者的索求,更怀疑——夜沙漠里,一声羊的咩叫的意义。
虽然我们无力,但我们没有顺从卑鄙的体制。我们敢于暴露异色的脸孔,敢于坚持异端的话语。在黑夜中,我思索着,不由地感激神秘的指引。它使我写了二十多年,但没有一个字为权势讴歌。它使我在还那么年轻的时候,就站到了被歧视者的一边,诉说他们存在的美与合理。……
凝视中,确实夜有三层,说不出的丰满深蕴。也许,这一夜与伊本·阿拉比的那一夜并不相同。我不知是否看见了真理,但是到了五更月沉时分,我暗暗感到了夜的温暖。
天就要亮了。
2004.11.8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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