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炼利:怀念早逝的关碧红
后记
终于把《怀念早逝的关碧红》修改完了。
从1991年初稿到2005年5月定稿,历时15年。初稿2000字,改定稿6000字。
跨越15年,修改一篇短文,只是希望能留存真实。
我没有在斟词造句上花费大力气——我的文字功底有限,我不想为此白忙活。功底是几十年的积累,文章不是想做漂亮就能做漂亮的。
因此,我写关碧红,只能白描,努力把每个细节描真实。
《怀念早逝的关碧红》是我在深夜改就的。当家人全都入睡,我泡一碗俨俨的茶水,关上房门关上灯,眼前只有电脑荧屏亮着,鼠标灯在闪烁。我坐在电脑前,闭上眼睛大口饮茶,闭上眼睛搜寻二、三十年前的往事,搜寻每一个细节。我就在黑暗中坐着、牛饮着、努力回想着、时而也在键盘上敲打着。坐累了、饮累了、想累了、敲打累了,就起身,打开阳台门,不经意地看看天看看月亮,月亮有时如绳细,有时如饼圆。
对月亮已熟视无睹。原本孤零零的一枚冷月,一代代的人看呀吟的,已经既不孤独也不冷了。
关碧红也只有一个,她比月亮孤零多了。
可以忘掉关碧红。也可以忘掉文革,忘掉苦难,忘掉荒唐。不就是最多被说声没有记性吗。如果没有记性能使我们更快活,为什么要有记性?但有一天,我发觉我们的孩子在挖掘我们记性的空白、这一段历史记忆的空白。关于那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到目前为止,他们所知道的不过是领袖接见红卫兵的断断续续的电影片段,至多加上《芙蓉镇》中几个镜头和在他们听来莫名其妙的“七八年再来一次”的台词。但他们却因此而恍然大悟:“这就是文化大革命呀!你们这一代人,老戆老戆的。”于是我们和我们的上一代就随声附和:“是呀,我们当时都是老戆老戆的。”好了,整整三代人对文革的记忆,就是六十年代有着老戆老戆的国民,发生了老戆老戆的文化大革命!
如果我们能就此思索下去,当时的我们为什么会“老戆老戆”?那么,效果也不差。可我们思索了没有?
现在,上面两代人都自以为变得聪明了,第三代人从来都自以为要比所有的前人都聪明。
我们真的变聪明了吗?我们对自己的聪明这样自信吗?会不会有一天,我们聪明反被聪明误呢?会不会有一天,历史来拷问我们的聪明、未来发生的一切来拷问我们的聪明呢?
未来?未来地球还爆炸呢。好啊,回答得真干脆。但所幸中华民族是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民族,为未来所做的一切努力终究是会有着落的。
所以,我要这样认真地写一个小人物,不怕人家说这样的人物不值得写。
有朋友说,这个人物没有典型意义。是的,当时除了吃奶的娃娃外全民族都参与了文化大革命,而因此变成精神病的怕还不到万分之一。但是,我要给我们后代描述的人物,不是祥林嫂、阿Q这样的典型人物,而是类似祥林嫂的婆婆、同意让祥林嫂捐门槛的庙祝、未庄的地保和揪阿Q辫子的闲人们这样一些小而又小的人物。我的文字功夫不到家,因此,写典型人物我力不从心。但我相信,那个年代的典型人物总有一天会被文学家贡献出来。而我,作为文革全过程的参与者、1966年时年龄最小的红卫兵之一,只是想告诉我们的后代,与典型人物同时登台活跃过的,还有这样一些小人物、小小人物……
我再三告诫自己,对关碧红这个人物,只能去“描”,老老实实依样画瓢的“描”,能把关碧红真实地描出来,就算对后人有交代了;但不能刻意去“写”,对这样的人物“艺术加工”决不是我的能力所能及。所以,《怀念早逝的关碧红》中的关碧红,是个原生态的关碧红。关碧红的的确确就是这么在说、就是这么在做、就是这么在思考的。
文革发动至今已经三十九周年了,当时不满十四岁的我,如今已年过半百。对于我们这代人和我们的上代人、上上代人为什么会“老戆老戆”,也许靠我们这一代的智慧还不能够回答,那么,就把我们的戆态戆样详细真实完整地记录下来,我们这一代人把各别的、零星的、支离破碎但不失真实的回忆都记载下来了,我们就是在把一个立体的、生动的、全视野的文化大革命场景呈现给我们的后代,他们会把这份记录当成最宝贵的财富传承下去。我们的后代肯定比我们智慧,他们一定会据此总结出二十世纪下半页的那几代人为什么会“老戆老戆”的答案。他们会为我们总结的,为中华民族总结的。但“记录”这件事情,只能由我们来做,因为我们是这段历史的最后见证人,没人能替代我们。
总结文革,将功德无量;记录文革,记录文革中的芸芸众生,同样功德无量。
文革中我们最爱说的一句话是:“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记录文革,真到了“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的时候了。
我们必须做了。
乙酉年三月廿五日子时
怀 念 早 逝 的 关 碧 红
——谨以此文,纪念文革发动39周年
作者 王鍊利
当我提笔写这段纪念文字时,我料想人们已不大会记得她了。不是因为她平凡,更不是因为她不起眼,她曾经在上海的一家中型造船厂产生过轰动效应:文革前,她从华中工学院本科毕业后分配到船厂,文革开始不久就成了全厂闻名的在精神病院挂过号的精神病患者。 1975年,她年约三十四岁,在厂单身宿舍自己的双层床床架上自缢,足尖才离地几公分。
她走了,如同轻烟一样飘散了。人们除了在闲聊中作为扯咸扯淡的作料嚼起她以外,她很快被人们遗忘了。但我忘不了她。我与她在同一个生产班组一起工作了三年,她的寝室就在我的寝室隔壁。她离开人世的那天,我正巧没在宿舍里住,没有见上她最后一面。
她是广东籍人。身材中等偏矮,但很结实。脸盘带有些广东人的特征,颧骨略高,眼睛微凹。头发干干黄黄的,从脑门到头顶心的短发用一根橡皮筋扎起,那是那个年代从小学女生到大学女生普遍梳理的发式。虽然是个女性,她的衣着不带性别色彩:一年四季,两条工装裤轮番穿——工装裤是机械加工工人的劳防用品;她夏天上着纯白或浅兰的短袖衬衣,春秋两季是蓝或灰的卡其布外套,冬天外罩蓝卡其翻领短棉大衣。脚上终年蹬双草绿色的解放鞋,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咚咚”有声。
1968年冬我刚进厂头几天里,我曾喊过她“关师傅”。那时我还是个不满十六岁的小丫头,除了不对“牛鬼蛇神”、不对批判对象和同年进厂的人喊“师傅”,任谁我都叫得甜甜的。但很快,我就对她直呼其名了!因为没有一个人尊她为“师傅”。我迅速知道了有关她的一切传闻逸事:知道了她是四清时分配来厂的大学生、知道她“出身不好”、知道她有着 “海外关系”——那个时代人们象避瘟神一样避之不及的“社会关系”,还知道她患有“精神病”,并知道她病也病得与人家不一样——精神病分文疯武疯,她都不属于,她属于精神病的另类——无论是不是在发病期间, “左”,是她日常行为的主调。
1966年,如火如荼的文革刚开始,她的香港亲戚给她寄了一把缩折伞。那时大陆压根儿还没见过这新鲜玩艺,她拿了伞如坐芒刺上,转瞬就送到旧货店去,旧货店店员因没见识过估不了价,她扔下句:“我不要了”,就逃也似地走了。
1967年,因为她已经有了与常人明显有异的表现,厂里曾派人带她上精神病院检查,这当然是瞒着她的,骗她说是到普通医院做常规检查。走近医院,门口赫然挂着的“上海市精神病医院”的大牌子把陪同她的人吓坏了,就想方设法去引开她的视线,她却指着高高挂在医院大门门楣上的横幅,颇为赞许地说:“不错!这个地方不错,你看,上面写得多好!”陪同的人抬头一看,横幅上写的是“誓把精神病院办成红彤彤的毛泽东思想大学校”。
而她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是个每天都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典型。
过来人都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每次“最新最高指示” 发表都是大事情,除了敲锣打鼓“欢庆”,无论多晚都要组织起来学习。每次学习“最新最高指示”,她总是抢先在小组会上发表感想,每次发言都离不开要与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要自觉接受工农兵再教育之类的表态,事实上,她除了与妹妹还有联系,与其他家庭成员的确一刀两段断绝了来往,包括与她的父亲(她母亲早已去世)。
关碧红对带她的女师傅是很尊重的,虽然这个师傅只比她大两岁。平时,师傅对她也挺关心。但一到吃饭时间,她师傅总是要躲开她。“只要与我一起吃饭,那么,我买1角5分的菜,她就买1角的,我买1角的,她就买五分的,我买5分的,她干脆就喝免费的汤!还说是‘我的生活水准不能超过工人师傅’。你说,与她一起吃饭我有多别扭!”她师傅对我这么说。
关碧红是个共青团员。论到一个普通团员、一个普通青年对文革的关心、参与,那她是当之无愧的积极分子。我们这个厂是“四人帮”中的王洪文在“一月风暴”(注1)中的重要“革命据点”,厂里揪出的“阶级敌人”也特别多。我们轮机车间是全厂平均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车间,根据“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逻辑,我们车间的“阶级敌人”、“批判对象”自然也最多。500多人的车间有三、四十个小组,每个小组至少也摊得到一个“靶子”。我们小组才十几个人,就供着三个“活靶子”,一个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一个是坏分子、一个是阶级异己分子。因为“靶子”多,所以三天两头开批判会是寻常事。关碧红参加批判会是很认真的,不仅准备了批判稿,还带上纸和笔,以备记录其他人的精彩发言和被批判者对抗批判的“反扑言论”。如果是小组开批判会,她就主动搬椅搬凳,搞些写标语等环境布置工作,有时也做做会议记录。开批判会是在与阶级敌人“刺刀见红”,与会者必须对敌人满怀阶级仇恨。我们这些刚进厂的青年人从小接受的是阶级斗争教育,“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早就倒背如流,要让我们对那些几天前、几个月前根本不认识的敌人“满怀仇恨”是不困难的,就象对美帝苏修满怀仇恨一样不困难。关碧红与我们一样,对此没有困难。但应该承认,她比我们恨得还要真。虽然轮到她 “批判”时,谁都会感觉到那些批判对象对她的不屑一顾,然而,她是认真对待敌人的。有一个“反革命分子”在挨批判中“狡辩”,她从座位上一下站起来高声反驳,声音激动得发颤,握着《江南体育app下载入口 语录》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但她再愤怒也就限于口诛笔伐,与牛鬼蛇神从不肢体接触,并还劝阻他人 “要文斗,不要武斗”,当然,谁也不会听她劝的。
她干活很拼命。文革开始后下放在我们车床小组当一名车工,技术不高但热情很高。她总喜欢把车头转速打到最高,进刀速度也扳到最快,这样一来,铁屑要么呈扁扁的条状窜泻而出,要么象爆豆似的崩裂开来,走过她的车床旁谁都得躲让着。她自己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一会儿手让带状铁屑划了个长长的口子,一会儿脸上脖子上让爆溅的铁屑烫起黄豆大的水泡,但她一点也不心疼自己。上班时间是七点一刻,她六点就开起了机床,中午有半个小时吃饭带午休时间,她从不午休,总是三口两口把饭扒拉完了赶紧干活。由于给自己订下伙食费决不能超过师傅的规矩,所以也就没有了啃排骨挑鱼刺的费劲事。她这样拼命,在常人看来都是“不正常”、“有毛病”的表现,我心里纳闷:确诊了有精神病,怎么还让她干车床活?不怕出人命?
记得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师傅曾经费力地拣着她听得进的词语开导过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为革命工作一辈子呢。身体不是我们自己的,是党的,人民的。列宁说过,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革命是长长远远的事情,你要为革命而劳逸结合,适当休息是为了更好地革命。”她被感动了,就停止了操作,诚恳地回答:“我的身上有剥削阶级家庭的烙印,我只有在劳动中脱胎换骨改造自己,我不做白吃白喝劳动人民血汗的寄生虫。我要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江南体育app下载入口 说过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要自觉改造自己,就不能怕苦,就要自找苦吃。再说,比起长征,我这根本不算吃苦。”说完,一推操纵杆,车头又快速旋转了,她一把拖过C620车床的尾架,用大扳手拧紧了尾架和导轨的连接螺栓,然后双手用力转动尾架轮子,把近40毫米粗的麻花钻直直地支进工件里。焦蓝色筷子粗的铁屑沿着麻花槽扭曲着挤出来,冷却剂喷泻在钻头和铁屑上,发出“兹啦啦”的爆响。
劝她的工人师傅还能说什么?她说得都对,非常对,非常非常的对。她说的,甚至那个老师傅说的,都是每天的报纸每天的广播反反复复在说的,能不对么?
而如果说她这么做是做作,那么,那年头除了“牛鬼蛇神”是被迫6时进厂6时出厂长达5年之久,换个人谁能连续几年这样地干活?(注2)
她毕竟和我们一样,不是铁打的,也是骨肉做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也有与正常人一样活泼的时候。对此,我记忆更为深刻。
一天,我与她一起从厂区的篮球场边走过。一个篮球正砸向我们。我下意识地躲开,她却伸手揽过球,边拍打边紧跑起来,球随人走,三下五除二就把球送进了篮筐。她对此举颇有些自得,转身“呵呵”地轻笑一声,那笑容很是灿烂!
在厂区游泳池里,我也见过这样的笑容。她穿着深色的泳装,赤裸着圆浑结实的臂、圆浑结实的腿,带有一种野性的美,但不是那种肆无忌惮的野性。她啪嗒着光脚板,轻轻松松走进水里。水中的她比鱼还鲜活——仰泳、自由泳、蛙泳交替着,在60米的标准泳池里来回穿梭。她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一种无忧无虑很纯真的笑容,一种平时根本看不到的笑容。
她也喜欢哼哼歌曲。音色优美虽然谈不上,但唱歌不跑调。她哼唱歌曲时,那黄黄的脸会泛起润泽的光,使她挺普通的长相也平添了些许动人之处——毕竟,她还很年轻!
我还见到过她跳舞!
那时,全国男女老少都在学跳“忠字舞”, “忠字舞”需要突出“忠”字,“忠”字当头,跳不好没关系,但不能不跳,跳不跳是对伟大领袖忠不忠的大是大非问题,“牛鬼蛇神”还没资格跳呢!当然即使跳不好,也没人敢嘲笑,如果谁敢嘲笑,跳完舞就是声讨 “某某某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罪该万死” 了。
我们是把车间里供500人开会的会场清理出来跳“忠字舞”的。领袖像下贴有一张大大的剪纸红“忠”字,那个“心”字的上面一点剪成了心的形状。那个时代娱乐活动很少,能在上班时间不劳动而名正言顺跳舞,我是当成玩一样跳得很起劲的,我认为,好多年轻人也都是抱着与我一样的想法在跳、在玩。但关碧红不一样,她是仰望着领袖的像在跳,仰望着红“忠”字在跳。虽然她跳舞不象游泳、打球那样自如,舞姿显得笨拙,动作也合不上音乐节拍,但她跳得很虔诚!当配“忠字舞”的歌曲声响起(其实先有这个歌曲,而后才有“忠字舞”),关碧红边舞边轻声跟唱:“……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象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她脸带笑容,象受到领袖接见的红卫兵那样笑得幸福。
她真正发病时的状况,我亲眼见过两回。她发病都是有“大背景”的,都是与国家大事有关,与政治形势有关。
七十年代前期,中国的政治舞台风云突变,电台反复播放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五首抗日歌曲,我们都从报纸的字里行间揣摸着形势。那天,我刚走上宿舍楼梯,就听见头顶上方响起慷慨激昂的口号声:“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是她,是关碧红!只见她双眼布满血丝,挥动右拳高呼着口号,身板挺得直直地从楼梯上走下来,那情景,简直是电影中抗日志士赴刑场的镜头再现。我倒退两步,怔怔地看着她,可她根本就不看我,目不斜视朝宿舍门外走去,朝马路走去,进行她一个人的示威游行。
还有一次,是“副统帅”在温都尔汗栽了。消息被证实是千真万确之后,就见到她挥着一把竹丝大笤帚,用力地扫着车间门口的水泥地面。她的脸部肌肉在微微痉挛,瞪圆了双眼,眼中竟然闪着凶光!她边扫边狠命地喊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声音嘶哑了,还在喊着……
关于她的病因,人们有好多传说,然而,我不相信任何一种传说。对于一个曾失去申辩能力的精神病患者,人们可以把任何一种污蔑、诬陷和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编成一个煞有介事的故事,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从不去追究她得病的根源。我只是觉得:她太轻信了,她太当真了。可惜,三叉戟坠地声没能使她震醒,她反倒更中邪了。
以后,她终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过了些日子,听说她病治好了。有一天,她在宿舍的走廊上与我友好地打招呼,我仔细地打量了她:眼神很温顺,神态很真挚,很诚恳,说话声音也很平和;还是那身蓝布衣裤,脚下换了双浅口黑布鞋,白色卡普龙丝袜。她模样变得很文静,举止变得很安稳。我的心底却莫名地涌上一丝悲哀:关碧红,你如真的清醒了,也许你就活不了多久了!
她被我料中了!关碧红静悄悄地养了一年多的病,这一年多时间里,她安静得让周围已经感觉不到有她的存在。她的病是真的治愈了,而她的命也离被断送不远了……
那天她告诉我,她从未丧失意识,只不过是控制不住自己。也就是说,她清楚自己在病中说什么,干什么。这样的话,她羞于活在人世、懒于活在人世就不难理解了。当年,不能自控的她曾令人哭笑不得,如今,这令人哭笑不得的她又逼得清醒后的她活不下去……
她死的那天,与她同寝室居住的一个大学生恶狠狠地诅咒她:“她死了也要被人骂,做人要做到这样坏,竟会死在大家要住的地方……”
自打她死的那天起,这个房间再也没有人住过。
她死了,她住过的地方也死了。
她死的第二年,文革结束。
文革死了。
她走了以后,她的父亲和妹妹从广州来到上海,为她料理后事。我与她妹妹原先见过面,但并没见过他父亲。她父亲来到宿舍清点她的遗物时,我在边上细细地观察着他:一个近六十岁的人,中等身材,偏瘦,带着老花镜,一手拿纸,一手握笔,正在无言地清点记录女儿的遗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这个女儿,已经有十多年与这个当父亲的没有任何联系、已经有十多年把父亲当成不共戴天的敌人。等到父亲再见到女儿时,女儿已是一具尸首……老实说,我观察她父亲,是出于好奇。我想看看导致关碧红有如此沉重负罪感的根源——她的“剥削阶级父亲”到底是何等模样!
她妹妹在我身边站着,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你父亲……,他好吗?”“唉!她这是何必!”她妹妹很聪明,她明白了我这句问话的全部含义,小声回答 “我们爷爷是个小土地出租者,我们父亲不过是个小职员,他一直自食其力,也吃了很多苦!”我轻吸了一口气,无语。
“本来,我已经在做准备,把她接到我家里去,由我来照顾她——她已经不可能结婚了,你想,谁会爱她呀!”她妹妹说着,眼圈红了。
“谁会爱她呀”,这句话发发复复在我耳边回响。
在有关关碧红病因的种种传闻中,有几条就是说她是因失恋得的病。一说是她爱上了四清工作队长,而人家是有妇之夫。一说是她谈了个大学生对象,人家嫌她出身不好……。我曾经因为讨厌这种种传闻与人争执。那时我还少不更事,思维方式也是“左”得可以,我觉得关碧红已经满可怜了,人们怎么还这么编排她呢?她“左”既然不假,那么,这么“左”的人怎么可能去爱有妇之夫呢?那不是道德败坏吗?她是绝对不可能道德败坏的!还有,这么“革命”的人怎么会考虑“个人问题”(注3)呢?我认为这种传闻是对她的污蔑,是无中生有。我在为她打抱不平。
随着时间流逝我年龄渐长,现在的我却是越来越希望关碧红能真的谈过恋爱,能曾经被人爱过。即使没人爱过她,也希望她能爱过别人,哪怕是单相思呢!不是有首歌吗?“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女人能投入地爱一次、能忘我地爱一次,那么,不一定要有爱的结果,甚至不一定要奢求对方也同样付出爱,也就差强人意地算是尝到过幸福的滋味了!关碧红,你尝到过……不,就算是舔吧,你舔到过幸福吗?我多么地希望你能舔过一下啊!
上世纪90年代后期,离关碧红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有一天夜里,我竟然梦见了她!我梦见她穿着一套剪裁合体的藏蓝色西服,毛衣是鲜红色的,足登黑色中跟皮鞋,臂挽一个精巧的手袋;她烫了卷发,嘴上还抹了口红!她依稀是站在一个豪华大酒店的大堂中央,在一片水晶灯的光芒下,灿烂地笑着!我想喊她的名字——关碧红,可是我喊出声的,竟然是“郭——凤——莲”!
我愕然!
我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
不错,我梦到的关碧红的装束,正是大寨铁姑娘郭凤莲50岁左右时的装束,电视台播放过的。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上世纪九十年代,革命标杆郭凤莲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折腾,那是因为时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不管她经历了怎样的折腾,她是活下来了。
活着,是幸事。活着思变。活着,就有可能变。
能活着,真好。
天上的关碧红,你好吗?
(注1):“一月风暴”即“安亭事件”,指发生在1967年1月的“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简称“工总司”的“造反派”对 “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夺权运动。从此,在中国大地上, “革命委员会”这一组织形式替代了原各级人民政府和各工矿企业的行政组织。
(注2): “那年头除了‘牛鬼蛇神’是被迫6时进厂6时出厂长达5年之久,换个人谁能连续几年这样地干活?”这段话是笔者1991年初稿时写的,但是在今天的中国,一天连续工作12小时甚至16小时又长达几年的不会是少数,甚至还不局限在私营企业和三资企业。
(注3):当年强调的是“突出革命”、“突出政治”,类似“结婚” “恋爱”的字眼在大众场合是约定俗成不大提的,象“恋爱”这种字眼更是因为带有“小资产阶级色彩”而被排斥出“革命人”的言语词典,到了非说这些字眼不可的时候,就用“个人问题”代替。所以,那个时代凡提到“个人问题”四个字,就是指“结婚”、“恋爱”。某人没有结婚,就说某人“个人问题没有解决”。某人还没有恋爱,就说某人“还没有考虑个人问题。”
1991年作,
1997年11月改,
2005年1月27日奥斯维辛解放60周年纪念日再改,
2005年5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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