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阐释中国与中国文学?
如何阐释中国与中国文学?
□李云雷
1、 引子
如何阐释中国,已经成为了一种世界性的焦虑,即使对于中国或中国人来说,这也并不是一个能够轻易说清的问题,因为这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而且与我们每个人的切身感受息息相关。如果从长时段来看,我们可以将当下中国视为从传统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型”中的一个阶段,这一转型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至今仍然没有完成;同时这一过程也是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不断扩张、将中国纳入其中的过程,这同样是一个尚未完成的过程。而在这两个过程的交织中,“中国”从一个东亚朝贡体系中的中央大国,经过一个半世纪的自强、维新、革命、改革,演变成今日国际条约体系中的一个“民族国家”。然而对于我们来说,未来的“现代中国”是什么样,仍然是未知的,这首先由于中国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民族国家”,而是一个“多民族共同体”,这相对于以单一民族、宗教为基础的西方“国家”观念来说是一个异数;其次在“金融危机”风声鹤唳的今天,人们会更容易地认识到资本主义与市场经济的弊端,中国作为一个庞大的经济体,以及有着悠久文化与社会主义经验的大国,即使融入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也有可能对这一“体系”本身产生较大的改变或影响,从而转变人类与世界未来的面貌。
在上述转型的过程中,不仅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发生了极大改变,中国人的心灵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文学作为表现心灵的一种方式,也相应地发生了转变。在传统中国,文学作为一种“小道”,在“经史子集”的文化格局中并不占有重要地位,即使在文学内部,也是诗词等文体占据着正宗的位置,小说与戏曲只是一种卑下的文体,经过晚清的“小说界革命”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文学在整个文化中有了较高的地位,而以小说为代表的新文体则取代诗词、“古文”等传统文体,在文学中处于中心位置,也形成了我们今天的文学观念——即文学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戏剧”的四分法,而其他的传统文体,如碑、铭、诔、赋等,如果不能纳入到“散文”或“诗歌”中得到承认,则被划到了“文学”之外。然而文学“现代化”的另一面是,它被赋予了表现或组织现代中国人精神世界的责任,无论是启蒙还是救亡,中国文学都参与到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建构之中,它在这一过程中改变了“中国”,同时也改变了自身,从“旧文学”蜕变成了一种“新文学”。
2、 “中国经验”与中国文学
何谓“中国经验”?这是一个人言言殊的问题。在我看来,所谓“中国经验”应该是与其他国家不同的经验,也应该是与“传统中国”不同的现代中国的发展经验,它至少应该包括三个部分与一个前提。这三个部分是:中国的传统文化、社会主义传统、改革开放以来的新传统。而其前提则是中国的基本国情:首先中国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在整个资本主义全球体系处于边缘的位置;其次中国在鸦片战争以来屡受侵略,濒临瓜分或灭亡而终于独立,至今仍处于“民族复兴”的过程中;而在国内,则是农民占绝大多数的一个人口大国。这一国情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不会改变,也是我们讨论“中国经验”的基础。
如果我们将“中国经验”与其他国家相对比,或许会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在竹内好、沟口雄三等人看来,日本从福泽谕吉的“脱亚入欧”论以来,所走的就是一条“优等生”的道路,他们学习西方并在亚洲率先实现了“现代化”,但与此同时也失去了自身的“独特性”,只是融入了欧美主导的全球体系与世界秩序。而中国从孙中山、鲁迅、毛泽东以来,所探索的便是另一条现代化的道路,是一种“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是在现代化的过程中坚持中国与中国文化的独特性,或者说从中国文化自身中开辟出现代化的道路,从而为传统中国的现代转型拓展出新的道路,也为未来的世界想象提供新的可能。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与“五权宪法”、毛泽东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固然是这样,鲁迅的思想与文学也是如此。有人曾以“托尼思想、魏晋文章”来概括鲁迅的生平事业,——鲁迅是最新的,但同时也是最旧的,他的文章越过桐城派、唐宋古文而返回到“魏晋”,但同时却为新文学开辟出了新境界。“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中国文化正是在不断的创新中发展与延续着。
“传统文化”是丰富复杂的,并不只是孔子与儒家,它既是一个几千年来不断发展的过程(如“经学”中的汉学、理学、心学、朴学),同时也包括诸子之学与佛、道及民间文化与地方文化。在晚清时期“传统中国”崩溃以后,我们在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才第一次有可能避开传统儒家的意识形态,重新审视更加丰富的传统文化。从魏晋时期佛教进入中国之后,西方文化的进入可以说是中国文化所遇到的第二次危机,但佛教进入中国后,一方面中国化为“禅宗”等派别,另一方面也对中国文化产生了影响,出现了宋朝的“新儒学”,内化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如今佛教在其发源地已经湮没,只有在中国及以中国为中介传播的国家仍在现实中发生影响。西方文化对中国的冲击虽然很大,但同时也开始了中国化的进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如今它也已内化为中国新文化的一部分,并在政治制度等层面发挥着巨大的影响。但如果从长远的眼光来看,这一融合的过程还只是刚刚开始,传统的中国文化尚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而只有在“凤凰涅磐”之后,才会有中国文化的“浴火重生”。
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是西方文化以及其孕育出来的资本主义。然而,正如我们不能笼统地看待中国或“传统文化”一样,我们也不能笼统地看待西方或“资本主义”。首先,资本主义是在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之后发展出来的一种西方现代文化或生产生活方式,与西方的“传统文化”或“古典文化”有着本质的不同;其次资本主义是一个历史的发展过程,从意大利、荷兰、西班牙、葡萄牙到英国、美国,500年来资本主义全球体系是一个不断扩张的过程,按照马克思的说法是“资本主义要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全世界”,按照沃勒斯坦的说法,资本主义的扩张“有赖于一个大的农村部门的存在,那里的人们还没有加入到工资劳动力的市场中来。但是,作为一种世俗倾向,这种地区恰恰正在缩小。全世界非农村化的曲线正在上升,这种现象在过去的500年中正在不断发生,而从1945年起这一进程大幅度地加速了” ,按照阿瑞基的说法,“在过去500年里,推动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大规模扩张的,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国与国之间的竞争,而是国与国的竞争加上整个世界体系中资本主义权力的日益集中。” 可以说,我们今天正置身于这一历史的进程中,或者说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我们即已置身于这一进程之中。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20世纪中国选择马克思主义,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的一种反应,或者说是一种超越的努力。对置身于列强环伺之中、随时有可能被瓜分或侵略的中国来说,马克思主义至少在以下几个层面具有吸引力:马克思主义是反对资本主义或帝国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是反对西方的;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普遍主义;马克思主义是一种科学的“客观规律”。而20世纪的中国革命,通过对底层民众的广泛动员与组织,建立起了一个独立而强大的“新中国”,新时期以后的改革开放,则通过部分融入资本主义全球体系,使中国成为了一个经济大国,也在当今的世界格局中有了更多的发言权。
然而,“中国经验”并不是简单模仿西方强国融入世界的“崛起”,也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二分法可以解释得清楚的,而有着更多丰富复杂的因素,需要我们去认真总结。可以说,当今中国的变化并不是某一种理论所能概括的,“中国经验”的丰富、复杂乃至矛盾之处,挑战着各种现成的理论体系与阐释框架,而这不仅刺激着本土理论的产生,同时也为贴近具体经验与“内心”的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契机。
如前所述,中国文学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既是“中国经验”的一个部分,同时也为表述“中国经验”提供了新的可能性。我们阐释中国文学,需要认识到在这一转型中,“文学”及关于文学的观念是变动不居的,我们不应受制于某一种固定化的文学观念,而应有一种历史的眼光与开放的视野,同时也需要在文学与现实中国及其变化的联系中加以把握。
如果说在晚清之前,中国文学有一个稳定的传统,几千年没有太大的变化,那么此后则处于频繁而激烈的变动之中,几乎每十年都会发生重大的变化,从“小说界革命”到“新文化运动”,到普罗文学,到解放区文学,到“十七年”,到“文革”,到“新时期”,到“后新时期”,到“新世纪文学”,在剧烈的变动中,每一个时期的作品,在下一个时期都会被重新认识与重新评价,或者被历史所淘汰。即以“新时期文学”为例,去今不过30年,究竟还有多少作品能在文学而非文学史的意义上为人认可,就是一个大大的疑问。
可以说,我们今天的文学仍处于变动不居之中,尚未形成一种稳定的“新传统”,但在近百年来中国“新文学”的发展中,也形成了自身的传统,也即鲁迅以为代表的新文学传统,我们可以将这一传统视为传统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也可以视为未来的“新传统”的萌芽或基石。
3、 全球化中的价值观或认同问题
以上我们从纵的角度考察了“中国经验”与中国文学的关系,接下来我们从横的角度来
考察一下当前世界格局中的价值观问题,并探讨文学在其中可能起到的作用。
根据萨缪尔·亨廷顿的看法,在冷战以后的世界格局中,“文明的冲突”将取代“意识形态的冲突”,成为世界秩序重建的一个新的框架,中国作为“儒教文明”的主要代表,也成为他所列举的诸种文明之一。而在911之后,布什主义重申“圣战”,将与恐怖主义的斗争描述为基督教文明与伊斯兰教文明的冲突,这也让人们认识到“文明”作为一种价值认同体系,已成为了影响国际政治的重要力量。
根据潘维在《核时代的意识形态》一文中的说法,在核武器制衡的现代世界中,不可能发生全面性的战争,那么民族国家之间的竞争更多地体现在文化、价值、意识形态等方面。所以对于我们来说,重建中国的核心价值观便显得分外重要。重建中国的核心价值观,无疑应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社会主义传统、改革开放以来的新传统这三种“传统”的融会贯通中,发展出一种现代中国的新的价值理想,——既不同于传统中国,也不同于西方,而是既“中国”又“现代”的价值观念体系——这也将是中华民族对于世界的一个重要贡献。
然而,这样一种理想的价值体系,还处于形成的过程之中,或者说现实中人们的价值是紊乱的、无所适从的。五四以来,新价值观与旧价值观、西方道德与中国道德、公共道德与私人道德之间互相矛盾的标准,使任何一种标准下的“好人”,在另一种标准看来都是可疑的,比如“父慈子孝”在传统的价值观看来是一种天经地义,但在新的价值观看来,却蕴含着一种等级制,是不“民主”的,再比如一个贪官在公共道德上无疑是亏欠的,但或许在私德上他是一个好人,这样价值的紊乱已经使社会陷入了一种混乱。
在近百年来的剧烈变化中,虽然我们尚未形成一种稳定的新型价值观念体系,但已摒弃或超越了某些旧的观念,形成了新的价值认同。比如宗族观念与家族观念,随着“大家庭”的解体已经淡化,“差序格局”中的等级观念与亲疏关系同样淡化了,所谓“世交”或“世仇”也不像以往那样成为左右人们的重要关系。再比如地方观念,今天人们虽然还会认同自己属于哪个省或哪个县哪个村,但这种意识也已经薄弱了,他们会首先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一种“国家认同”或“国民意识”已经取代地方观念,成为人们最重要的身份意识,而这在军阀混战的民国时代尚没有建立起来。再比如婚恋观念,今天的人们都会认同“一夫一妻制”,而不会认同于一百年前还被视作当然的“一夫多妻制”,即使通俗的言情小说,其故事的逻辑也建立在“一夫一妻制”的婚恋观念基础之上,也已经“现代化”了,否则三角或多角的恋爱对于男女主人公并不必然构成痛苦的根源。
在这种价值观转变的过程中,文学不仅展示了历史中“个人”具体而微的心灵波折与内在痛苦,而且也以其生动形象的描述,对新型的价值观或身份认同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萧红的《生死场》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为邻里纠纷、家族矛盾而斗争的人们,在日军入侵到村中以后,如何摆脱了这些“小”的困扰而形成了共同对抗日军的意识,而正是在这种艰难而痛苦的转变中,一种现代的“民族意识”才得以形成。而在叶紫的《星》、《火》中,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些饱受地主欺压、剥削的农民,在忍无可忍之后,如何联合起来与地主对抗,而正是在这样充满波折的“联合”过程中,才形成了朴素的现代“阶级意识”。可以说,在现代意识的形成与现代民族国家的构建过程中,中国文学发挥了独特而重要的作用。然而从长远来看,新型的价值观还处于形成的过程中,如何将传统观念中的亲切感与责任感,与现代的民族意识、阶级意识、性别意识以及自由、民主、平等观念结合起来,从而形成一种新的价值认同,还是一个任重道远的过程。
问题的另一面是,“现代化”所造成的价值错位或价值虚无,不仅在中国存在,在西方国家同样存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对于“现代人”来说,没有任何坚不可摧的观念,一切都处于相对化或虚无化的状态,都处于无根的漂泊中。在19世纪,我们看到“上帝死了”所象征的绝对价值的崩溃,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正是在这一精神困境中的挣扎,在20世纪,我们在伯格曼、小津安二郎等大师的电影中,也可以看到他们在旧价值和新价值之间的痛苦选择与探索。
如果就西方内部的价值观来说,只有古今、新旧的矛盾,而对于中国及其他后发国家,在古今、新旧之外,还有一个中外的问题,使价值的问题更加混乱与复杂。另一方面,西方的价值观处于自发的演变之中,历时已有数个世纪。而在我们中国,从坚守“三纲五常”到“目无纲纪”,不过一百多年的历史,价值的剧变可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而今天价值标准的紊乱大概也是空前绝后的,而这些尚未得到作家的足够关注,似乎也很少有人为此感到内心的痛苦,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或许也是中国没有出现真正的“大师”的原因。
4、 1980年代“文学理想”的破灭
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既是传统文学的现代转型,也是“世界文学新拓的一个支
流”,它是在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交融中形成的,既有“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一面,同时也是“面向世界、面向未来、面向现代化”的。同时,它也是在与中国人民的血肉联系中形成的,“新文学”为中国的“转型”提供了新的价值认同,同时也将转型过程中的艰难转折呈现了出来,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传统与精神资源。
19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逐渐偏离了五四新文学的传统。现在看来,1980年代提出的“新的美学原则”,不过是以一种西方的、现代主义的、精英阶级的既定美学标准来规范中国文学,从而形成了一种注重形式、叙述、技巧的倾向。如果说1980年代的文学理想,是“走向世界”,是“纯文学”,是对作家创作“天才”的迷信,那么在今天,我们可以说,这一理想已经破灭了。一是对西方文学的“模仿”不可能产生真正的大家,二是“精英化”使它逐渐远离了底层,远离了读者,在表面的繁荣之后隐藏着严重的危机。如果从作家的角度来说,这些危机主要包括作家的生活状态与精神状态的影响、他们把握世界的艺术方式的缺陷,以及市场化与消费主义文学环境的影响等。
李美皆在《从苏童看中国作家的中产阶级化》一文中指出,“成功以后的苏童,身上越来越见出贵族气质的沉淀,同时作品也越来越少,有一段时间我曾经纳闷,苏童是在韬光养晦吗?在期待之中迎来了苏童的《蛇为什么会飞》,结果却是大失所望。我甚至怀疑:这是苏童写的吗?尤其书出来以后,苏童明明底气不足,却还到处去做宣传,倒显出某种贵族身上的寒碜,让人觉得遗憾和难过。……其实苏童丧失的不仅是悲悯,更是面对苦难和发现苦难的那种勇气。这个苦难包括内在和外在的。苏童的贵族气,地道看来应该是中产阶级气味。中产阶级最大的特征便是从精神到物质的自足性。” 李美皆的描述是极富洞察力的,然而处于这种状态的作家不只苏童一个人,而是大多数在80年代成名的作家,即使还没有处于这种状态,那么“中产阶级化”也是其中大部分人的梦想,于是我们便不能不一次次从他们的新作中感到失望。当作家仅仅满足于成为一种“成功人士”,成为一种“中产阶级”,那么他们的文学也就只能成为这个阶层的审美或标签,从而丧失了对现实的观察、思考及艺术化的能力。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大师的焦虑”与“诺贝尔文学奖情结”。在这里折射出两个问题,一是他们对西方文学价值体系的简单认同与追逐,二是他们对名利的过分看重,或者说对“文学场”中的权力的过分看重。
在把握世界的艺术方式上,80年代的很多作家尤其是“先锋派”,一直是以主观化、抽象化的方式来把握世界及其本质的,在他们的作品中,叙述比现实更加重要,作者通过独特的叙事方式,将人物、故事、理念巧妙地结合起来,给我们呈现出一个艺术化的世界。主观化的方式有利有弊,但只要与作家的艺术特点结合起来,也能写出优秀的作品。但在今天,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先锋的“姿态”后的无病呻吟与矫揉造作。这样一种仅从主观把握世界的方式可以说已经失去了创造力。
另一方面,是文学环境的市场化与消费主义倾向。市场化既为作家带来了机遇,也给作家带来了伤害。以余华的《兄弟》为例,对余华这样成名于80年代,以《活着》等作品在90年代获得巨大声誉的作家来说,其名字与声誉便是无形的“象征资本”,如何将“象征资本”转化为现实财富,恐怕不仅取决于作家本人的意志,也是出版与商业等机构所汲汲以求的。对于1980年代的“文化英雄”来说,在市场化的进程中,关键的是要将所获得的声望等“象征资本”转化为现实财富,于是不管写得多差,只要有了宣传的力度与覆盖面,也会取得市场意义上的“成功”,而一些可能写的更好的年轻人,则被压制、压抑了。
我在一篇文章中认为,80年代文学的一个整体效果是:普通读者数量剧减,从业余作者、基层作者中培养“文学新人”的系统崩溃了,而“大众化”的生产—流通—接受模式也被摧毁了,文学成了精英阶层把玩的玩意儿,或者商业化的一种“产品”。在这一过程中它最大限度地利用了40—70年代文学“大众化”的渠道,造成了“文学的繁荣”,而后又摧毁了这一运行方式,把大部分普通读者排除到接受的范围之外了。80年代以来的中国文学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它们是面向精英、面向批评家、面向(海外)市场的,好像与中国的底层民众没有关系,既不关注底层民众关心的事情,也不把底层民众当作预期的读者,那么自然底层民众也不会关心他们。
以上这些不仅造成了80年代“文学理想”的破灭,对“文学”本身的存在也造成了极大的危害。
5、 “底层文学”的传统,或新的可能性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底层文学”在新世纪的出现,具有重要的意义,它重建了
文学与现实、与世界、与民众的联系,并从底层的视角观察与描述着中国的变化,只有这样的视角,才有可能全面地表述出“中国经验”的丰富复杂性,也只有这样的视角,才能表现出普通中国人在这一变化中的情感与内心世界。
如今关注“底层”已经成为了一种思潮,不只文学(小说、散文、诗歌、话剧)、电影(故事片、纪录片),在美术、摄影、电视剧,甚至流行歌曲中都有所表现,在理论、批评领域更是讨论的一个热点,可以说是一个整体性的文艺思潮。这一思潮的产生与中国现实的变化相关,与思想界的论争有关,也与文艺自身的发展规律有关。
“底层文学”正吸引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出现了一些代表性的作家,以前不太关注底层的作家也开始写这方面的作品,一些青年作家也正在涌现出来。就作品来说,“底层文学”也在不断丰富,如果说早期更多的是“问题小说”,那么近两年已突破了这一模式。现在有两个倾向值得注意,一个是不少作家不仅关注底层所遇到的社会问题,也开始关注底层人的心灵世界与精神处境,这是一种深化,也涌现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另一个是有作家开始以底层为题材创作长篇小说,以前引起关注的“底层文学”都是中短篇,长篇的出现说明作家不单是关注某一社会问题,而力图在总体上呈现对底层、社会、时代的看法,这同样可以看作是“底层文学”不断深化的一个表现。
现在关于“底层文学”的讨论中,常有论者将“底层文学”与“左翼文学”联系在一起,认为“左翼文学”构成了“底层文学”的文学史传统,我也是最早持这种论点的研究者之一。这一讨论方式的长处在于,可以将“底层文学”的讨论纳入一种历史的视野或框架中,从而不单纯讨论当前的文学现象与文学思潮,而可以从“左翼文学”的发展历程中汲取经验与教训;而其不足之处则在于,一些研究者往往将“底层文学”与“左翼文学”简单地相提并论,不论其赞成或反对,都首先是针对“左翼文学”而来的,而这又因为对“左翼文学”理解的窄化与“意识形态化”,从而加剧了对“底层文学”的偏见,也忽略了“底层文学”在新时代的创造与独特性。因而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底层文学”的传统,及其在新时代的可能性。
“左翼文学”固然构成了“底层文学”的重要资源,但却并不是唯一的传统,在“左翼文学”之外,“底层文学”还有更多值得借鉴的传统。而从“底层文学”当前的创作实践来看,与其说它更接近于“左翼文学”,毋宁说它更接近于现代文学史中“民主主义”一派的创作,也即以巴金、老舍、曹禺等人为代表的新文学传统。它们的共同之处在于,虽然它们对社会现实的不公正、不合理之处充满义愤,但却并没有明确的改变的途径或方向。在巴金的《寒夜》、老舍的《骆驼祥子》、曹禺的《雷雨》与《日出》中,我们看到的只是“小人物”的挣扎以及对社会的控诉,却看不到主人公未来生活的“出路”。在以往的文学史叙述中,“没有方向”或“看不到出路”是这一派文学最终为“左翼文学”所取代的重要原因,但在“去革命化”的时代,我们可以看到,在昔日的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失去光彩之后,“没有方向”成为大多数作家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处境,因而巴金等作家对现实社会压迫结构的揭示,对“小人物”的同情与悲悯,及其背后的人道主义等思想资源,便成为底层文学所继承的重要文学遗产。
我们固然可以批评他们“看不到出路”或者无法提出新的“乌托邦”,但同时也应该认识到,这是包括左翼思想在内的批判思想在当今世界所遇到的普遍困境,我们毋宁将他们对社会现实的描绘与批判,视为寻找出路或者从困境中突围的一种方式,而只有在这种寻找与突围之中,我们才能够看到新的曙光与新的希望,只有从这个角度,我们才能充分认识到这些作品的积极意义。或许也只有这样,文学作为人类精神探索的一种形式,其丰富性和多样性才能充分得以展示,也即文学并不能提供某一种固定化的理想或“真理”,也不期望以一套“完整的方案”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问题,作家们只是对社会现象或现实问题提出各自的批判与质疑,发出自己独立而独特的声音,彼此之间不必相同,正如巴金与老舍不同,而他们又都不同于曹禺一样,从而形成一种参差错落、多元共存的美学景观。
但同样重要的是,“民主主义”作为总体上相近的一种文学思潮与思想倾向,作为“新文学传统”的一脉,自然也与“旧文学”、与“新文学”的其他派别不同。它们并不将文学当作“得意时的消遣或失意时的玩意儿”,也不追求“为艺术而艺术”,而注重文学在改良人生、改造社会中的功用,这正是它与“左翼文学”的相似之处。巴金通过“激流三部曲”和《寒夜》、《憩园》告诉我们:这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必须改变!而老舍通过描写祥子“个人奋斗”的波折和最后的堕落,曹禺通过对比上层社会的奢靡与底层生活的艰辛,也告诉了我们同样的道理。这是一种站在底层或“小人物”立场上的呼喊,是对旧秩序或旧中国的批判与质疑,也是对更公平、更自由、更民主的“新社会”的召唤。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们是新世纪“底层文学”的先驱,或者说,“底层文学”继承了他们的精神血脉。
我们并不否认“左翼文学”是“底层文学”的传统与精神资源之一,“底层文学”不仅为我们提供了认识历史的契机,而且在全球化的时代为书写中国经验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来自民间与底层的视角。只有建立在底层之上的“中国文学”,才是稳固的、坚实的,也才能在传统中国的现代转型中、在价值碎片的整理与重建中发挥出独特的作用。
我们可以看到,在这一个半世纪以来的“转型”中,中国文学与中国一样处于一种变动不居的状态,而正是由于与中国的大地与人民建立了血肉联系,中国文学才获得了勃勃生机。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来说,能否呈现出中国经验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能否展示出中国人内心世界的微妙、矛盾之处,能否探讨并建立一种新型的价值观,能否发展出一种新的美学,则是其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志。
来源:《南方文坛》2009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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