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世仁的三个时代

旷新年

前记

2008年11月5日，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贺敬之研究文选》出版座谈会。《白毛女》将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一部《白毛女》就足以使贺敬之老师不朽。可是，如果贺老听到被他枪毙了的黄世仁半个世纪之后又威风凛凛地回来了，并且更加卑鄙无耻，愈加穷凶极恶，不知贺老会作何感想？

一，1949：黄世仁被枪毙了

大年夜，这个万家团圆的时刻，外出躲债的杨白劳冒着大雪偷偷回到了家乡，悄悄进了家门。这个一贫如洗的老鳏夫，买不起什么贵重的过年礼物，他给女儿喜儿带回了表示喜庆的红头绳。喜儿已经长大成人，出落得俊俏妩媚。可是穷人家的孩子命贱如草，哪怕到了新年，也无新衣。杨白劳充满温情和愧疚地替喜儿系上红头绳，喜儿紧紧依偎着父亲。

就在这个时候，穆仁智带着一帮狗腿子像凶神恶煞一般扑到了杨家逼债。他们知道，哪怕穷鬼也希望过一个安乐的团年夜，年关前外出躲债的穷鬼这时候必然回了家。黄世仁知道杨白劳还不起他的高利贷，他已经看上了他年轻貌美的女儿喜儿。由于还不起阎王债，杨白劳被迫在喜儿的卖身契上按下了手印。年夜毕竟是年夜，哪怕是穷人的年夜，喜儿天天盼着父亲回家，终于在除夕把父亲盼回了家，喜儿沉浸在团圆的欢乐之中，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卖给了恶霸黄世仁，在万家团圆的时候，家破人亡的惨祸就要临头。就在这个年夜，她将要失去家的庇护，失去亲人的安慰。面对天真无邪的女儿，杨白劳脸上强作欢颜，内心无比痛苦，他愧疚、自责，他诅咒自己，他希望大地能够裂开，好将罪恶的自己吞没，最后他用卤水浇灭了自己的痛苦。在大年夜，就在这个万家欢乐的时刻，恶霸地主黄世仁灭绝人性，伤天害理，在他的压迫下，一个家庭破碎了，父亲杨白劳自杀了，女儿喜儿被抢走了。

喜儿被抢走后，她的未婚夫王大春找黄世仁算账，遭到黄世仁狗腿子们的毒打。大春逃离家乡，参加了红军。喜儿忍受不了黄家的凌辱，逃进了深山，变成了白毛女。过了几年，王大春带着红军回到家乡，枪毙了罪恶的黄世仁，白毛女从荒山野岭回到了人间。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

二，1979：黄世仁又投胎了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1979年，门户开放了，金钱的秩序重新降临人间：“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永远向前看，永远向钱看。”权力和金钱重新显示了它们无所不能的力量。

在文艺复兴时代，莎士比亚曾经借《雅典的泰门》向我们描绘了黄金的神奇力量：

“金子!黄黄的,发光的,宝贵的金子!......这东西,只这一点点儿,就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卑贱变成尊贵，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哈!你们这些天神们啊,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东西呢？哈!这些东西会把你们的祭司和仆人从你们的身旁拉走，把壮士头颅底下的枕头抽去；这黄色的奴隶可以使异教联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诅咒的认得福，使害着灰白色的癞病的人为众人所敬爱；它可以使窃贼得到高爵显位，和元老们分庭抗礼；它可以使鸡皮黄脸的寡妇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使那些身染恶疮的人见了呕吐，有了这些东西也会恢复三春的娇艳。滚开！该死的土快，你这人尽可夫的娼妇，你总是乱七八糟的列国之间挑起纷争......啊！你这可爱的凶手，帝王不过你的掌握，亲生的父子被你离间！你这勇敢的战神！你永远年轻英俊，被人恋爱的娇美情郎，你的羞艳可以融化黛安娜女神膝上的冰雪！你是有形的神明，你会使冰碳化为胶漆，仇敌互相亲吻！为了不同的目的，你会说任何的语言，你是动人心选弦的宝物啊！”

黄世仁被贺敬之和丁毅枪毙以后，在神州大地一直找不到投胎转世的机会，他的冤魂在地狱里游荡，直到有一天人间终于告别了革命，进入了后社会主义时代。随着黄金时代的降临，被枪毙了的黄世仁终于作为冤假错案平反昭雪了，黄世仁的冤魂摸着石头过了河，终于获得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在黄金时代，法学家们用法律重新诠释了革命故事。法学家们愤怒声讨杨白劳，杨白劳借了黄世仁的高利贷债，就应该用女儿偿还，可是，却竟然喝卤水自杀，拼命赖账，破坏伟大的契约关系，杨白劳不仅是法盲，而且简直罪该万死。

改革家们嘲笑喜儿思想保守，精神愚昧，不能与时俱进，不懂市场经济，不知“只有向钱看，才能向前看”的伟大真理，不懂“笑贫不笑娼”的时代精神，不识时务，不识抬举，竟然不愿意给有钱有势的财主黄世仁老爷当二奶。别人想当二奶还当不成，她却有二奶不当，甚至财主逼着她当也不干，却傻不拉几嫁给穷鬼王大春，真是愚不可及。

启蒙尚未成功，还需继续努力，解放思想任重道远，改革开放万岁万万岁。

三，1999：黄世仁威风了

新世纪，黄世仁成了“新生阶级”，还到东洋镀了金，成了先进文化的代表，整天带着大小喽罗三妻四妾招摇过市，吆五喝六，抖得不得了。有一天，黄世仁在街上看见貌若天仙的白毛女，顿时欲火焚心，垂涎三尺，对白毛女天天威胁利诱。他对白毛女说：我黄世仁老爷能够看上你，那是你白毛女的福气。你白毛女愿意跟着我，就会成为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享不尽的荣华宝贵。若你敢不听我的话，就会大祸临头，你休想逃出我的手掌心。黄世仁觉得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不可一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黄世仁告诉白毛女：“我能够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在北京，许多朋友都知道我的力量。”

有一天，黄世仁听见白毛女和一个叫王大春的穷鬼要结婚了，不禁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他恐吓白毛女：你必须和王大春那个穷小子分手，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吗？白毛女很傻很天真地说：黄世仁老爷，现在不是婚姻自由吗？我和王大春结婚关老爷您什么事情？那您说现在是什么时代？黄世仁想不到白毛女还敢顶撞冒犯，顿时暴跳如雷：“结婚还是分手是你的自由，与我无关。怎样处理他王大春是我的自由，也是我的权利。他夺走了我的女人，侮辱了我，我会用我的方式惩罚他。你知道黄世仁是什么人吗？你会知道的！”

黄世仁警告白毛女，王大春的顶头上司就是我的把兄弟，我非叫我兄弟把那个穷鬼整死不可。黄世仁更想起自己曾经到清华求职不成，蒙羞受辱，偏偏王大春那穷鬼却到清华打工去了，而天仙一样的白毛女又偏偏看上了那个穷鬼，于是他觉得仅仅把王大春整死还不解恨，又把满腔怒火凝成一首打油长诗《不清不华歌》，除了自己的把兄弟王六蛋之外，把清华骂了个底朝天。

王大春在王六蛋们的不断摧残折磨之下，身体终于垮掉了，而黄世仁天天给白毛女写信恐吓，白毛女走投无路，逃走了深山野林。当王大春明白了王六蛋和黄世仁狼狈为奸的罪恶勾当，大骂王六蛋王八蛋，大骂黄世仁人渣老流氓。

黄世仁听说王大春骂他是人之渣，便派穆仁智扛了一袋银子到法官那里，控诉王大春侵犯了他的名誉权。法官叫衙役把王大春带进衙来秘密审判。法官一见王大春便喝道：“王大春，你好大胆子，你骂黄世仁老爷老流氓了？”王大春凛然答道：“骂他老流氓了，但他是人渣啊。”王大春觉得这个世界颠倒得好笑，一个坏得流脓的流氓竟然还有“名誉”？他翻开词典，指给法官什么叫流氓，什么是人渣。

根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所编、商务印书馆1996年出版的《现代汉语词典》修订本的权威解释，“流氓”一词有两种含义：其一原指无业游民，后来指不务正业、为非作歹的人。其二是指放刁、撒赖、施展下流手段等恶劣行为。因为黄世仁专门施展下流手段，为非作歹，而又自称“头发都掉光了”，所以当然是老流氓，而不是嫩流氓了。

至于人渣，据上海辞书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的《汉语大词典》第1卷第1051页，意思是“人类的渣滓。指品行低劣的人。”并且援引了鲁迅致杨霁云的信中的话作为例证：“中国的文坛上，人渣本来多。”（见《鲁迅全集》第13卷，第13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月版）而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08年1月北京第一版的《当代汉语词典》国际华语版第1530对“人渣”的解释是“社会渣滓；败类”，例如“走一方、败一方的人渣”。

法官大喝一声：“王大春你还不知罪！你知不知道你一张口说出流氓二字就犯了王法？你泄露了大国机密，破坏了和谐社会，给我先痛打五十大板，然后向黄老爷赔礼道歉。”王大春怒不可遏：“我是骂了黄世仁老流氓，可是，那个丧尽天良的老流氓黄世仁都干了些什么勾当？天天奸淫恐吓，无恶不作，把我和白毛女的生活彻底毁掉了，我要反诉黄世仁这个淫贼恶棍。”法官说：你不能反诉。法官讥讽王大春说：“白毛女不嫁给你，是白毛女她自己的自由，白毛女凭什么要嫁给你？你有钱，还是有势？是有权，还是有靠山？别说白毛女只是你的未婚妻，还没有和你正式签订婚姻合同，从法律上来说她还不是你的妻子。就算她已经嫁给你了，同你结了婚，你这样一个穷鬼，你拿什么养活她，凭什么保护她？说不定第二天她就跟你离了，和有钱有势的人跑了。”法官大人觉得自己居高临下把真理阐述得非常透彻，已经把王大春彻底征服了，不禁脸上激动得放出光来。王大春枉读了二十年诗书，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世道？这是一个什么社会？法官告诉他，这是“法理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