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深层理解蒙古精英对中国今天的态度——乌兰巴托学界会议亲历记

作者: 李希光 来源:乌有之乡 2014-08-21

作者按:明日(8月21日),中国国家主席11年来第一次访问与中国边界线最长的国家——蒙古,中蒙共有陆地边界4710公里,三面被中国包围。早在30多年前,苏军在中蒙之间设立铁丝网前,羊群和狼群在内外蒙之间自由奔跑。但是,今天,随着大煤矿的发现,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投资者纷至沓来。封闭了几千年的漠北对世界敞开了门。

  但是,蒙古政府为了抗衡中俄钳制、这些年执行的视西方国家为第三邻国的政治上、军事上亲西方、亲北约的政策。但是,蒙古的第三邻国政策不仅没有削弱中国在蒙古的作为,中国反而成了蒙古第一大贸易国和投资国。蒙古三面被中国包围,蒙古没有出海口,只能依靠中国和俄罗斯。一些精英出于文化上偏见,一边倒向西方和日韩,把年轻人和穷人对贫困和污染的愤怒引向中国人。今天的蒙古视欧美和日韩为其军事盟国。但中国有学者戏称,除非挖个地洞通向日韩,蒙古只能选择中国。据悉,蒙古政府已经决定,计划中要修建的一条通往中国的新铁路讲采用中式窄轨,但铁路只有一两百公里,从戈壁省的矿区修起,不会让铁路修到蒙古腹地。

  我一周前在乌兰巴托参加了西方人召开的“中亚与亚洲内陆权力的历史与现实演变”会议。来自荷兰、德国、美国、日本、韩国、蒙古、哈萨克斯坦等23个国家80位学者与会。会上了解到,尽管西方没有给蒙古多少经济上的帮助,但是欧美,特别是韩国和日本给蒙古教育和思想文化大量援助。例如,韩国人独资兴建了乌兰巴托大学。韩国人在蒙古大肆宣扬,他们从人种和语言上跟蒙古人同宗同源,乌兰巴托满街跑的多是韩国倒卖过来的二手旧车。1991年苏联撤军后,韩国开始对蒙古学术和教育渗透。欧美拼命将蒙古扶植成其插在中俄两国间的一把西方随时可以使用的尖刀。尽管蒙古已成为西方的盟国,并且成了北约军事伙伴,甚至随美军出兵阿富汗和伊拉克(没敢进巴格达城,怕伊拉克人回忆起成吉思汗子孙在巴格达屠城80万),但在当前乌克兰战争中,需保持政治中立。有聪明的蒙古人相信,跟随美国制裁俄罗斯是蒙古买不起的奢侈品,这是蒙古所处的地缘政治决定的。

  应该承认,尽管中国政府开展了轰轰烈烈的丝绸之路经济带和海上丝绸之路建设的巨大项目,但是,在中亚、亚洲内陆的文化和学术话语权上声音极弱。在上周乌兰巴托的国际会议上,欧美国家发起成立“国际中亚和亚洲内陆学术研究联合会”,总部设在欧洲,亚洲分部设在蒙古,完全没有中国学界的参与。中国必须积极参与蒙、藏、疆等地历史的叙事话语权,建好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前提就是建好中国的中亚史叙事话语。

  今天,我把十天前在蒙古写的微博整理成这篇纪实报道《深层理解蒙古精英对中国今天的态度——乌兰巴托学界精英会议亲历记》, 供感兴趣的朋友参考。

  2014年8月6日

  漂亮的国航空姐走到紧急出口的座位旁,眼睛友好地盯着我,但不确定我是中国人还是外蒙人。今天北京飞往乌兰巴托的国航飞机上,大部分是欧美人,有少量的外蒙人,几个台湾人,大陆乘客好像就我一人。“啥事?“我先开口。她这才开始用中文训导我有关紧急出口座位乘客的须知。

  “你家在北京?”我邻座的白人大胖子问。“对。你家在哪?”“在香港。我是荷兰银行驻中国和蒙古代表,常来蒙古。”“蒙古怎样?”我问。他朝我歪过脑袋,低声说,“非常腐败。1990年后,国家被几个权贵家族通过选举轮流控制。政府现在已经揭不开锅了,等着你们的领导人这个月底来蒙古给他们送钱来。”

  “蒙古领导人迫不及待地要你们中国人来投资矿藏,”邻座的荷兰银行家望着白云下广袤的草原说。“不是有环保和反华组织反对中国在蒙古开矿吗?”“蒙古政府别无选择。戈壁省的矿一动工,蒙古政府就会获得40亿美元的资金,对这样一个人口只有三百万人的政府来说,是一大笔收入,至少让它暂时渡过难关。”

  “蒙古已经开始四处借钱,也找了我们银行,要修建一条通往中国的新铁路,”邻座的荷兰银行家说。“新铁路采用中式窄轨还是俄国宽轨?”我问。“蒙古已决定新铁路采用中式窄轨,但铁路只有一两百公里,从戈壁省的矿区修起,不会让铁路修到蒙古腹地。”快到乌兰巴托了,蒙古高原上空风速大,飞机上下颠簸。

  经1小时50分钟飞行,飞机降落在成吉思汗机场。机场停两架旧直升飞机,再就是我这架飞机。入关时才发现出门忘带笔。走进免税店问女售货员借笔,她胖胖的大脸蛋面无表情说,“No”。见旁边男售货员面前有只笔,问他借。他手指敲了敲柜台,要我趴在柜台上填表。警官看一眼我的公务护照,虽无签证但让我进了蒙古。

  推行李出海关,一头戴白色网球帽、身穿灰色运动衫的中年男子拦住我问,“Taxi?”我没有搭话。他见我在找银行,主动引我到电梯口去二楼货币兑换处。见我换完钱,男子又走过来,“Taxi?”“去成吉思汗广场多少钱?”“三万(约一百人民币)。”我点了下头。他微笑地伸出手帮我推行李并问,“日本人?”我没吭声。

  黑车司机带我走出候机楼,外面只停三辆有标志的出租车。黑车停在三个出租车旁,三个正规司机冲黑车司机指指戳戳地笑。“你叫什么名字?”黑车司机帮我装行李时我问。“巴托尔。”黑车上了草原路,夕阳下景色很美,但我内心不安,常听人讲蒙古人敌视中国人。司机播放令人陶醉的蒙古歌,我让他放大音量。

  晚上9时登高望远,天空中央是亮的,四周已布满乌云。万家灯火点缀着这座百万人口的大都市。黑暗的苏赫巴托尔广场上,成吉思汗巨大雕像在蓝色灯光下,给人一种穿越时空的宁静和遐想。广场一侧是前清时的中式寺院。我掏出相机,双臂撑在窗台上准备拍下夜色下的乌兰巴托,发现我把相机里的记忆卡忘在北京了。

  8月7日

  成吉思汗宽大的身躯靠在大汗宝座上,双臂支在椅子的扶手上,双眼眯缝着远远地盯着我。我此刻坐在苏赫巴托尔广场南侧的餐厅里用早餐。早餐一杯咖啡,一个炒蛋和炒饭。用餐人多是讲中国话的大陆和台湾的游客。 我穿上外套,走出酒店,从贝加尔湖吹来的今秋第一股凉风扫过广场,迎面扑来。

  “中亚与亚洲内陆权力的历史与现实演变”会议在乌兰巴托大学一个椭圆桌会议室举行。来自荷兰、德国、美国、日本、韩国、蒙古、哈萨克斯坦等23个国家80位学者与会。“我们希望把欧美视野的亚洲研究扩大到包括亚洲视野的亚洲研究,”会议主办者、荷兰亚洲国际研究所所长沃格森在开幕词中说。

  金发胖太太满面春风走进会场。身穿西装的蒙古男子迎上去,老太太与其热烈拥抱。“我这次来,带着我三个孙儿乘火车去看戈壁,”她兴奋地说。“火车列车员还是中国人吗?”“不一定,不同车次用不同国家列车员,”蒙古人说。“我被中国人骗过,那个人还是外交官,我臭骂了他,他害怕了,”老太太骄傲地说。

  “除了给蒙古经济援助,更重要的是给蒙古教育和思想文化援助,”韩国人崔泽浩在中亚研讨会致欢迎词说。会议承办方乌兰巴托大学是一所韩国独资的学校,韩国人认为他们从人种和语言上跟蒙古人同宗同源,乌兰巴托满街跑的多是二手车。1991年苏联撤军后,韩国开始对蒙古学术和教育渗透。

  “希望中国作为新的世界大国,用天佛一体的普世价值领导好第二次全球化运动,”蒙古科学院院士比拉今天主旨演讲说。“成吉思汗用游牧人祖先腾格里信仰把创建天朝当做普世价值,实现了第一次全球化。当时蒙古的全球化是精神的、贸易的、文化的、交流的、包容的。蒙元天朝让儒释道和伊斯兰、基督教共存。“

  比拉院士演讲中说,西藏不是被蒙古侵占的,而是通过天佛合一,成为蒙元的一部分。谁是上天最大的宗教?成吉思汗相信佛教最适合多民族世界的和谐共存,全世界应在佛的大旗下统一起来。今天的全球化是物质的、对抗的、暴力的,不是道德的和精神的,这种全球化带来的是意识形态对抗、贫困和恐怖主义。

  “我在布里亚特发现了匈奴人建的城堡,”来自海参崴的俄罗斯科学院院士克拉汀说,该城堡距离乌兰乌德5公里,“这表明漠北游牧人并不总是住在毡房里。” 他还发现,突厥人除外,柔然、维吾尔、契丹和蒙古人都在漠北筑建了城市,其中契丹和蒙古人修建的是国际大都城,如哈拉和林、上都和大都。

  “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是世界最早刷牙的人,”俄国院士克拉汀在今天下午的会上报告说,“早在一千年前,契丹人就使用牙刷了。这已经被内蒙古的考古发现证实。” 这发现挑战外人长期以来的偏见。清末和民国时期的漠北旅行者常说,游牧人不讲卫生,一年到头不洗几次澡,很少洗头,身上长虱子,性病流行。

  “苏联刚一成立,就派医疗队到贝加尔湖给患梅毒的喇嘛治病,”俄国科学院西伯利亚分院巴什库耶夫今天下午报告说。“喇嘛不禁欲,性病成灾。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布尔什维克向蒙古人居住的布里亚特派医疗队,给东方受压迫人民,包括喇嘛看病。布尔什维克是最早在异族地区运用软实力塑造自己形象的。”

  “中国在经济上接管了你的国家,你怎么对中国持这种态度?”美国蒙古学会阿丽雅指着帖木儿说。帖木儿刚做了中国在中亚投资受当地欢迎的报告。她说,“尽管蒙古经济上依赖中国,但蒙古人喜欢日本,厌恶中国。难道你不怀疑中国?”“我不是政客,我是学者,”他说。“你是在骂我们美国人是政客?”她问。

  “蒙古政府为了抗衡中俄钳制、这些年执行的第三邻国政策彻底失败了,”美国蒙古学会的阿丽雅说。蒙古第三邻国政策视美国、欧盟和日本为其抗衡中国的政治和军事盟友。“但是,这个政策不仅没有削弱中国在蒙古的作为,中国反而成了蒙古第一大贸易国和投资国。蒙古必须联合中东、中亚更多国家与中国抗衡。”

  美国蒙古学会的阿丽雅今天下午在会上说,“蒙古最近将牵头召开‘民主国家部长会议’,促进亚洲地区民主国家伙伴关系的建立。蒙古应成为东北亚区域领袖,去设置本地区的议程。”“蒙古哪来的实力办这些大事?这是幻想,”一学者说。“但蒙古不要指望跟中俄两大国修通了道路,自己的实力就来了,“她说。

  乌兰巴托一天会下来,深感中国两千年历史就是中原农耕民族与大漠南北游牧民族的战争史和交流史:汉与匈奴、北魏与柔然、唐与突厥、唐与维吾尔、宋与契丹、宋与女真、宋与蒙古、明与蒙古、明与满洲、民国与满清、北洋政府与外蒙古。今天的蒙古视欧美和日韩为其军事盟国(第三邻国),中国怎么办?

  在一间典雅的俄式餐馆二层大厅,灯火通明,中亚国际研讨会开幕晚宴正在进行,乌兰巴托大学韩国人校长宣布以驱除华虏、蒙古独立为主题的老民歌演唱会开始。乌兰巴托大学老教授宝德巴特尔主讲歌词大意,外蒙最著名的女歌手棋璐济美格与老教授共同演唱。多是长调,虽不懂歌词,听者多感悲凉。

  蒙古教授说,这些民歌是他采集的:歌颂牺牲的英雄、庆祝赶走驻蒙大臣三多的胜利歌曲,歌颂白俄军人恩琴把中国侵略者赶出库伦的赞歌。这些歌形成了蒙古国歌。我取餐从韩国人校长前走过。“你哪里来?”“北京。”“是中国人?”“正是。”“真的是中国人?”见他一脸惊慌,我打消问他一个问题的念头。

  8月8日

  如果你跟外蒙精英说这句话,他们会怒不可遏:“成吉思汗是你们的英雄,也是中华民族的英雄。既然我们都是成吉思汗子孙,就要共同发展。” 至今外蒙精英还对中国驻蒙古大使高树茂8年前说的这句话怨恨于心。高当年被蒙古媒体列为最不受欢迎的人。某学者今天上午做了《蒙古和中国争当成吉思汗子孙》的报告。

  中国一年轻学者在今天上午的会上说,蒙古与中国争当成吉思汗子孙的焦点在于,蒙古不承认成吉思汗是中国英雄,元朝不是中国朝代。但中国坚称,元朝不是外国人统治,元朝是中国的一个朝代。这个学者问听众,“中国把成吉思汗的遗产列为中华民族的遗产一部分,究竟是为了吞并外蒙古,还是为了维持现状?”

  “把成吉思汗遗产列为中华民族遗产,是为吞并外蒙古,还是维持现状?”一学者说,“不承认元朝是外国人统治,就像不承认清朝是外国人统治一样。中国是多民族国家,多数统治者为少数民族,如唐、辽、金、元、满。不承认元朝是中国一个朝代,等于不承认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这是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

  年近六旬的布里亚特学者阿巴耶娃教授去年开始,连续5年,每年从乌兰乌德乘坐24个小时火车到乌兰巴托,再从乌兰巴托飞到北京,再从北京飞到德里,再从德里长途跋涉到达兰萨拉和加德满都。她说,“我到那里去采访流亡在印度和尼泊尔的藏人,问他们一个问题:你是哪国人?我已经采访了51名喇嘛和4名普通藏人。”

  阿巴耶娃教授获得了一笔经费将连续五年经北京去达兰萨拉和尼泊尔采访流亡藏人。“我问他们一个问题:你是哪国人?目前采访到的喇嘛和普通藏人的回答都是,我的国家是吐蕃。”她一直试图邀请吐蕃大和尚再访布里亚特,但受到中俄政府阻碍。布里亚特没有转世活佛,但建有寺庙34座和一所佛教大学。

  “你敢不敢回答我的问题?”瑞典某大学中国学教授恩瓦向台上的哥伦比亚大学莫里斯教授大声发问。“你不认为汉人在吐蕃灭绝文化,跟德国灭绝犹太人一样?”恩瓦曾任瑞典驻华参赞,资助过中国社科院出版斯文赫定文集,后到中央民族大学苗语。“我不同意你的观点。我们可以私下讨论这个问题,”莫里斯说。

  “辛亥革命后,西藏为什么没有跟外蒙一块独立?1913年后,西藏到底发生了什么?”瑞典人恩瓦问哥伦比亚大学的莫里斯教授。“西方人把西藏想象成香格里拉,看不到历史上吐蕃对新疆穆斯林的镇压,更不承认西藏的封建领主制度。西藏并不是一直被慈祥的佛冠普照的地方。吐蕃独立运动只会伤害西藏老百姓。”

  这两天会上,蒙古学者一开口就是谴责满清,认为蒙古分裂是300年来满清压迫的结果。“蒙古通过藏传佛教获得团结,但不是政治团结。蒙古分裂导致满清征服。但是蒙古也影响了满清政治军事文化和宗教。满文采用的是蒙语中的维吾尔字母。辛亥革命后,蒙古继续分裂,这是蒙古今后要注意的,”莫里斯教授说。

  莫里斯在下午会上狠批一通维惹福德的畅销书《成吉思汗制造了现代世界》。该书称蒙军25年征服的土地超过罗马四百年战绩,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文化交流和贸易,带来了宗教自由。“该书还称颂成吉思汗是民主法制和人权的推行者,看不到蒙古对中国、俄罗斯和伊朗的破坏,”莫里斯说,“畅销书是写不出真实历史的。”

  “匈奴是蒙古人的祖先,”蒙古科学院比拉院士说。“但是,匈奴没有文字。长期以来,匈奴在世人眼中的形象是中国人描绘出来的。人们通过《史记》作者司马迁和《汉书》作者班固去了解。司马迁用最丑陋的语言记载匈奴和单于。我们今天能否改变司马迁留给人们的匈奴印象?”哥伦比亚大学莫里斯教授说。

  “我不同意匈奴是蒙古人祖先的说法,土耳其人认为匈奴是他们的祖先,”欧洲学者回应蒙古院士。“不管谁是匈奴的子孙,至少应该更正中国人对匈奴的负面报道,” 莫里斯说,“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匈奴要与秦汉交换商品,中国人认为游牧人是野蛮人,中国啥都有,拒绝交换。结果,匈奴向汉朝发动了战争。”

  尽管蒙古已成为西方盟国,并且成了北约军事伙伴,甚至随美军出兵阿富汗和伊拉克(没敢进巴格达城,怕伊拉克人回忆起成吉思汗子孙在巴格达屠城80万),但在当前乌克兰战争中,需保持政治中立。蒙古媒体相信,跟随美国制裁俄罗斯是蒙古买不起的奢侈品。这是蒙古所处的地缘政治决定的。

  乌兰巴托边缘有很多蒙古包组成的城中村。越来越多的牧民拥挤到首都,放弃草原,搬进灰色的雾霾。由于中国帮助蒙古开采矿业和发电,乌兰巴托正迅猛扩张。现代建筑、名牌精品店和塔式起重机,看上去有点像奥运前的北京。每年有 4 万人迁居乌兰巴托。随着人口增长,大多数移民被迫住在城边的蒙古包区。

  很多人住在乌兰巴托郊区蒙古包是买不起现代住房。尽管 60%的乌兰巴托居民生活在蒙古包区,蒙古包区的煤炉对城市空气污染贡献高达 84%。这里缺水、泥路、四处垃圾。蒙古包区的牧民苏仁对当地记者说,“离开了草原,活动的空间狭小了。但是,我相信,随着蒙古矿业开发,政府会用挣到的钱帮助我建新家园的。”

  8月9日

  夜里下了场小雨,白云像哈达一样环绕四周山峰。绕过马路上一潭潭积水,去乌兰巴托饭店门口乘车。饭店在成吉思汗广场右侧,三条野狗安静地在人行道旁杂草中觅食。几个衣衫褴褛看似流浪者的男女在附近转悠。饭店对面是蒙古国父苏赫巴特尔座像,座像底座雕刻巴特尔动员蒙古牧民反抗中国衙门的故事。 ‎

  我今早在乌兰巴托大学会上做的《亚洲边地的课堂》报告介绍了15年前在清华开创的“大篷车课堂”,该课堂将学生头脑当身体肌肉进行锻炼。在媒介化社会,人对外来文化多直观回应,只看表面,记者写新闻更是太冲动,不花时间思考。带学生在亚洲边地游学,训练学生用自己双眼而不从媒体看异国他乡。

  “我不同意你只让学生记亲耳所闻所见的新闻写作,”荷兰学者哈克在我演讲完评论说,“记者必须写出自己感受,让人理解新闻真相。” 过去15年我在西藏、新疆、内蒙、蒙古、西伯利亚等边地要求学生按照玄奘的的标准写作:“今所记述,有异前闻,虽未极大千之疆,颇穷葱外之境,皆存实录,匪敢雕华。”

  主持我演讲的哥大教授莫里斯不同意我在亚洲边地游学中只使用《佛国记》和《大唐西域记》两本书,主张还应使用更伟大的欧洲人著作《马克波罗游记》。“尽管马可波罗书中有很多偏见、夸张和个人观点。但蒙元不限制旅行,《马克波罗游记》帮助理解内陆亚洲。”“马可波罗比法显和玄奘要晚至少五百年,”我说。

  我演讲结束前读了两小段学生在尼泊尔和图瓦写的纪实。哈克说,“你学生写的跟我在尼泊尔看的不一样,不真实。”莫里斯跟着说,“纪实写作肤浅,会犯错误。纽约时报弗里曼在蒙古报道的第一句话‘蒙古是一个美丽的穆斯林国家。’”我说,“人在自己框架里写作,当把不同框架内的画拼起来,真实会出来。”

  蒙古科学院吉格麦多里说,自蒙古从中国独立后,蒙古学界出版了41本蒙古历史专著,发表了2146篇文章。蒙古学者对独立前蒙古跟中国的关系持三种观点:名义上的独立国家、中国的保护国、中国的殖民地。关于蒙古的疆域有多大,他说,“按照清朝的政策,蒙古应该包括外蒙、内蒙、新疆和青海的蒙古部落。”

  我从讲台上回到座位,蒙古中年女学者走到我座前说,“蒙古人很喜欢《西游记》小说和电视剧。我爷爷说,长春真人曾到阿富汗雪山成吉思汗帐下跟他讲唐僧西域取经的故事。”她让我在一张白纸上用中文和汉语拼音写下“长春真人”和“丘处机”。印度学者沙亚走过来说,“我能否请你带学生到纳烂陀游学?”

  来自克什米尔的印度女学者报告了她在外蒙的调研报告《蒙古尼姑》。她是上世纪80年代第一个来蒙古交流的印度学者。她演讲完后,一个西方女学者问,“你为什么不去研究西藏尼姑,只研究蒙古尼姑?”“我下一步可以考虑去研究西藏的尼姑。”“蒙古尼姑相信吐蕃大和尚会转世成女人吗?”“她们不这样想。”

  这两天会上,美国新清史观十分强势,认为清朝不是汉人(Chinese)帝国,清是满族强迫多个民族国家集合一起的帝国,蒙古等都是满清的保护国或殖民地。满清崩溃,各民族,如汉、蒙、藏、维都应脱离满清疆界,成为独立国家,像孙中山讲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如此推理,中国跟蒙藏都是清朝治下的“保护国”?

  “中国是唯一在外语中没有国名的国家,”我对恩瓦说。“西人国际上称中国‘China’、称中国人‘Chinese’或其近音词,如俄语‘给大爷’、英语‘掐挨那’、法语‘虚那’、日语‘支那’。China和Chinese指汉地和汉人。蒙古和西藏在外语中都有自己专有名字。这样看,蒙藏不是‘China’顺理成章了。”

  早在蒙古闹独立十年前,梁启超1901年发表的《中国史叙论》说,“吾人所最惭愧者,莫如我国无国名之一事”。中国人自古以来,自称秦人、汉人、唐人,但从没自称“去那”。国际上名不正,言不顺,导致中国在蒙、藏、疆等地越来越没有历史的叙事话语权。建好丝绸之路经济带的前提是建好中国的中亚史叙事话语。

  “西域恐怖事件后,中国应该跟他们对话,”欧洲学者伯列说。“跟谁对话?跟暴恐者?”中国学者忍不住问。“我当然不是说跟恐怖主义对话,”伯列说。“你知道西域地下madrasa有多少塔利甫?”中国人问。“塔利甫是学生,不是塔利班,”另一欧洲人大声打断他。“塔利班也是学生的意思呀,”中国人说。

  “你如果在中国这样谈论西域暴恐事件,你会挨骂的,”会后我私下跟法国学者伯列说。“我当然知道,但这不是中国,这是蒙古,”他说。伯列是《伊斯兰中国》一书作者,在香港教书。他过去五年,年年从迪化乘28小时汽车翻天山去喀什调研。他最近去西域是两月前,想跟西域社科院朋友交流,受冷遇,被拒。

  “西域暴恐与瓦哈比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有关系吗?”我问法国学者伯列。“瓦哈比跟恐怖主义没有关系。虽然本拉登是沙特人,但跟沙特没有任何关系。沙特瓦哈比捐钱在兰州、喀什、西安和西宁建了大清真寺,”他说。瓦哈比是兴起于18世纪中叶的原教旨主义伊斯兰教逊尼派支脉,信徒集中在沙特阿拉伯和卡塔尔。

  昏暗的灯光下,我从成吉思汗大坐像朝南走过苏赫巴特尔广场,过马路,进小胡同。胡同出来,看到了夜幕下的兴仁寺,这是乌兰巴托市中心剩下的最后一座中式古建筑。宁静的古院落四周被近年来兴起的丑陋的商业大厦包围着。寺院没有看门人,铁栏杆大门锁着。

  回旅店,打开窗帘,看到夜色下的兴仁寺全貌。该寺是由藏僧鲁布桑海达布用妻子的钱修建。他岳父是库伦汉商,他本人是八世哲布尊丹巴的弟弟,从小跟哥哥从藏区来外蒙。1906年他奏光绪帝,称建此寺为光绪祝寿,并祝大清江山永固,光绪遂赐名“兴仁寺”。没想到,五年后外蒙驱赶汉人,其兄自封蒙古大皇帝。

  8月10日

  天亮了,睁眼望窗外,薄纱样的白云飘浮在湛蓝的天空。走到窗前,玻璃上吸附着一层凉气。群山环抱的乌兰巴托今晨气温比北京低近20度。正前方,热电厂高耸的烟囱和锅炉正大口大口地向蓝天吐着黑白混杂的烟气。据国际环保组织统计,蒙古是世界上污染最严重的五个国家之一,污染在一年年加剧。

  起床后走进浴室洗澡,淡黄色的液体从水龙头流出。水来自图拉河,那是蒙古人的母亲河,超过一半的蒙古人生活在图拉河流域,几千年来,从匈奴、鲜卑、突厥、契丹到蒙古,清澈的图拉河水是游牧人的生命之源。今天,有2万家工厂、400公顷灌溉农田、33万头牲畜和三大火力发电站在严重破坏图拉河的生态。

  我走到兴仁寺大门口,铁将军把门,我朝铁栏杆里面的中年男子招手。他冲我摆摆手支我走开。我无法走近庙门拍摄光绪御笔。全球化的高层建筑窒息着兴仁寺,但它安详地躺在过膝的杂草中。上次中国人维修兴仁寺是我出生那年。中国派了工程师余鸣谦和李竹君带25个工人施工。除木材外,其他材料均在国内买。

  “蒙古人对你们中国人有怨恨啊,”某韩国学者一见面就说。的确,额尔登特钼矿、奥云陶勒盖铜金矿和塔旺陶勒盖焦煤矿的发现,包括中国在内的各国投资者纷至沓来。封闭了几千年的漠北对世界敞开了门。但是,外蒙的政客和精英把年轻人和穷人对贫困和污染的愤怒引向中国人,甚至用法西斯标志发泄愤怒。

  这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一个三面被中国包围的国家,国家95%的产品卖到中国,中国是它最大投资国,但在这里你不敢说“我是中国人”。我在路边招手叫停出租车。“去蓝天宾馆,”我用英文说。“日本人?”司机用英文问。我没吭声。“困你其哇,”他用日语亲切问候。下车时,他主动帮我搬最沉的行李。

  我再次为日蒙亲善做了贡献。一上车,蒙古出租车司机猜测我是日本人,一路非常热情。到了机场,把车停好,锁好车门,打开后备箱,帮我把最重的行李搬进候机室,找到一辆手推车,把我所有的行李稳稳地堆上去才准备离开。我也没还价,给了他五万蒙币。他留给我电话号码,希望下次来乌兰巴托还找他。

  成吉思汗机场今天下午只有三趟国际航班,一趟飞汉城,两趟飞北京。 我推着两个沉重包裹,来到匈奴航空(Hunnu Air) 柜台办理乘机手续。“能给我一个紧急出口座位吗?”“好的,靠窗吗?”白净的匈奴美女问。“没错,”我说。我担心行李超重,但匈奴美女没看一眼行李,就把行李票和登机卡递给了我。

  “我在机场呢,马上登机回家看看,”东北口音男子在成吉思汗机场免税店大声接电话。“有这么大体量?三个金矿?”东北人兴奋起来,“我回家看看马上就回。”据说,外蒙人口三百万,中国在这里挖矿做生意的人有30万。我这个月两次来外蒙,这是第二次遇见中国商人。中国这几十万人都藏到哪里淘金呢?

  “鄂尔多斯王爷邀请我到了汉国(China)与蒙古的边境重镇包头。蒙古人在包头大街上跃马飞奔,他们自由、潇洒、快乐。但他们不喜欢外国人到蒙古定居,”拉尔森在《蒙古的瑞典王爷》一书开头写道。起飞回北京前,我在机场花了65美元,买了1930年版的这本书。一百多年来,瑞典人对中国边疆省区兴趣至今不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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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光
李希光
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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