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北方:《软埋》要埋葬的是什么

作者: 李北方 来源:行走与歌唱 2017-03-05

《软埋》要埋葬的是什么

李北方

《软埋》说了些啥

《软埋》首发于2016年的第二期《人民文学》杂志,2016年8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发行。该小说发表后迅速引来了评论界的大量好评,获得了2016年度“华文好书”评选的评委会特别奖。

小说的标题很讨巧,“软埋”是个方言用语,大部分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容易产生了解的兴趣。什么叫软埋呢是指人死之后,不用棺椁,直接埋土里。按小说的叙述,这应该是川东地区的一个说法,在那里,老百姓认为,被软埋者是不能转世的,所以人们都害怕被“软埋”。

《软埋》处理的是土改的话题,故事的核心是川东地区的地主陆子樵一家被软埋的经过。但小说是从当下写起的,整个叙述通过一个名叫丁子桃的女人展开。

丁子桃原名胡黛云,本是川东一个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胡家和陆家关系不错,胡黛云的父亲胡如匀和陆子樵是留学日本的同学,回国后,陆子樵参加了辛亥革命,胡如匀则直接回家过起了舒服日子。胡黛云打小就认识陆家公子陆仲文,水到渠成地恋爱结婚,成了陆家的媳妇,生了个儿子,小名叫汀子。

在土改中,胡黛云的娘家被批斗,她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回了娘家,赶上了。胡如匀为了保护女儿,想了个办法,让她当众跟家庭决裂,以求自保。胡黛云不但听话了,还听得比较彻底,在斗争会上把她爹推了个跟头,还打了她二娘——胡大老爷的小老婆——一个嘴巴子。于是她成功地在批斗会后脱身,但走的时候后背被砸了一枪托。

胡家的其他人就没那么好运了,都死了。胡黛云的二娘和嫂子还被点了天灯,惨叫了三天三夜。

随后,陆家也面临被斗争的危险。陆子樵是个吃过见过的人物,参加了辛亥革命,解放军来了,又在剿匪中立了功,还主动顺应新社会的潮流,决定把出家产的一半来做慈善,总之是一个开明地主的形象。全村人感念陆老爷的恩德,联名保陆老爷不被批斗。

但好死不死,原来跟陆家有仇的一个佃户的儿子回来了,而且是以革命干部的身份回来的,并参加了当地的土改工作组,他坚持要斗陆老爷一家。陆老爷这样的人物怎么能受这份委屈呢于是他把全家召集起来,吃了顿最后的晚餐,宣布先在后花园挖好坑,然后集体服毒自杀的决定。胡黛云不能死,她的任务是把其他人都软埋了,然后带着汀子从暗道逃走。

陆家暗道直通一条河,在陆家长大的富童在那里等着胡黛云娘俩。富童当时对陆家集体自杀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当他得知他的心上人,丫头小茶也自杀了,就跳下船,游回去救小茶了。船失去控制,撞上石头,翻了,孩子不知所踪,胡黛云顺水漂流,后来在湖北境内被人救起。醒来后,胡黛云就失忆了。

救活胡黛云的大夫叫吴家名。因为她什么都忘了,只会本能地念叨汀子汀子,吴家名一抬头,恰巧看到窗外有棵桃树,就据此她重新起了个名字,丁子桃。待她身体恢复差不多了,还介绍她到一个名叫刘晋源的高级军官家里做保姆,说那里安全。

后来,因为机缘巧合,吴家名和丁子桃在刘晋源的撮合下结婚了,生了个儿子,起名叫吴青林。吴青林大学毕业后,进入房地产行业,公司老板恰巧是刘晋源的二儿子。

吴青林是《软埋》中另一个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人物。吴家名早逝,幸好吴青林能干,也孝顺,挣了钱之后,在武汉买了栋别墅给丁子桃养老。走到别墅门前,丁子桃说,这像地主家的宅子啊,你不怕被分了浮财么这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啊

也就是说,被眼前的别墅一刺激,丁子桃的脑子里闪回了些过去的片段——且忍庐是她娘家宅子的名字,三知堂是婆家宅子的名字。搬进新家之后,受了刺激的丁子桃精神失常了,在呆滞的状态中,那些被忘记了的往事一点点地回到记忆中:小船是如何翻沉的,她是如何把全家软埋的,陆家人是怎么自杀的,娘家是如何被斗争和灭门的,她是怎么嫁到陆家,是怎么成长的……

在小说中,丁子桃并没有清醒过来,而是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就去世了,所谓记忆的复苏是作家方方以所谓的“上帝视角”写出来的,所以读者无从知道,丁子桃本人找回了记忆没有。丁子桃的这些回忆并没能分享给小说中的其他人物,比如她的儿子青林。于是,吴青林只能自己循着蛛丝马迹去寻找其父母的过往。

吴家名死后,留下了一个小箱子。这时,吴青林打开了它,看到了里面有其父留下来的早年的日记。这一看不要紧,原来吴家名也是跟丁子桃一样的苦命人。吴家名本姓董,山西人,也出身地主家庭,年轻时在上海学医。山西是老解放区,土改搞得比川东早,所谓无巧不成书,董家一家也在土改中被灭门了,小董的表弟在小董回家的路上拦住了他,让他千万别回去,他才幸存下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小董坠下山崖,摔晕过去了,被一个在山里采药的姓吴的老人救了。后来俩人又救起了一个被土匪打伤的解放军军官,也就是刘晋源,刘晋源伤愈归队的时候,就把小董带着一起了。小董不敢暴露身份,就起了个化名,叫吴家名。在部队里,吴家名成了一名医生。

也就是说,吴青林的双亲有着同样惨痛的人生经历,各自的家人都在土改中被杀光了,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忘记了这段历史,吴家名采取的是主动遗忘策略,隐姓埋名,从不跟人提起往事,丁子桃则是因为失忆,属于被动遗忘,但时时下意识地抗拒回忆。

吴青林在了解这些往事的线索后,开始寻访其母的旧居,正好他的在大学教书的同学龙忠勇研究民居,二人就结伴而行。一找,还真地就找到了陆家老宅三知堂,看到了被软埋了的陆家一家人的坟茔。

随着寻访的深入,吴青林退缩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而是决定回到现实,好好过“地主资本家”(司机给吴青林的定位)的小日子。但龙忠勇对此很感兴趣,继续挖掘这段历史,决定写一本书。

以上是按时间顺序对《软埋》故事情节的简要概括。小说用的是倒叙结构,尤其是对丁子桃爬出记忆的十八层地狱的叙述,从最终写起,一直写到最初,同时穿插着其他推动情节发展的叙事链条。从写作角度看,《软埋》是有点独到之处的,而这一点是没办法通过概述故事情节传达出来的。

“新社会把人变成了鬼”

了解了《软埋》的故事梗概,就不难理解这本小说为什么会得到那么多正面评价,也不难理解为什么负面的评价会接踵而至了吧

方方在后记中说,写《软埋》的灵感和动力来自现实中的一个故事。小说中的一些情节也是从真实故事中借来的,比如,丁子桃走到别墅门口时说的那段话,“这不是像地主家了吗?你不怕分浮财?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看来生活本身就是艺术,这暗合了关于前苏联的一个政治笑话:勃列日涅夫把老母亲从乡下接到莫斯科,骄傲地展示自己的豪华别墅、名贵家具、高级汽车。老太太说:“孩子啊,这一切好是好,但共产党来了怎么办?”

这个地方闪现了一丝批判现实主义的光亮,如果光看这一处,我是会欣赏《软埋》的。但光亮一闪即过,全书20来万字,除了这里,全是黑暗。

《软埋》的核心是翻土改的案。土改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内容,土改到底是“好得很”还是“糟得很”,事关20世纪中国革命的正当性。社会主义革命已经被否定得差不多了,再把土改也否定了,GCD的祖坟也就快刨干净了。

在方方的眼中,土改“好得很”还是“糟得很”这是再清楚不过的,她认为土改“糟得很”。在方方的笔下,陷入呆滞的丁子桃召唤记忆的过程是一个从“十八层地狱”一层一层地往上爬的过程,回忆都回来了,也就从地狱里爬出来了,也就是说,回到地主大院的时候,才是回到了人间。

从写作技巧上,我承认这是个精巧的构思,但这种表达方式等于精巧地说,丁子桃在土改后就一直生活在“十八层地狱”中。

以前有一句话,“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这是新中国建立自己的正当性的主流叙述。方方要做的是,把这个叙述颠倒过来,她写的是一个“新社会把人变成了鬼”的故事。

“华文好书”颁奖式上,方方直截了当地说,“作家永远会有自己的立场”,这是诚实的;但她接下来又说,她给自己的定位是一个记录者,以客观理性超然的立场来写,这就又不诚实了,等于否定了自己刚刚说过的话,宣称自己没有立场。

先看方方的立场。

土改至少有当事双方,即地主阶级和农民阶级,领导土改的共产党可以视作这场斗争的催化剂。千百年来,“耕者有其田”就是中华民族追求的公正。近代以来,地主阶级成了阻碍中国走向现代化的最腐朽的力量,从农民身上压榨走几乎所有的剩余,用于生活消费,这就使得中国没有启动工业化的资金。正是通过土改,新中国将被地主阶级占有的剩余转移到国家手中,实现了工业化的起步。

方方看不到这些宏大的历史问题,仅仅以温情脉脉的眼光盯着个体化的旧地主。可是,即便从个人的角度来看旧地主,其中绝大部分人也是品行低下的。方方笔下的陆家就是靠种植贩卖鸦片起家的,故而世代不好意思抬头做人,偌大的大宅子只敢开一扇小门。

再看方方的所谓“记录者”的自我定位。

对《软埋》做正面评价的论者和作家本人都强调作品的现实主义风格,强调这是一本关于记忆的小说。可是,小说里的“记忆”是否是站得住的历史记忆呢肯定不是。《软埋》中一共提到了四个地主家庭,结局都是在土改中惨遭灭门,其中只有陆家的描写丰富一些,其他几个都简单带过。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有些暴力色彩是难免的,但历史的真实是地主阶级都被肉体上消灭了吗不是的,革命要消灭的作为一种腐朽生产关系的地主阶级,而不是地主家庭的成员,如果像方方说的那样全被灭门了,后来怎么会有以成分划分的地富子弟呢

方方说,《软埋》的写作有自己家族史的影子。可是她们家咋没被灭门呢?如果真被灭门了,就不会有她今天朝GCD扔屎的事情发生了。她在采访中提到,她大姨的命运特别悲惨,她大姨夫是国民政府的南京警察局长,后来逃到了台湾,她大姨在土改时失去了土地和财产,住在乡下祠堂,孩子没能好好读书。也就是说,在方方家族的真实经历中,非但没有因为阶级成分被灭门,而且全家“五个老人六个孩子”全都安然无恙。

其实,历史的真实是,地主不但不会被灭门,还会被保护得很好,留着当反面教材,用于激发和培育翻身农民的阶级意识。【关于土改的历史和土改的意义,老田的文章写得又系统又深刻,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跳转。】

那么,方方的血腥“记忆”是哪里来的呢无疑是瞎编乱造的。当然了,在文学世界里,这不叫瞎编乱造,而叫做虚构。但这样毫无历史基础的所谓“记忆”还能够称作记忆吗不能,这是伪记忆。

因为是瞎编乱造,就会有实在编不下去而漏马脚的地方。简单举一例吧,在写丁子桃从十八层地狱往上爬,爬到娘家被灭门的时候,方方写了这么一句:

前几天闻说她的二娘和她的嫂嫂都被点了“天灯”,惨叫了三天三夜,之后就不知去向。有人说她们被扔到乱岗上了,也有人说她们投了河。(p130)

被点了三天的天灯,还能去投河,这就太奇怪了,那为啥不早点去投河呢那样身上的火就灭了啊。方方女士瞎编已经到了如此不用心的地步了,哪怕写成“有人说她们被扔到乱岗上了,也有人说她们被扔到河里喂鱼了”也好。

不但方方女士不用心,连编辑也不用心,这里当作病句也该挑出来啊。

《软埋》要埋掉谁的记忆

方方在阐释自己的作品时,把“软埋”转意为对历史的遗忘,即小说中的人物吴青林刻意回避,不再去追寻父辈经历的行为。这其实是一个生硬的词意转化,“软埋”对应的是厚葬,那么什么叫“软埋”记忆呢?难道有厚葬记忆的选择吗?

此外,这种阐释也是虚伪的,在小说中,她安排吴青林忘记,但安排了吴青林的同学龙忠勇不忘记,为地主阶级写书。龙忠勇象征的其实就是方方本人。

通过《软埋》的写作,方方要达到的目的不是忘记历史,而是勾起地主阶级的历史记忆,为此甚至不惜伪造记忆;她真正要埋葬(软埋)的,是属于杨白劳和喜儿们的历史记忆。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方方把地主的大家庭写的温馨又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长工丫环忠心耿耿。胡如匀的小老婆死心塌地跟着胡家不肯被“解放”,陆子樵家的下人宁可跟着东家一块服毒自杀,也不肯迎接穷人翻身的新社会,前面提到过的富童没有死,直到吴青林去寻访的时候,他还在疯疯癫癫地给陆老爷看坟。

如果这个逻辑成立,杨白劳和喜儿就是真傻逼了,去给黄世仁当小老婆多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生,那该是一副何等和谐的太平气象。

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所有的历史记忆也都是关于当代的记忆。方方伪造历史记忆的目的是改造当下和未来,君不见,各方都在呼唤乡绅(乡贤)么?

通向美好未来的路怎么走?回到被GCD折腾前的旧社会就好了。就这么简单。可是回去的路上有障碍,那就革命的历史。有障碍怎么办?那就挖呗,把被颠倒过来的历史再颠倒回去。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

人民既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既是历史的“剧中人”、也是历史的“剧作者”。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这是党对文艺战线提出的一项基本要求,也是决定我国文艺事业前途命运的关键。只有牢固树立马克思主义文艺观,真正做到了以人民为中心,文艺才能发挥最大正能量。以人民为中心,就是要把满足人民精神文化需求作为文艺和文艺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把人民作为文艺表现的主体,把人民作为文艺审美的鉴赏家和评判者,把为人民服务作为文艺工作者的天职。

话音刚落,湖北省作协主席方方女士就伙同《人民文学》杂志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向总书记扔了一本《软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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