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战友回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真实遗言:连长 冲啊

作者: 董少东 来源:中国新闻网 2017-11-10

老战友回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真实遗言:连长冲啊

董少东

  67年前,解放隆化的战斗中,一座桥形碉堡阻滞了解放军的进攻。桥下,董存瑞左手托起炸药包,右手拉燃导火索。巨响之中,敌人的碉堡灰飞烟灭。英雄粉身碎骨,用自己年轻的躯体,为战友们开辟出胜利的通道。

  董存瑞舍身一举,定格为永恒的英雄形象。在电影《董存瑞》中,他喊出:“为了新中国,前进!”这句口号出自艺术加工,却凝练着那一辈英雄先烈为之前仆后继的信仰和理想,激励着后人一代代成长、奋进。

  在董存瑞牺牲半个多世纪之后,英雄的壮举却被质疑,英雄的形象遭到恶搞。这让董存瑞当年的战友们无比痛心和愤怒,他们以古稀耄耋之年站出来,要以自己的亲见亲历,为英雄董存瑞正名。

“极有可能”?!

  2007年5月24日,董存瑞牺牲59周年纪念日的前一天,一桩关于他的官司在北京市朝阳区法院第一次开庭。这桩官司,就是舆论热度持续了数年的“董存瑞名誉权案”。

  官司缘起于2006年一本电影杂志的文章《〈董存瑞〉:“真实”创造的经典》。文中,电影《董存瑞》的导演回顾了电影的创作过程。在谈到董存瑞的英雄事迹时,这篇文章写道:

  “在真实中,董存瑞死后并没有立即被评为烈士,仅仅是通知家人他牺牲了。更重要的,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他托起炸药包的情景,这完全是事后根据一些蛛丝马迹推测出来的。当时董存瑞没有带架子,桥肚上也不能放炸药。战斗结束后,从地下挖出了董存瑞媳妇为他做的袜底来,于是军事专家就认为董存瑞极有可能是举着炸药包炸桥的。经年的战争岁月,为国捐躯的壮烈事迹何止千万!董存瑞无疑只是其中伟大却又平凡的一例。”

  在字面上,和被告律师在庭审中的辩护理由一样,“没有否认董存瑞舍身炸碉堡这一事实”,但是字里行间,这篇文章却给了人们另一个想象空间:因为“谁也没有亲眼看见”,所以董存瑞手托炸药包炸碉堡这个关键事实“完全”是“推测”出来的,而且只是“极有可能”。

  后来在一家电视台制作的老电影纪录片中,这位导演又亲口说出了同样的表述。

  出自电影《董存瑞》导演之口的“推测说”一时间传播甚广,让很多人信以为真,更有甚者,以此认为董存瑞舍身炸碉堡是“创作”出来的,这个壮举是虚构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实际上,早在1996年,也是这位导演,也是这本杂志,就在另一篇文章里表述过同样的“推测说”。只是当时那篇文章并未引起人们注意。

  进入21世纪,互联网时代到来,人们获取信息的速度和数量呈几何级增长,不良信息也在迅猛扩大着影响,与之相伴相生的是网络恶搞之风。有人也把董存瑞当成恶搞对象,丧失底线地加以胡编乱造,像什么“炸药包两面都有胶”的恶趣味段子、“董存瑞手托巨大结石”的医疗广告等等,英雄的形象面目全非。

  董存瑞被质疑、被恶搞,激怒了他的老战友们。这些和董存瑞一起参加解放隆化战斗、亲眼见证了董存瑞壮举的老兵,纷纷撰文批驳。

  网络恶搞之风也引起了强烈的舆论反弹,众多媒体刊文加以抨击。当时的网络调查显示,八成网友对质疑董存瑞表示强烈反感。然而,恶搞英雄的段子还是像病毒一样在网络上传播。

  董存瑞的妹妹董存梅和弟弟董存金一纸诉状,将电影《董存瑞》的导演和电影杂志社告上了法庭。

  按照名誉权案诉讼身份的要求,法庭上的原告方只有董存梅和董存金,实际上,提出诉讼要求的队伍相当庞大,除了董存瑞的亲属,还有河北隆化董存瑞烈士陵园、董存瑞生前所在部队和董存瑞的老战友们,以及一大批以“存瑞”命名的单位。

  一位当时已经年逾古稀的老人,是这个原告团体的“总联络人”。他就是董存瑞烈士陵园管理处原主任吕小山。

  吕小山在董存瑞烈士陵园管理处工作三十余年,1996年就已经退休。今年已经80岁的他,依然是隆化董存瑞精神研究会研究员,工作不止。

  吕小山说自己与董存瑞“相伴半个多世纪”,一直在宣传董存瑞,没想到退休后,倒打了两场关于董存瑞的官司,在宣传董存瑞之外,还要“保卫董存瑞”,这让他感到有些心酸。

  第一场官司他是被告。因为考证批驳了一个冒任的董存瑞班长,吕小山被那人告了。那个人家里生活困苦,想借英雄之名得到关注、谋些好处,这个官司吕小山并没有很在意。但是近些年,一些关于董存瑞的流言、恶搞,从借英雄之名牟利转向了否认英雄、亵渎英雄,让吕小山“忍无可忍”,于是有了第二起官司,也就是“董存瑞名誉权案”。原告方的律师是他当教师时的学生,不计费用代理了这起官司。

  吕小山说,电影《董存瑞》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拍摄的,导演拍出了经典,让董存瑞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对宣传董存瑞应该记首功。但是到了晚年,他为什么会抛出“推测说”?他的依据又是什么?吕小山难以理解:“也许只是为了说明他在电影中的艺术创造吧。”

  “电影为了艺术效果可以有虚构的成分,但是‘推测说’完全不符合事实,是导演的另一种虚构。”别的不说,仅“谁也没有看见”这一点,吕小山就曾经访问过二十多位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见证人。

  惜乎,就在董存瑞名誉权风波乍起的前一年,最重要的历史见证人郅顺义逝世。

  很多人知道郅顺义,因为当年是他和董存瑞一起去执行的爆破任务,他负责投弹掩护。实际上,郅顺义被军委命名为全国战斗英雄,主要是依据他自己的战功。在解放战争中,他先后立过12次战功。这位战斗英雄生前做过近千场报告,却从不提自己的功勋,说的都是董存瑞。

  时间无情地流逝。郅顺义逝世后,熟悉、了解董存瑞的战友已为数不多,见证他牺牲一幕的就更少了。当董存瑞的事迹被质疑、被恶搞之时,这些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站了出来,捍卫自己的战友。

  在吕小山的协助下,记者找到了已经87岁的程抟九。解放隆化的战斗中,程抟九就在董存瑞所在连队,亲眼目睹了董存瑞托起炸药包的那一刻。

“小黑子”

  在大连的一家干休所,记者见到了从解放军某部师副政委职上离休的程抟九。

  该师即为董存瑞生前所在部队,现为沈阳军区炮兵某旅。这支传承着英雄血脉的部队曾诞生过121位战斗英雄,热血铸就辉煌战史,董存瑞是部队官兵最引以为豪的军魂。

  在这个干休所里,曾经住过20多位与董存瑞有直接接触的战友,其中包括董存瑞参军时的连长王万发、一起执行爆破任务的郅顺义。

  2006年,王万发和郅顺义都已经去世。但是,解放隆化时董存瑞部队的营教导员宋兆田、与董存瑞连队一起进攻的师政治部干事程抟九还健在,他们也亲眼目睹了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一幕。看到有人说董存瑞是“推测”出来的,“肺都气炸了!”

  董存瑞牺牲时,程抟九在他身后不足百米处,是郅顺义之外距离董存瑞最近的人。

  解放隆化的部队是当年第四野战军11纵队,程抟九时任32师政治部宣传干事。战前一周,程抟九分到96团下一线连队参战——战时干部下派一级参战是我军传统,团到营、营到连,程抟九这样的政工干部,则直接下派到连队。

  程抟九和二营教导员宋兆田熟识,二营又是32师主攻方向营,他主动要求去这个营。见到宋兆田,宋建议他去六连。六连是营里的骨干连,攻打隆化任务很重。而且,不久前的一次阻击战中,六连伤亡很大,连长身负重伤,正缺干部。

  于是,程抟九来到了隆化城东约3公里的小山村土窑子沟,跟随六连参加战斗。董存瑞就是六连六班班长。

  到隆化战斗结束,程抟九总共只在六连待了十天。这是影响他一生的十天,他全程参与了六连的进攻,见证了英雄的牺牲。董存瑞成了他毕生最敬佩的军人。

  六连代理连长白福贵那时也刚到连队不久,更熟悉连队的指导员郭成华给程抟九介绍情况。程抟九回忆,那时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个优秀战士,一个叫李振德,再一个就是董存瑞。没想到,仅仅一周后,这两个人都牺牲于解放隆化的战斗中。

  在郭成华的口中,董存瑞被亲切地叫做“小黑子”。程抟九回忆,董存瑞个子不高,长得非常敦实,脸色黢黑,所以有了这个外号。这是专属于连长和指导员称呼他的外号,程抟九虽然也是连级干部,却不好意思这样叫董存瑞,一直带着尊敬地称他“六班长”。

  “那年董存瑞19岁,我比他大一岁,可是人家是抗日老兵,革命经历是我的前辈。”程抟九说。

  与董存瑞相处最久、对他了解也最深的是王万发。董存瑞从入伍到牺牲有两年零九个月,其中两年是在王万发的连队。程抟九说,“小黑子”这个外号就是王万发给起的,他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战士、全连最拔尖的班长。董存瑞入伍不到3年时间,先后参加战斗110余次,与战友一起歼敌800余人,俘敌400余人,炸毁碉堡16座,立大功三次,小功四次——这样的战功在同龄战士中极为罕见。正因为战功突出,1947年春,离18岁入党年龄还差几个月的董存瑞,就被部队党组织批准入党。

  许多年后,当时的连指导员郭成华还记得董存瑞的入党誓词。这个爱说俏皮话的嘎小子文化水平不高,入党誓词念不全,于是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加上死记硬背宣读誓词,在“为党的事业奋斗终身”之前,他给加了一句“我这辈子就交给党了”——这是一个战士对党忠诚的最朴素的表达。

  在电影《董存瑞》中,董存瑞也是这样一个虎头虎脑的嘎小子,小名就叫“四虎子”,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艺术加工的成分。吕小山说,其实董存瑞的小名比这个要乡野得多,叫“四蛋子”。他1929年出生于怀来县南山堡的一户贫苦农家,在家排行老四,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吕小山介绍,如果追溯董存瑞的革命经历,那比1945年8月正式参军还要早很多。抗日战争时期,十三四岁的董存瑞就是儿童团团长,曾掩护龙(关)延(庆)怀(来)联合县书记王平躲过日军追捕。后来又成为民兵,埋地雷、割电线,参加攻打沙城的战斗。正是在沙城战斗之后,16岁的董存瑞加入冀察热辽解放区八路军第24团,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战士。

  1948年2月,以冀察热辽解放区部队为主体,第四野战军11纵队在辽宁朝阳地区成立。四野是当时解放军规模最大的第一主力,拥有一大批久经沙场、战史彪炳的老部队。相对而言,以地方部队、游击队为主创立起来的11纵,无疑是个“小字辈”。

  据时任11纵司令员贺晋年回忆,11纵其实有一些井冈山红一方面军的老底子,基础不错。但所属各部过去都是以游击战、运动战为主。随着全国解放战争形势的发展,战争的形式已经转变为大兵团、正规化、攻坚战。11纵成立之初,先在朝阳地区开展了两个月的大练兵。

  练兵结束,11纵大兵团攻坚战锋芒初试,剑指隆化。

三角支架

  1948年5月16日,11纵队的3个师两万多人向隆化急速开进,18日完成对隆化的合围。这次战斗的结局,尚未开始就已经毫无悬念。

  驻守隆化的国民党部队第89师256团和一个保安团,总兵力只有两千多人。11纵进攻隆化,一上来就拿出了“杀鸡用牛刀”的阵势,攻守兵力对比达十比一。

  真的需要摆出这么大阵仗?程抟九答道:“需要。”对11纵的很多部队来说,隆化曾经让他们吃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一年前,冀察热辽军区集中5个旅上万人的兵力进攻隆化。那时的敌守军是一个团(欠一个营)和加强的特种分队及保安团,大概也是两千多人。进攻部队中,有董存瑞所在部队,时称独立五旅。

  攻城部队苦战两昼夜,基本占领隆化县城,敌军主力转移到城西的苔山和城西北的隆化中学。

  程抟九在茶几上用书本和茶杯给记者还原了战场形势。隆化县城、隆化中学和苔山呈品字形排列,不大的县城尽在苔山的俯瞰之下,山上敌军不断向城区进行炮击,部队遭受重大伤亡。

  战场指挥员被迫调整部署,逐次增兵转攻苔山。苔山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攻击部队缺少炮火支援,同时又受到来自侧后隆化中学敌人的火力袭击,屡次攻击受挫。攻城部队苦战10日,伤亡巨大,不得不撤出了县城。是役歼敌不过七百,自己却伤亡2500余人。

  11纵第二次进攻隆化,很多干部战士憋着一口恶气,部队斗志高昂。这时的11纵,已经由冀察热辽军区地方部队脱胎换骨,成了一支野战兵团,他们还有了一个炮兵旅——过去从来不敢奢望的重火力。

  不过,这个炮兵旅实力还很单薄,总共只有28门火炮。好钢只能用在刀刃上,炮兵轰击方向是此役最关键的苔山阵地。隆化县城和隆化中学方向,仍要靠11纵的战士们自己啃下来。

  这时的敌守军,显然也吸收了上一次隆化之战的“经验”,经过一年多的经营,工事和火力都有很大加强。特别是隆化中学,既是敌军的一个军营,也是他们赖以死守的核心堡垒。围绕着隆化中学,是成群的碉堡、暗堡,结成网的壕沟、铁丝网,形成了几百米的防御纵深。隆化中学就是一个包裹严密的大刺猬,攻下它,就要一根根地把刺拔掉。

  11纵在辽宁朝阳大练兵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学习对敌牢固工事的爆破。那时的部队,重型攻坚火力几乎是空白,连威力大的攻坚手榴弹都没有。部队只能用炸药的最简单基本用法——炸药包。

  几公斤乃至十几公斤的炸药包,只要贴上敌人的碉堡就能掀翻它。只是,把炸药包贴上去要靠战士冲到近前,危险性不言而喻。对爆破手最大的安全保障,就是勤学苦练的单兵爆破技能和爆破小组的交叉掩护。

  在大练兵期间,董存瑞就是崭露头角的爆破尖兵。营教导员宋兆田认识董存瑞这个兵,就是因为他被表彰为团爆破模范,他的六班也是团里树立的爆破模范班。

  也是在大练兵期间,放置炸药包的三角支架在部队中推广开来。

  程抟九介绍,这种三角支架实际上是一根大树枝,主杆有1.5米至2米长,成人手腕子粗细,顶头分出三个枝桠,用于捆绑固定炸药包。

  三角支架的主要用法是这样:爆破手抵近目标,拉燃导火索,用三角支架把炸药包按在目标上,立即侧滚或后撤,匍匐在掩体后。三角支架的作用是让爆破手能尽可能地远离敌人火力和爆炸点——尽管这个距离微乎其微,在战场上却往往能决定生死。

  在遇到一些位置、结构特殊的工事,爆破手难以直接贴近时,三角支架的作用就更大了。董存瑞炸掉的那个桥形碉堡就属于此类,他当时已经没有三角支架可用,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托起炸药包。

  战前准备不能说不充分。程抟九告诉记者,他到达六连的当晚,连队召开战前准备会,核心议题就是制作三角支架,每个班要做三个,总数超过六连进攻方向上的碉堡数量。

  在那次六连的战前准备会上,程抟九第一次见识了董存瑞的“虎劲儿”。

  六连长白福贵分配好赶制三角支架的任务后,随即强调群众纪律。要做三角支架,势必要砍树,白福贵给规定了几个“不准砍”:群众院子里的树不能砍,紧挨院墙的也不能砍,果树不能砍,山场上有主的树不能砍……

  所有事项说完,刚宣布散会,董存瑞高声喊了一句:“连长,我有意见!”

  程抟九当时就一愣。部队纪律严格,令行禁止,上级的命令没有商量只有执行,董存瑞却敢“有意见”。

  白福贵倒是不以为忤:“什么意见?说说看。”

  董存瑞真不客气:“整个部队都在做三角支架,这也不能砍,那也不能砍,剩下的树怎么够?我看规定要改一改,只要老百姓同意的都能砍。”

  白福贵转头和郭成华、程抟九商量了一下,也觉得董存瑞说的在理,随后把“不能砍”的要求改了一下,强调“砍树必须征得群众同意。”

  六连随即开始赶制三角支架。确如董存瑞所说,不只是六连,担任突击任务的各连都在赶制三角支架,远多于敌人的碉堡、暗堡数量。但是战斗打响后,三角支架和炸药包的消耗远远超过计划,有的炸飞了敌人的工事,有的则和爆破手一起倒在半途……

挂帅点将

  5月24日,对隆化发起总攻前一天,六连打扫了土窑子沟村的一块空场,召开誓师大会。

  会场是程抟九带着几个战士布置的。他回忆,那是部队的临时驻地,条件有限,一切因陋就简,无非就是刷些标语,从群众家里借一个条案就算是主席台了。条案上的几个炸药包是货真价实的,仿佛让人能嗅到火药味。炸药包下压着几面旗子,旗面垂下条案,上面写着大大的“帅”和“将”。

  例行的战前动员后,这次誓师大会的核心环节是“挂帅点将”。

  程抟九说,六连的攻击方向是隆化中学东北角,最关键的任务是拔除攻击线上的所有敌方工事。“挂帅点将”就是选拔执行爆破任务的攻坚突击队。

  这支突击队由四个小组组成,分别是爆破组、投弹组、火力支援组、弹药保障组。爆破组是这支队伍的核心,执“帅旗”,在战士们口中叫“爆破元帅”。谁想当“爆破元帅”都可以自愿报名,由全体战士共同评判产生最终的人选。另外三个组则称为“大将”,由“爆破元帅”点将。

  第一个举手要求挂帅的是六班班长董存瑞。

  程抟九回忆,那天董存瑞语气激动地说了很多挂帅的理由,他的语速很快,再加上年深日久,自己已经记不全他的原话,大意是说他爆破技术好、打仗打得多、胆子大够勇敢等等。而董存瑞争当“爆破元帅”时的画面,却深深印在程抟九的脑海里,清晰如昨。

  时节已是初夏,11纵自成立以来尚未配发夏装,战士们还穿着棉衣。不知是热还是激动,董存瑞发言时脸上挂着汗珠。他平时心直口快,爱说爱笑,那天却极严肃庄重,说话声音洪亮,几乎一直是高喊着。

  董存瑞说完归队,没有人鼓掌,取而代之的十几只举起来的手,“我要求挂帅”、“我要求挂帅”……程抟九一一看过去,全是连里的战斗骨干、正副班长,绝大多数是党员。

  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而这群中国士兵要争当的“元帅”和“大将”,不是职务或军衔,而是一个任务——进攻路线上最重要的任务、最可能第一个战死的任务。

  最终,董存瑞接过了“帅旗”。由他这位“元帅”点了郅顺义和机枪班长及另一个班长为“大将”,分别担任投弹组、火力支援组、弹药保障组组长,完成了“四组一队”的战斗编组。

  1948年5月25日拂晓,三发红色信号弹升空,解放隆化的战斗正式打响。

  11纵炮兵旅起手就是长达半个小时的炮火准备。隆化的国民党部队还从没有见识过解放军能有如此密集的炮火,苔山敌军主阵地被砸趴下了。炮击之后,主攻苔山的31师仅用半个多小时就控制了苔山主峰,随即开始逐点肃清负隅顽抗的残敌。

  33师、32师也分别开始了对隆化县城和隆化中学的进攻。

  32师的95团和96团兵分左右,自隆化中学北部的下洼子村压了过来。

  此时,作为96团第二进攻梯队的二营,还只能在驻地等待命令。前方隆隆的炮声,让战士们兴奋得鼓掌大叫,也让他们心痒难耐。这支部队还从没有如此“豪阔”地进行过炮火准备。

  天光渐亮时,二营终于得到了出击的命令。

  董存瑞所在的六连是二营进攻阵型的第二梯队,跟在第一梯队四连的后面。阵地离他们只有几里路,却走走停停行进了很长时间。显然,担任团第一进攻梯队的一营进攻并不顺利。

  行至半途,前方传来命令,要求六连输送部分三角支架。六连马上命令每个班抽出一个供应上去,不久又按要求送了一批。程抟九回忆,战斗结束后进行总结时他才知道,一营虽然按照战前侦察的敌碉堡数量准备了足量三角支架,但在敌人碉堡群中炸碉堡,不都是一次就能成功,经常需要两次、三次才能炸毁一个碉堡。三脚支架消耗大,不得不要后面梯队支援。

  六连参战前,就已经把半数的三角支架支援了出去。

  一营的进攻持续了四五个小时,在付出巨大伤亡后攻占了隆化中学外围防线的重要据点——一座四合大院。

  二营继续。营第一梯队四连苦战至中午,伤亡近半,终于在敌外围防线上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六连楔入了正对隆化中学东北角的敌主交通壕。

  六连兵分三路,一路由一排长带领,含攻坚突击队在内的一个排,从东侧碉堡最多的地域向中学方向攻击,一路从西侧敌炮垒较少的地域攻击。连长白福贵、指导员郭成华和程抟九率领一个排,作为中央突击队进入交通壕,顺沟底向中学接近。

  壕沟有一人来深,在沟底看不到上面两个排的战斗情况,只能从枪炮声、爆炸声判断出上面的进攻位置。东侧交火尤为激烈。接敌不久,一个战士就背着一具遗体从东侧翻到沟内——爆破组成员李振德牺牲了。

  交通壕里没有碉堡,但仍要提防和肃清左右两侧支沟的残敌。中央突击队边走边打,终于到了主交通壕的南端出口。

  一阵密集的子弹忽然扫射过来,压得队伍抬不起头。那来自隆化中学东北角的炮楼。这个炮楼也是隆化中学最大的一座工事,六连的任务就是从这里突入隆化中学。这时,他们与隆化中学的围墙和炮楼只隔了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干河沟。

  这条河沟与隆化中学北墙平行,深度比交通壕略浅。在交通壕的南端出口,为了防止雨水灌入,敌人堆了一个弧形的土围子。白福贵、郭成华和程抟九三个人就趴在土围子后,观察着敌情。

  只要越过干河沟,炸毁大炮楼就能冲进中学。

  两挺机枪架在沟口,直接与炮楼的射击孔对射,掩护爆破手冲出壕沟。这是双方机枪手准确度的较量,更是勇气的较量。炮楼中的敌人不知是被击中了还是被吓破了胆,很快做了缩头乌龟。

  一名爆破手趁机抱着炸药包冲了出去,刚跑几步就一头栽倒。枪声来自西面,仍在继续,封锁住了交通壕的出口。

  白福贵从交通壕的西侧探出头,张望了一下,随即高喊:“西边桥上有个碉堡,先炸了它!”

  程抟九也在交通壕西侧找个缺口,探头观察,终于看清那座喷吐火舌的桥形碉堡。

  在电影《董存瑞》中,那座桥形碉堡是座暗堡,表面看上去和普通的桥没什么区别,直到解放军发起冲锋,它才捅开了桥侧的射击孔。

  程抟九说,这个“创作”不符实。那其实不是暗堡,而是有两三间平房大小的碉堡,建在桥上横跨河沟,把隆化中学的北门都堵住了。

  这座碉堡应该东、北、西三面都有射击孔,特别是向东的射击孔,设计用心极为险恶。它与隆化中学东北角的大炮楼形成交叉火力,二三十米宽的干河沟里没有任何掩体,只能任其射杀。

  白福贵重新组织火力掩护,第二个爆破手夹着炸药包冲出交通壕,向西奔去。

  桥形碉堡的枪声顿了几下,却并没有停住。那位爆破手跑出三十米远,也中弹牺牲在河床上。

  “我还要班长呢”

  六连被敌人的两个碉堡压制在交通壕里。这是攻入隆化中学最后一道障碍,却被那条干河沟封锁得如同天堑。

  营长的电话打了过来,趴在沟口的白福贵没有回身,让通讯员传话。营长在电话里急切地询问:“六连上不上得去?不行就换五连。”

  “告诉营长,一定上得去!”白福贵本就是个火爆脾气,这时彻底急眼了。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叫道:“连长,我去!”

  程抟九等人回头一看,正是董存瑞和郅顺义,两个人不知何时跳到了交通壕里。他们在壕沟东侧已经不知拔除了多少碉堡,都是一身灰土,脸上被硝烟熏得漆黑。两人显然已经做好再次出击的准备,董存瑞胳膊下夹着一个炸药包,郅顺义胸前围了一圈手榴弹,手里还攥着俩。

  白福贵却不答应:“我还要班长呢!”

  班长,兵头将尾,算不上“官”,却被称为“军中之母”,都是最出色的战士,决定一支部队战斗力最基本的基因。董存瑞、郅顺义,一个是六班长,一个是七班长,六连最好的两个班长,战斗骨干中的精华种子。六连一路血火杀到隆化中学跟前,已经付出了惨重伤亡,白福贵实在舍不得这两个班长再去冒险。

  董存瑞的态度更坚决:“炸不掉它,不回来见你!”“那我更不让你去。”两个人呛上了。

  郭成华在旁边捅了捅白福贵:“让他们去吧。”这时的六连,再没有比董存瑞和郅顺义更合适的人选。

  白福贵也冷静下来,盯着董存瑞下令:“去吧,动作要快!”随即招呼机枪手:“机枪掩护!”

  全连的三挺机枪架在壕沟上沿的一个土埂上,“哒哒哒”地对着桥形碉堡倾泻子弹。壕沟东侧稍远处,营里的重机枪也叫开了。

  董存瑞冲郅顺义一挥手,两人一前一后翻上了交通壕的西侧。

  正在匍匐后撤、准备给他们腾出沟口的程抟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回忆起那一幕,程抟九仍不住赞叹:“老兵就是老兵。”

  尽管看不到干河沟里的情况,也看不到壕沟西侧地面上的情况,但董存瑞和郅顺义以老兵的经验或者本能,已经找出了最佳进攻路线。

  交通壕南口到桥形碉堡,是近百米长毫无掩体的开阔地,敌人的火力集中在这里,接近的可能几乎没有。西侧地面敌人的工事还没有清除干净,从这里冲上去,是一步险棋,却也是出其不意的一个奇招。

  而董存瑞和郅顺义已经默契到不需要言语交流,董存瑞一挥手,郅顺义心领神会,跟着他跃上壕沟西侧。

  他们是如何接近桥形碉堡的,交通壕南口的程抟九等人看不到。没过多会儿,只听到西侧传来了一连串“咣咣”的爆炸声,那是郅顺义在投掷手榴弹掩护。

  手榴弹炸不毁这样的碉堡,但是爆炸中横飞的弹片和巨大的震撼,却能让碉堡里的机枪闭嘴。它的火力压制作用比机枪掩护还要好。攻坚突击队的投弹组因此而设。抵近敌人碉堡、在弹雨中投弹,其危险不亚于放置炸药包的爆破手。

  趁着敌人机枪哑火的间隙,交通壕南口的程抟九等人探头瞭望。

  桥形碉堡的下面,被手榴弹炸起一片烟尘,恍恍惚惚可以看到桥下北端有个人影。烟尘很快散去,能够清晰认出那是董存瑞,他正在往河岸与桥身连接处放炸药包,放了几次都滑下来——他没有三角支架。

  通常的爆破任务,三角支架并非必不可少,只要能把炸药包贴紧碉堡放置就可以。而炸这个桥形碉堡,恰恰最需要三角支架——只有用它支撑着,炸药包才能放置到桥身下。

  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事迹被世人所知后,常有人说,如果董存瑞还有三角支架,他就不会牺牲。在现在的网络上,亦有“军迷”做着假设推演,结果都是为董存瑞惋惜:如果能呼叫火炮支援,如果暂时放弃这个碉堡、转换主攻方向……

  程抟九对这些事后分析不以为然,且不说这些假设在当时根本不可能实现,这样的分析从根本上就不懂军队、不懂军人。

  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兵语气激动地说:“哪有那么多‘如果’,军人的眼里只有任务,六连的任务就是从东南角攻入隆化中学,董存瑞的任务就是炸掉那个碉堡。”

  我们无法还原董存瑞当时的想法,只能通过见证者的回忆,重现他当时的举动。

  董存瑞腿部受了伤,跛着脚往南挪了几步,来到桥形碉堡大概三分之二的位置。他托起炸药包顶在桥肚子上,拉燃了导火索。

“连长,冲啊”

  “连长,冲啊!”程抟九模仿着董存瑞最后一声高喊。

  87岁的老人身体苍老多病,言谈举止都很缓慢。他给记者讲了三个多小时,已经非常疲惫,但这四个字是老人从心底吼出来的,用尽了力气,脖子上青筋暴起,声若洪钟。

  董存瑞托起炸药包的一幕,烙印一样刻在程抟九的记忆里。他记得每一个细节:董存瑞是用左手托起的炸药包,右手拉燃导火索。后来吕小山等研究者考证,董存瑞是左撇子,与程抟九记忆的动作细节相符。

  而在董存瑞喊出最后一句话这个细节上,程抟九和郅顺义的记忆存在偏差。根据郅顺义生前撰写的回忆文章,他看到董存瑞托起炸药包的时候,明白即将发生什么,马上跳起来向董存瑞奔去,而董存瑞却向他用力挥手高喊:“卧倒,快卧倒!”

  比这两句话更广为人知的,则是电影《董存瑞》中的“为了新中国,前进!”

  在董存瑞的事迹遭受质疑时,电影《董存瑞》的编剧赵寰和董晓华分别撰文回忆剧本创作过程,电影确有艺术加工,但两个基本原则始终未变:一个是董存瑞的真名,一个是舍身炸碉堡的核心事实。

  “为了新中国,前进!”并非出自董存瑞之口,而是来自1948年中共中央纪念“五一”劳动节口号。当时解放战争已经胜利在望,战争的目的就是要建立新中国,这是部队政治工作的重要内容,干部战士都有此觉悟。当时郅顺义接受赵寰、董晓华采访,也同意这样的处理,认为这个口号喊出了心声。后来他作董存瑞事迹报告时,也曾使用过这个口号。

  程抟九说,郅顺义离董存瑞只有三四十米,看到听到的应该更清楚。但他确确实实听到董存瑞高喊“连长,冲啊!”当时董存瑞侧身站着,拉燃导火索之后,扭头望着交通壕南口的方向喊出了这句话。

  导火索的燃烧时间大约十来秒钟,董存瑞很可能也向郅顺义喊了“卧倒”,而程抟九听到的,是身边连长白福贵撕心裂肺的一声:“董存瑞!”

  爆炸,惊天动地的爆炸,砖石碎块和烟雾飞起几十米高。程抟九分明感到身下的大地在震颤。

  在电影《董存瑞》和诸多董存瑞事迹的记载中,他舍身炸碉堡的一刻,部队已经开始了冲锋,大批战士倒在那座桥形碉堡的扫射里。情急之下,董存瑞托起了炸药包。

  程抟九说,这样的画面不可能出现。敌人的碉堡还没清除,下令冲锋无异于让战士们送死,这样的指挥员就应该枪毙。更何况,进攻隆化中学是攻坚拔点的战斗,压根就不会有大规模的集群冲锋。

  实际上,在董存瑞与桥形碉堡同归于尽的时候,白福贵心痛心碎,却没有乱了方寸。他没有多说、多想什么,马上安排另一位爆破手,对隆化中学东南角的大炮楼实施了爆破。

  炮楼没被炸倒,但裂开了一个大窟窿,里面的敌人抱头鼠窜。炮楼旁的隆化中学围墙则被扯开了一个三四米的豁口。

  白福贵一马当先,领着六连冲过了干河沟。正在他跃上半米多高的墙基、回头招呼身后部队的当口,一发子弹击中了他的头部。白福贵仰倒在紧跟着他的郭成华、程抟九身前。

  容不得半点犹豫、停顿,郭成华命令两名战士把白福贵抬下去,便和程抟九带领全连继续向校园里面冲去。

  敌人的意志已经在董存瑞炸毁桥形碉堡之后彻底瓦解,他们大多逃进了隆化中学的一栋宿舍,没有再进行有效抵抗。

  半个多小时后,残敌或投降,或被肃清,战斗结束。部队在归拢战俘,程抟九仍被刚才目睹董存瑞炸碉堡的一幕震撼着,他一个人往那座被炸的桥形碉堡走去。

  营教导员宋兆田正站在白福贵牺牲的豁口处,脸色凄然。他一直在望远镜中观察着六连的攻击动向,看到了白福贵牺牲,也看到了桥形碉堡被炸飞。

  程抟九声音颤抖地对他说:“董存瑞死得伟大啊!”

  “那个爆破手是董存瑞?”宋兆田的望远镜中能够看到桥下的爆破手举起炸药包,但看不清那是他早就熟悉的爆破模范。他和程抟九一道去桥形碉堡。董存瑞牺牲了,他们想找到烈士遗体,心下却也明白希望渺茫——炸飞碉堡的剧烈爆炸同时作用于董存瑞的身体,结果只能是粉身碎骨。

  大桥北半截被彻底炸塌、炸毁。程抟九和宋兆田只能看到一堆破碎的水泥、砖石,几根露出的木头还在燃烧,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他们徒手扒了很久,没有找到董存瑞的遗体,哪怕是一块零碎的骨肉、衣服布料都没有找到。

  1954年,隆化县修建董存瑞烈士陵园,烈士墓中埋葬的是一块楠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以此木代替烈士遗骨”。

  回忆至此,程抟九哀痛之余,又想起了那篇“气炸了”他的文章:“什么挖出了董存瑞的袜底,一派胡言。怎么没人看到董存瑞炸碉堡?离他最近的就有郅顺义、白福贵、郭成华和我,老宋也看见了,很多战士也看见了。白连长牺牲了,老郭和老郅去世了,我和老宋还活着。我们活着,就是见证。我们不在了,真相也还是真相。”

  那场董存瑞的名誉权官司,在2009年以庭外和解告终,被告方赔偿原告3.5万元,并在杂志上刊登一篇电视剧《为了新中国,前进》的专访文章。这个电视剧依据董存瑞真人真事创作,杂志文章叙述董存瑞的成长历程,再现他舍身炸碉堡的英雄壮举。

  吕小山和程抟九都觉得,这个官司以此结束是很好的结果。被告赔偿,是认错的方式和态度。打这场官司,原告方没有人想对拍出《董存瑞》这部经典电影的导演发难,他们只是要为英雄讨一个公正。

  这场官司引起了长时间的舆论关注,董存瑞的英雄事迹再一次广泛传播,捍卫英雄、为英雄正名的声音在媒体上、网络上越来越响亮,成为主流。但是直至现在,恶搞英雄、否定英雄的杂音还是时常出现,让这些耄耋之年的董存瑞事迹见证者、捍卫者们心酸又愤怒。

  “英雄是一种信仰,那是一个民族的良心。”吕小山说,“捍卫英雄,捍卫的不仅仅是历史,还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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