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我带荷兰人一起重读毛泽东
我带荷兰人一起重读毛泽东
韩毓海
原编者按:4月10日,《伟大也要有人懂——一起来读毛泽东》荷兰语版在海牙中国文化中心发布,中文原著作者、北京大学教授韩毓海在发布会上演讲《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赢来众多欢迎和赞誉。按雷奥诺出版公司总裁莱纳德 沃尔特斯的话说,欧洲人对毛泽东的了解大多源自西方媒体,《一起读毛泽东》的引进能为欧洲读者提供一个以中国人的眼光来看毛泽东的新视角。本文为韩毓海教授在书籍发布会上所作演讲讲稿。
各位尊敬的嘉宾、朋友们:
荷兰与中国相距遥远,但却深刻地影响了中国的命运。
1567年是中国明朝的隆庆元年,这一年,中国皇帝下诏,确定白银为王朝的税收货币,从那时起,大量的美洲白银通过菲律宾运往中国,西班牙占领了宿务港后,把这块土地按照菲利普二世的名字命名。
1620年,西班牙人在太平洋上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这就是荷兰。荷兰占领了台湾,并从那里封锁了西班牙向中国运银的通道,从而造成了明朝巨大的通货危机20年后的1644年,明朝瓦解并为清朝所代替。
我在《五百年来谁著史:1500年以来的中国与世界》一书中描述了这个过程,这本书曾是中国的畅销书,也是我第一本被介绍到海外的书。
我的两本新书《少年读马克思》和《一起来读毛泽东》,尽管没有直接写到荷兰对现代中国的影响,但我今天想说的是:荷兰对于现代中国的影响,几乎是任何国家都不能比拟的。
马克思的思想改变了现代中国的命运。他有一半荷兰血统,而他的姨父利奥飞利浦和姨妈索菲亚创办的荷兰飞利浦公司,至今在中国有着世界上最多的用户。1872年9月2—7日,就是在这里——在海牙这个伟大的城市,马克思和恩格斯领导举办了国际工人协会海牙代表大会,这标志着世界劳动人民政党组织的诞生。1921年,荷兰共产党人马林协助创建了中国共产党,并参与了中共一大。马林就诞生于海牙附近的鹿特丹市。他协助创建的中国共产党,现在已经有了8000万党员。今天,由习近平倡导的“一带一路”正为荷兰人民所认同和欢迎。
毛泽东的第一部哲学著作是读《伦理学原理》笔记,那是他24岁时的作品。《伦理学原理》的作者是泡尔生,而这本书很大程度上是另外一本书的通俗版,那本更有开创性的著作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
22岁的毛泽东在长沙省立图书馆自修时,读过斯宾诺莎的这本书。读这本书时,穷学生毛泽东也过着斯宾诺莎式的日子——他每天只能买两块米糕充饥。
毛泽东是农民的儿子,他毕生最关注的是农民问题,他为中国农民奋斗了一生。昨天,在参观梵高纪念馆时,我们注意到梵高的名言,梵高说:“我最大的理想就是画农民,表现农民的生活,要画好农民,就必须深入农村,与农民生活在一起”。在梵高被疾病击垮之前,他就是这样做的,当我们在《吃土豆的人》这幅伟大作品前驻足时,想起的是毛泽东的话:越是中国的,就越是世界的。越是世界的,就越是中国的。
毛泽东毕生的宏愿是“把农村建设好,甚至建设得比城市还要好”。现在,在你们美丽的国家看到了这幅愿景的实现时,我们深感必须向荷兰人民学习农村建设和农业发展的宝贵经验。
马克思和毛泽东都是造反者,如果我没说错的话,现代造反和革命理论的源头,就是斯宾诺莎的《伦理学》。荷兰为现代世界贡献了革命的哲学,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荷兰国旗的一角是红色。
我以为:在马克思和毛泽东之前,还没有哪一种哲学像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更具有革命性。
斯宾诺莎说:“宇宙和自然根本无所谓有序还是无序,而人却只是把自己能够理解的、对自己有利的世界说成是有序的,而把自己不能理解的、不能适应的、对自己不利的世界称为混乱和无序的”——他的言下之意是说,人们往往把一个新的世界称为无序的,因此,人们就往往倾向于把革命、造反理解为动乱和违法。
斯宾诺莎在《伦理学》中说,人们只是把自己可以理解、可以想象的世界称为有序的。“他们还说,天创造万物,次序井然;这样一来,他们不知不觉地便认为神也有想象了;他们的意思似乎是说,神为了便于人的想象起见,特别创造万物使其井然有序,以便使人们想象。但他们没有考虑到,天地间远超乎想象以外的东西,实无限地多,而我们的想象力毕竟薄弱,足以使我们想象惑乱的东西也不可胜数。”
斯宾诺莎的哲学是勇敢者的哲学——荷兰人是勇敢的,是因为他们敢于面对被常人视为无序的世界,正如他们勇敢地面对大风大浪和波涛汹涌的海洋。
1972年,毛泽东曾对尼克松说:“我这个人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而当翻译把这句话译成“一个孤独的和尚在雨天打着伞走路”时,毛泽东纠正说,佛教里说“万法无法”,因为宇宙间,本无所谓有秩序还是没有秩序,这个话是斯宾诺莎讲的,他讲的泛神论,与这个意思差不多。
那个时候,毛泽东还讲了最有斯宾诺莎色彩的话:“天下大乱,乱了敌人”、“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他还说:“孙悟空大闹天宫,我们现在也是解放小鬼,打倒阎王”。
1972年,毛泽东没有与尼克松进行意识形态争论,而是按照尼克松的要求,只是谈哲学。江南体育app下载入口 和尼克松总统一致认为:世界上没有唯一的秩序,而哲学不是关于唯一秩序的表述,因为哲学是达致意识形态宽容的语言。而在我看来,宽容这两个字,是荷兰对于世界最大的贡献。
顺便说一下,我相信,也正是秉持这种精神,我的这两本关于马克思和毛泽东的书,才可能在荷兰出版。
我还想强调的是,斯宾诺莎与毛泽东的哲学,与世界上流行的哲学完全不同。因为自柏拉图以来,哲学就是关于精神和心灵的学问,而在斯宾诺莎和毛泽东看来,精神和心灵不过是身体的一部分,而且是最柔软、最脆弱、最敏感、最易变的那一部分。
斯宾诺莎的著名观点是:心灵和精神是人类欲望的源泉,而人要不被盲目的欲望所左右,靠理性的冥想是不行的,因为这要靠强健的身体。这正如要制止人们在私欲的驱使下胡作非为、自相残杀,这靠上帝的律令是不行的。
斯宾诺莎说:“因为这要靠将私人各自报复和判断善恶的自然权力收归公有,由社会自身执行,这样社会就有权力可以规定共同生活的方式。而我这里指的不是法律和理性,法律的有效实施也不能依靠理性,而必须凭借刑罚,像这样建立在坚实的自我保存力量上的社会就叫国家,而在国家保护下的人就叫公民。”
与世界上流行的毛泽东传记不同,在我看来,毛泽东既是通过列宁哲学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他更是通过斯宾诺莎哲学而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
毛泽东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叫《体育之研究》,刊发在著名的《新青年》杂志上,那是他26岁时的作品。这篇论文提出了“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主张,在当时先进的中国人都在研究心灵和精神问题,如中国的国民精神问题时,毛泽东却认为精神和心灵不过是身体的一部分,只有强健的身体,才能使人克服飘忽不定的欲望。而这种哲学的源头,当然就是斯宾诺莎。
毛泽东不仅这样说,而且这样去做。青年时代的毛泽东,曾经在暑假期间与其他两位同学在湘江边读书锻炼,他们在大风里、暴雨中、烈日下赤膊而立,毛泽东把这称为“风浴”、“雨浴”和“日浴”。那时他在日记里写道“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
毛泽东后来说,正是依靠着这样的身体,他才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70岁时,毛泽东再次畅游长江,那时,他号召共产党到大风大浪里去,洗掉身上的腐败与污垢。
斯宾诺莎说过,“要想人不是自然的一部分,不遵循自然的共同秩序乃是不可能之事”。斯宾诺莎和毛泽东提供了这样一种自然观,而这种自然观与达尔文的观点完全不同。在达尔文那里,由于资源是有限的,所以人只有通过残酷的竞争才能使自己获得最大资源。但在毛泽东看来,这种自然观不过是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社会政策背书。
毛泽东认为,自然界的万物之间是互相激发、互相奉献、互相合作的,自由不是竞争,而是合作。因此,他在青年时代的诗歌中这样写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在毛泽东看来,最大的自利,就是在帮助他人时获得他人的帮助。而他在青年时代这样写到:“人类的目的在于实现自我,实现自我,就充分发挥人之身体和精神能力至于最高。达此目的的方法在活动,活动之所依凭,在于国家社会种种组织,人类之结合。”
毛泽东身高一米八四,在他那个时代的中国人中,这样的身高不多见,而按照荷兰的标准来说,这也许正是一个标准身高。在他的晚年,毛泽东曾经与基辛格说:我希望去密西西比河游泳,就作为一个游客去,只是去游泳。我不敢想象,如果毛泽东活着,当他得知一本关于他的小书在荷兰出版会作何感想。但我相信,他一定非常喜欢荷兰,这不仅因为他是斯宾诺莎的忠实读者,而是因为他毕生所最爱的是风、是海,是大风大浪。这是因为毛泽东毕生喜欢在大风大浪中游泳、远航。
毛泽东年青时代曾经写过:“大风卷海,波澜纵横,登舟者引以为壮, 毛泽东晚年接见日本首相田中角荣时说:“我这个人马上就要去见马克思了”,这句话吓住了田中。田中知道,毛泽东这是含蓄地说自己就要死了,田中首相不知怎样回答,只好否认说:“怎么会呢!不可能的。”而毛泽东笑着说:“是的,马克思召集学术会议,讨论人类未来的问题,我接到请柬,要到他那里开会去了。”
我想,那个时候的毛泽东,也许会想起斯宾诺莎的名句:“自由人最少想到死,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对于生的沉思。”
而什么是生?生就是勇敢面对未知的新世界,生,就是在大风大浪里锻炼成长。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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