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根先:有感于朱继云与昆曲传承
数月前收到老同学寄来的昆曲专家朱继云老师所著《昆曲宫调与谱曲》一书,系“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老同学意思,希望我抽空写点文字。近年来,我因工作关系,有幸参与文旅部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记录工作项目评估验收,接触到数以百计的传统戏剧项目,可以说琳琅满目,让人大开眼界。然而,对于戏曲本身而言,我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一晃到了农历年底,翻阅朱老师大作,鼓起勇气,以愚钝之质、拙劣之文,姑且以为纪念。
朱继云,本名朱小康,1943年生,江苏吴江人,毕业于江苏省苏昆剧团,任剧团教师、江苏省戏曲学校教师。她曾师从吴秀松、宋衡之、沈传芷、倪传钺、姚传芗、曾长生、俞锡侯、吴仲培等昆曲名家,并就读于南京艺术学院音乐系戏曲音乐设计进修班。1979年至2007年,她受聘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为钱南扬、吴白匋、吴新雷、俞为民诸先生的中国戏曲史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教清唱昆曲,其中有多位来自日本、韩国、美国留学生。她还应邀赴香港大学、香港岭南大学、美国密歇根大学等作昆曲专题讲座。而这本《昆曲宫调与谱曲》,则是她数十年笔耕不辍、昆曲研究之创新成果。
昆曲原名昆山腔(简称昆腔,又称昆剧),是中国古老的戏曲声腔、剧种,也是汉族传统戏曲中最古老的剧种之一,是传统戏曲艺术之珍品。昆曲发源于苏州昆山。据吴新雷先生考证,昆曲历史可以追溯至元泰定元年(1324),顾坚为昆剧创始人。明嘉靖年间,新建(今江西南昌)人魏良辅(1489-1566)对昆曲进行大胆改革,吸收了当时流行的余姚腔、弋阳腔、海盐腔等特点,形成了新的声腔,昆曲自此独领中国剧坛风骚近三百年,魏良辅也被视为“昆曲(南曲)之祖”。2001年,昆曲在中国众多的传统艺术门类中率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2006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昆曲成为人类非物质文化的代表作,从一个侧面说明其文化传承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事实上,不仅是昆曲面临传承危机。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我国共有367个戏曲剧种,目前仍在演出的剧只有267个,不少还是“天下第一团”(即仅有此团)。又如传统舞蹈类,20世纪80年代进行普查时,列入山西、云南等19个省市《中国民间舞蹈集成》中的项目有2211个,目前只留下1389个。随着全球化、现代化浪潮席卷世界各地,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形势十分严峻,许多艺术门类有文化断裂之虞。
昆曲有过辉煌的历史。作为一门艺术,它是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必然产物。南宋以后,随着中国南方经济的迅速发展,人口不断增加并向城镇聚集,人们对文化生活需求越来越高,特别是以苏州为核心的江南地区尤为明显。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昆曲在明中叶以后成为流行曲种而远播全国,万历年间进入宫廷,并逐渐取代北方杂剧地位。在其发展过程中,昆曲吸纳北方杂剧曲牌,重新编配伴奏器乐,采用中原音韵,细致打磨声腔,并有一流文人撰写剧本,昆曲脱胎换骨,一跃成为主要剧种。
昆曲流行与江南经济发展、世风奢靡同时发生。据叶绍袁年谱记载,崇祯五年(1632)苏州演剧场景:“壬申五月,正青苗插种之时,城市竞相媚五方贤圣,各处设台演戏。郡中最有名之梨园毕集吾邑,北则外场书院前,南则垂虹亭、华严寺,西则西门门外,东则荡上。一日斋筵及梨园供给价钱费三四十金不止,总计诸处一日百五六十金矣。”诸凡官方庆典、游神赛会、家族祭祀、婚庆寿诞等重要场合,都会有昆曲演出,而酒馆、茶肆、饭馆、厅堂乃至游船都可作为舞台。清人顾公燮在《消夏闲记》中写道:“苏郡向年款神宴客,每于虎丘山塘卷梢大船头上演戏。船中为戏房,船尾备菜。观戏者另唤沙飞、牛舌等船列其旁。”昆曲在当时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据说康熙皇帝就喜好昆曲,认为其代表了“梨园之美”。康熙二十三年(1684),他首次南巡,刚到苏州,就传戏班点演戏,观看昆曲二十出。第二次南巡时,他对承应的戏班寒香、妙观十分满意,除嘉奖外,“每部中各选二三人,供奉内廷”。第五次南巡时,恰逢他六十大寿,时任苏州织造李煦更是精心安排,“沿途河边一带数里设戏台演戏恭迎”。乾隆十一年(1746),朝廷组织修订《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收集唐宋以来大曲、词曲、诸宫调、戏曲、套曲和散曲共4466首,还以工尺谱形式记录每首曲的唱法,每个字的唱腔、板眼,为昆曲定了“国标”。
明清时期,不少官员和士大夫家中都蓄有家班。据说,康熙皇帝亲信李煦的儿子李鼎“性奢华,好串戏,延名师以教习梨园,演《长生殿》传奇,衣装费至数万,以致亏空若干万”。 一代名士张岱家里也有家班,曾记夜游金山,一时兴起,在古刹令优伶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唬得睡梦中的老僧不知是人是鬼,以放浪为韵事。明末清初大才子“李十郞”(李渔、李笠翁)在科举失利、仕途无望之际,沉醉于戏曲,不仅自己有家班,四处演出,还精研戏曲理论,其《闲情偶寄》之《词曲部》《演习部》堪称戏曲理论专著,在中国古代戏曲史上具有十分重要地位。
不过,随着徽班进京、京剧崛起,昆曲地位逐渐被京剧所取代,开始走向衰落。乾隆五十五年(1790),乾隆皇帝八十大寿。为了给皇帝祝寿,三庆班、四喜班、和春班、春台班等四大徽班陆续赴京演出,不但为皇帝祝寿增添了浓烈气氛,还给市民带来了丰富的文化生活。四大徽班各具特点,各有所长:三庆班擅长演出故事曲折的大轴子戏,四喜班擅长演唱曲子,和春班擅长武戏,春台班孩子演员出色,争奇斗妍,各有绝招。而曾经风光无限的昆曲却在“花雅争胜”中败下阵来,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近代以来,由于西方列强入侵,清政府腐败无能,从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甲午战争,一直到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民族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不断,民生凋弊,文化遭到重创,加之西方文化思潮影响,中国传统戏曲市场日渐萎缩,昆曲传承也面临空前危机。为了抢救包括昆曲在内的传统戏曲不至消亡,“曲家”和“曲师”做了大量工作,昆曲工尺谱整理一度兴盛。昆曲工尺谱编订者主要来自两大群体:一是酷爱昆曲的知识分子、业余曲友,成就卓著者又称“曲家”,如吴梅、王季烈、刘富梁、王锡纯等;二是熟悉舞台且兼具一定曲学知识的资深艺人,其中精于教唱者又称“曲师”,如殷溎深、吴曾祺、张余荪、高步云等,两者珠联璧合,使昆曲唱腔音乐以工尺谱形式保存下来。与此同时,1921年在苏州成立了昆剧传习所,昆曲还进入新式学校,大中小学都有将昆曲纳入教学情况,如吴梅在北京大学任教、溥侗在清华大学任教等;又如张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四姐妹在苏州成长时曾跟随曲师学习昆曲,并成为终身爱好。
在昆曲音乐研究中,宫调作为昆曲音乐研究中的冷门,更令人望而生畏。曲学宫谱,即昆剧宫谱,因以工尺等七个汉字记谱,故称工尺谱,在当下几成“绝学”。在五线谱、简谱传入前,工尺谱是我国音乐尤其是昆剧作曲唯一记谱法,如《南词定律》《新定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纳书楹曲谱》《遏云阁曲谱》等用的都是工尺谱。吴新雷先生是国内学界能依工尺谱视唱昆曲的极少数学者之一,朱继云的《昆曲宫调与谱曲》则集理论研究与实践归纳总结于一体。数十年来,她怀揣“昆曲中的宫调和谱曲,才是中国古典音乐的精华”理念,书中字里行间处处可见其对昆曲艺术纯粹而真挚的热爱。她说:“昆曲是世界文化遗产,是活着的古代音乐。”在《昆曲宫调与谱曲》中,朱继云从自身丰富的实践经验出发,试图帮助人们更好地完成昆曲演唱、谱曲的目标,并用质朴的语言,为昆曲演唱与谱曲提供了大量易于掌握的基本方法。在书中,她基于自己的实践经验,总结出演唱呼吸技巧、罗列谱曲法则,并附以大量谱例详细解说,指出经常出现的错误做法,正本清源。
顺便说一句,朱继云执教的南京大学昆曲研习社,乃是国内高校昆曲社中历史最悠久的曲社之一。1922年,国文系主任陈中凡先生聘请曲学大师吴梅到校任教,主讲词曲,“把昆曲引进了南京高等学府的课堂”。吴梅先生不仅在课堂上传道授业,而且还带弟子外出游赏,唱曲自乐。1957年,陈中凡先生倡议设立南京大学昆曲社,恢复吴梅先生当年在学校传唱昆曲传统。自1979年始,南京大学中文系以全年开设昆曲课的形式,恢复唱曲活动,朱继云老师应邀授课,遴选明清昆剧名作情文并茂曲牌,当堂吹笛教唱。一个世纪以来,南大曲社可以说是薪火相传。
成功的道路上总是充满艰辛。对朱继云来说,或许更难。正如她在《自序》中所说:我自幼学昆曲,是个昆曲演员出身的拍曲教师。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那时候一切都乱了套,但自己的时间变多了,我开始学文。我先生是搞文的,家中藏书多,他引导我先背诵三年古诗词和古文,再为我选书。一本本看下来,然后就开始练笔。起先我写的文章与昆曲无关。后来每年只在生日前写一篇为自己庆生,生怕自己白活了。这本书中第一篇文章《昆曲介绍》,是在1978年写的。从这年起,她写此书用了整整28年,并经历了漫长的出版等待。鉴于此书从写作到出版这一不平凡的历程,有感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传统戏剧发展的历史与现实,兹录两年前我参加2018年度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戏剧类代表性传承人记录工程验收时所写的一首词作为文章结尾(词中嵌入京剧、昆曲、越剧、越调、豫剧、黄梅戏、粤剧、潮剧、川剧、晋剧、秦腔、湘剧、汉剧、桂剧、河南坠子、河北梆子诸剧种名)。
汉宫春 梨园今昔
全根先
自古梨园,数京昆越豫,梅粤争夸。
潮川晋秦湘派,汉桂其华。
南传坠子,北梆戏、声誉尤佳。
观旧剧、琳琅满目,千红万紫无涯。
莫道舞绸挥绢,大义除寇孽,抖落尘沙。
闲看贵妃醉酒,娇步横斜。
流年似水,谈笑间、暮色飞霞。
星月远、清光疏影,菊香幽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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