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强新作《投机赌博新经济的挑战》：作者的话

作者的话

王小强

在我们这个时代，经济领域的任何发展，就其后果的震撼力和不为人所了解而言，没有什么能与国际间巨大而不可预测的金融资本流动相媲美。1

二战以来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的健康运行从未像今天这样依赖于美国股票市场的表现。……从经济面来看，通货膨胀得到了很好的控制。无所不在的计算机应用，技术水平的提高和全球化等等方兴未艾，有关新经济时代来临和新生产力模式的议论甚嚣尘上。2

一辈子写文章，嚼墨喷纸，煮字疗饥。时常愤世嫉俗，笔下夹带感情，写得热血沸腾。唯独这一次，2001~2002年，写〈投机赌博新经济的挑战〉，写得直出冷汗。一边写，脑海里不断冒出「察见渊鱼者不祥」这句话来。重新品尝马克思的名言 —「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3 个中绝无丁点儿大义凛然的情怀。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自感受异化：主观上，多年习惯科技进步、经济发展、社会演进的正面表述。说一千道一万，现在比过去进步，明天比今天更好。历史车轮滚滚向前，岂会倒转？可是客观上，居然无法说服眼前文章展开的逻辑 — 我自己写下的文字！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人感觉「瘆」得慌。该不是过分投入，走火入魔了？

赌博之所以臭名昭著，是因为它通常采取的都是欺诈的手段，甚至少有的几次诚实，也往往是在为欺诈提供支持。4

曾几何时，点石成金的「财技」、资本市场、金融创新、虚拟泡沫、货币经济、信息革命、知识经济、信息社会、知本家、高科技……，新概念层出不穷，新人物意气风发，汇聚成「新经济」的时代潮流，排山倒海，何其壮哉！而「赌博」是彻底猥琐的贬义。黄、赌、毒、黑，一个共生群落。「赌博」距离「犯罪」一步之遥，渗透了鲜明而强烈的价值取向，无论如何当不成科学分析的中性概念。说买卖股票撞大运，像赌博，类似赌博，拿赌博原理举例说明收益与风险相匹配，— 深入浅出，妙趣横生；指出新经济有新情况，现有理论、学说、理解跟不上，— 与时俱进，随波荡漾；一本正经论证光芒万丈的金融市场，本质逻辑不过是下注赌博，一时间，矮化、丑化、妖魔化多少钱权金字塔上的顶尖人物？— 刻薄歹毒至极。

一晃，四、五年时间过去。当笔者回过头来，重新修理、补充、展开、完善这些不听指挥的异化文字，继续找不出另外一个更中性、更容易让人接受的定义。甚至「投机」，因为（概率）不直接包含「赔率」，只配捆绑做个陪衬。终于下决心，奉献给读者一张乌鸦嘴，决无赴汤蹈火的悲壮念头，衷心期盼抛砖引玉，诸位经济学家，能给出一个比「赌博」更合理、而且更合情、更加冠冕堂皇的概念。

敬请读者原谅，科技进步出足以毁灭人类的原子弹，也是人类本性使然。更何况，什么生产方式、社会型态，不可能长生不老。马克思早有预言，资本主义必然灭亡。因为科技进步、生产率提高的同时，财富分配持续向少数人集中，贫富两极分化，无论是绝对贫困还是相对贫困，多数人的收入增长赶不上生产率提高，不能同比例增加消费，不够钱买更多东西，结果必然是供给超过需求的经济危机 — 现在改叫「通货紧缩」了。这是马克思主义的思想精髓，更是常识容易理解的浅显道理。市场经济进化到投机赌博，不过大大加快从而加剧、极端化了资本主义内在矛盾的展开过程。时代潮流的悲剧特性和人类社会的巨大危险都在于，马克思提倡的共产主义遥遥无期，马克思批判的资本主义升级换代，变本加厉走到头了。

〈投机赌博新经济的挑战〉曾印《香港传真》No.2002~13。现在全书六章（正文11万字、注释14万字）从当年小五万字的文章扩充而成。金融市场，货币经济，衍生工具，虚拟泡沫，看得见摸不着的真金白银，多少数学公式计量模型，说不明白，看不清楚。笔者不是金融专家，想用一般常识，理解「新经济」空手套白狼的玄机，只得又是旁征博引，着重藉助洋大人权威说话。拉旗作皮，多请几位垫背。

附录一是从索罗斯《开放社会：改革全球资本主义》一书摘出的语录。5 金融大鳄现身说法，实践出真知，经济学不接受，却与本书的逻辑理解丝丝入扣，处处吻合，条条验证。80年代中，索罗斯与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合作「中国改革基金会」，笔者有幸参与过一些接触、讨论。后经何维凌大力推荐，一本一本拜读索罗斯陆续撰写的鸿篇巨制，连续多年。索罗斯自诩波普的入室弟子，决非一般见钱眼开的「大款」。世界各地大把洒钱办基金会，是人们感恩戴德的一个方面。深厚的哲学修养，睿智的辩证思维，才是索罗斯一直不被世人理解、不被学术界承认的核心骄傲。当然，思辩的波普哲学，深奥的「测不准定理」，神圣的开放社会，被庸俗化成「投机赌博新经济」，简直等于往他老人家嘴里塞苍蝇。

另外，1997~2001年，承蒙王岐山、康典、钟光超多多关照，笔者在香港粤海集团当顾问。在亚洲金融风暴的风口浪尖，粤海金融控股研究部组织调查研究，兴办《香港传真》，结集出版《香港联系汇率保卫战》，类似随军记者战地采访，生猛活鲜，欢迎有兴趣读者参阅。

另外，2000~2002年，承蒙王岐山邀请、董宏安排，笔者和剑桥大学Peter Nolan教授四次到广州、北京、香港、恩平、汕头、深圳，了解广东省化解金融危机「三步走」。6「事后诸葛亮」的调研报告一压多年，2007年收入《摸着石头过河的困惑》出版。1998年的亚洲金融风暴，经香港蔓延广东，挤兑此起彼伏，恐慌四处传播，党中央把王岐山从建设银行行长任上调来，广国投破产、粤海重组、一举关闭八百多家非银行金融机构，大刀阔斧〈砍树救林〉，简直就是「迫近中国的金融危机」，在广东的一场实弹演习！推荐有兴趣读者参阅。

几年时间过去，重新改写这些文字，更新替换一些新的统计数据和数据，当时提出的问题和分析问题的逻辑，不仅没有过时，而且更加现实、更加严重、更加紧迫了。譬如，2002年推断，通货扩张到极限，全球「通货紧缩」得一派萧条，逻辑出路必然是「和平发展主题变奏」，美国政府用战争威胁发展军工，刺激经济。不曾想，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没完没了的「反恐」战争，穷兵黩武，当收立效，把冷战结束的财政盈余重新打成巨额赤字，美国经济复苏带动全球经济复苏了。譬如，亚洲金融风暴过后，中国硕果仅存，全世界最后一块未被金融危机洗劫过的处女地。2002年担心把香港建成人民币离岸中心，为「等待中国的金融危机」，挤开一道后门。不曾想，2006年大陆外汇储备上万亿美元，全球第一，史无前例，不用旁敲侧击，专制政府「操控汇率」，成为全球「贸易失衡」的众矢之的，人民币被迫持续升值，游资热钱下注屯兵，逗得散户蜂拥跟进，只要入市就赚钱的「前戏」拉开帷幕。五年前文章里「等待中国的金融危机」一节，改成本书「迫近中国的金融危机」一章了。

衷心感谢金观涛为本书作序。遥想1985年，笔者和白南风初涉学术的一本调查研究，金观涛大加欣赏，黄世仁催租一样逼稿，刘青峰擅改书名《富饶的贫困》，印「走向未来」丛书广为流传，甚至在香港得到好评。7 2001年夏天，聊天中听笔者侃「赌博新经济」，文章没有写完，夫妇俩硬抢走一万多字，印《21世纪》。8 笔者有幸结识贤伉俪近30年，政见、学术、人生，往来切磋，同异相参。相信金观涛（甚至不是经济学家）的序言，定能激发更多读者，有兴趣了解高深莫测的当代金融，深入虎穴，浅出人间，得出人人得以置喙的常识判断。

感谢梁晓、舒欣蓓、石丽萍帮忙查找数据，制作图表。感谢廖炜费尽心机，设计封面书里。尤其感谢梁晓，过去参与香港金融风暴和粤海重组的调查研究，这次不仅做许多助理工作，而且参与逻辑环节的推敲和讨论。衷心感谢杨莹、杨宏、李玉娥，认真、细致的编辑、校对、排版。

最后拉一段虎皮感谢自己。学术价值云泥霄壤，研究角度天涯海角，作者的心情是一样的呢。

本书之作，对于作者是个长时期的挣扎，以求摆脱传统的想法与说法。设作者努力不虚，则大部分读者读此书时，想必会有同感。书中所含思想，虽然表达方式甚为复杂，实在是异常简单，应当人所共知。我们大多数是在旧说下熏陶出来的。旧说已经深入人心。所以困难不在新说本身，而在摆脱旧说。

——凯恩斯：《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序言

¹加尔布雷斯推荐伊特韦尔‧泰勒《全球金融风险监管》一书的卷首语。因为所以，「世界经济在『大萧条』之后出现的所有问题的根源都是金融上的，而不是商业上的」（苏珊‧斯特兰特：《疯狂的金钱》第70页）。

²亨利‧考夫曼：《悲观博士考夫曼论货币与市场》第205、218页。譬如，格林斯潘指出：「我们很明显地看到目前的经济与教科书上的大部分模型都不一致，虽然失业率很低并在相当一段时间保持了较低水平。而且有关渠道的迹象继续显示劳动力市场紧张，但是……对价格通货膨胀更广泛的测算值仍在继续下降」（劳伦斯‧梅耶：《联储岁月》第67页）。譬如，「美国副总统阿尔‧戈尔1998年5月在经济战略学会（Economic Strategy Institute）发表演讲时给马克思的著名论断『手工作坊给你一个封建主义社会，蒸气工厂给你一个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之后增加了这样一句话：『芯片将给你一个全球资本主义社会』」（梅新育：《国际游资与国际金融体系》第163页）。

³「但是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第85页）。

⁴马丁‧迈耶：《华尔街》第97页。

⁵〈索罗斯深揭狠批「市场原教旨主义」〉，《香港传真》No.2001~30。

⁶清华大学崔之元教授和妻子周小庄，参加过前三次调研。

⁷1987年，王小强、白南风：《富饶的贫困》获香港电台推荐「十本好书」。

⁸王小强：〈投机赌博新经济的挑战〉，香港《21世纪》2002年4月号，第4~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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