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3日,是人民海军成立七十三周年纪念日。
曾几何时,在社会上普遍存在着一个讹传,说“美国核潜艇之父”里科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访华时,曾经参观过中国的核潜艇,并作出过如何如何的评价云云。
值此之际,特刊发此文,以正视听。
2012年3月19日,那是一个星期一,也是北京浸淫于春雨霏霏的日子。按照约定,我们《军工记忆/水下长征》摄制团队午后就去了中国舰船研究院采访尤子平老院长。
尤子平老先生是位资深舰船专家,早在上世纪50年代他就是“绝密工程”中国核潜艇总体设计组成员,曾参加过由海军政委苏振华带队的访苏代表团活动。60年代他就巳经担任海军X研究所的副总工程师,可以讲是最早介入中国核潜艇研制的技术专家之一。
采访中,尤子平老先生对我们激情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中国核潜艇研制的全过程。在采访即将结束前,笔者向他提出的最后一问,就是“美国核潜艇之父”里科弗上将1982年到中国访问时,是否参观过中国建造的核潜艇?聆听了尤子平讲述他作为中方技术专家奉命接待“美国核潜艇之父”里科弗上将的过程,从而也廓清了社会上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传闻。
现将当年的《采访手记》摘录如下,以飨读者。
尤子平讲:1982年12月,“美国核潜艇之父”海曼·乔治·里科弗上将退役后应邀访华。当年,组织上考虑到我有参与并曾主持过海军舰艇及潜艇自主研制的技术背景,决定让我参加接待、陪同里科弗参观潜艇活动。我愉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那知从一开始,这件事就闹出了不小的误会。里面的故事也听我慢慢讲来。
曾经沧海难为水。1982年12月,被誉为二十世纪后半叶使世界海军面貌发生根本变化的、号称“美国核海军之父”的海曼·乔治·里科弗海军上将,在服役60多年之后,以82岁高龄从美国海军退休了。
退休后他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访问中国,参观中国的核潜艇。因为,他对中国人能够在那么薄弱的工业基础上,用那么短的时间,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搞出了自己的核潜艇,不无感到惊奇和怀疑。
在中美建立外交关系才仅仅几年的那个时候,在里科弗上将直接向我驻美使馆提出参观访问的请求之后,根据当时情况,我国对外友协邀请里科弗上将夫妇及其秘书李金娜夫妇访华。他们于1982年12月16日晚抵达北京。
抵达北京后,我作为以技术专家身份参加接待的人员,首先就目睹了双方在沟通“访问行程”时闹出的不小的误会。
原来,里科弗先生向中国有关方面发函,提出要到中国参观“Submarine”——中国建造的“潜水艇”时,他在申请访华函件上,老先生就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失误”,就是没有在函件写明或强调他想参观的是中国“Nuclear Submarine”,即原子核动力的“Submarine”。
当时,老先生忽视了一个“美国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不同的”问题,即世界上只有美国的所有“Submarine”——潜水艇已全部采用“Nuclear-powered”——原子核动力。除此之外,其他四个装备核潜艇的国家(苏英法中)均保持了柴电动力潜水艇与核动力潜水艇同时并存这个现实(此外还有AIP潜水艇)。
所以,他忽略了在访华函件上“应该”写明是参观“Nuclear Submarine”。而是以美国人的习惯,笼统地写上了参观“Submarine”。中方收到里科弗签名的访华申请后,理所当然地认为里科弗既然想参观中国建造的“Submarine”(潜水艇),那当然也是很欢迎的。如果要说“误会”,其根源可能就出自这里。
经高层领导批准后,里科弗拿着邀请函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北京。当中方告知其行程是安排去W地参观“Submarine”时,他心想:“我去W地干吗?你们的核潜艇明明不是在F地建造吗?”特别是当他确知自己将要参观的是中国产常规动力潜艇时,他对此极度不满,甚至大发雷霆,丝毫没有掩饰他桀骜不驯的感情;开始是嚷嚷着要秘书李金娜订返程票立刻返回美国,还不断嘟嚷着质疑中方的“诚信”。
面对这种尴尬,有关领导希望尤子平作为技术专家也就是造潜水艇的中国同行,也作一些解释工作。“里科弗老头儿倔犟而固执,很难说服他”;但是,当中方最终出示了他要求参观中国建造的“Submarine”原始函件后,他才恍然大悟,不但对他想看而没有看到的东西向主人表示非常遗憾;自己也只好表示接受了中方的安排。先后参观了我核能研究所、潜艇工厂和潜水艇,并游览了北京、西安、成都、三峡等名胜古迹。
我国给予这位“美国核海军之父”里科弗以很高的礼遇,在访问20天后,他满载中国人民的友谊回到美国。
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报纸上的核潜艇下水照片
尤子平说:我在陪同他参观我们国家正在建造的潜水艇时,里科弗完全没有“美国核海军之父”的架子,他完全不避现场脏乱的环境(那时我们的企业管理水平还比较差),亲自从小小的出入口钻到舱里,一个舱一个舱地爬来爬去参观,一面询问我某些工艺或技术处置方面的问题,一面还在手中的小本子上记记划划,那种认真的精神,着实令人钦佩。
在我国二十天的参观访问中,他对我山川风物、人情民俗充满兴趣,对中国人民表示了友好的情谊。
里科弗回忆了他抗战时期来到中国,看到中国人民深受苦难的情景。这次看到了美丽的城市,古老的文化,友好的人民,他表示十年之后再来中国,相信将看到一个强盛的国家。里科弗说他来之前看到过一些介绍中国革命的历史书籍,认为红军长征非常了不起,能够取得革命胜利是人民在比较了共产党和国民党的结果。他说古今中外,任何一个腐败的政府,都得不到人民的拥护,注定要失败。
在看到中国人民生活确实有改善的同时,他认为人口一定要控制,要采取强制手段,他认为中国这样一个大而穷的国家,要想搞好,一定要集中权力,不能分散。搞建设,不要样样事情都自己搞,别人有了的东西拿过来用就是。这样,省投资,省力气,发展快,日本走的就是这样的路。
他说,不要听信那些“怂恿”,大把花钱去搞人家已经有了的东西,也不要以为我们美国式科学家的意见都是正确的。“我们的美国式科学家有许多许多奇思妙想,他们总是希望我们工程技术人员去把他们的奇思妙想做出来。至于能否做出来,做出来有没有啥用?做出来花了多少钱,他们根本不管。所以我管他们叫美国式科学家。注意,是‘美国式科学家’。”
他建议中国效法日本,要高度重视教育,智力开发对建设非常重要,他欣赏孔夫子的教育哲学。他说当领导就是要使所有的下级工作紧张起来,布置别人分头去干适宜各自能力的工作,自己才能腾出时间精力研究一些重大决策;里科弗甚至认为:工作紧张可以使得精神专注,这也是一种养生之道,他声称:自己每天除了步行4英里以外,就是专心致志于工作。里科弗在介绍从事创建和发展核动力的过程时,谈到一开始为了探索合适于潜艇用的体积小、重量轻的堆型,曾经对轻水、重水、气体、有机物四种载热剂同时开展研究,有好几千人参加这个研究活动,并有好几个实验室齐头并进。当时,对选型争议很大。
他再次嘲笑美国的有些科学家,说是如果照他们的想法去做,不用工程眼光去处理问题,恐怕一百年也搞不出核动力潜艇来。
里科弗在交谈中,对我们接待工作中说的客套话、恭维话,以及介绍单位情况时的表面文章,常常直接了当地打断别人的话,认为这太不实在,浪费时间,浮文俗套没有意思。他说他在国内几乎谢绝一切宴会,只是有数地参加过几次。
他对他想看而没有看到的东西(中国核潜艇),不但对主人表示遗憾,甚至还大发雷霆,毫不掩饰渲泄他的感情。从这些言论行动片断,可以推想到他当年作为核动力工程负责人时的风貌,处处表露出性格倔强,感情直率,见解独特,行动果断的特点,同时又富有幽默感、人情味和极强烈的事业心。即使到了壮士暮年,仍然是“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关于我参与接待里科弗参观国产常规潜艇的事情,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刊载于《现代舰船》杂志1992年第5期(总第53期)上。
1985年中国核潜艇的研究设计获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人民画报》《解放军报》刊登了牟健为拍摄的《中国核潜艇雄姿》
听完尤子平的讲述,我依然有点疑惑。
于是,又一次问他:“会不会是他后来又一次来华访问时参观了核潜艇呢?不然为什么有媒体热炒里科弗怎样夸奖中国核潜艇的报道呢!”
尤子平说:“你问我他(里科弗)后来是不是再度访华,我无法回答。但我知道的是他回国后没两年,就因病去世了。这件事过去快二十年了,我今天可以这样告诉你,当年我们的核潜艇正在船坞里进行中修。如果不是因为中修,里科弗在与胡耀邦、刘华清会见时曾再度提出这个要求,希望我们能够满足他的这个愿望,可能也就成行了。据说,后来刘华清同志曾让有关方面给他(里科弗)专门介绍了些核潜艇建造中的情况,包括核反应堆选型、潜地导弹试验是在南京长江大桥上做的等类似的细节。他是内行,听了之后方才点了点头,认为中国工程师太有智慧了!”
或许是为了彻底消除里科弗的“怀疑”(据说他回国后曾流露出“中国的核潜艇技术可能没有过关甚至可能根本没有”),1984年8月20日,美国海军部长莱曼一行在大连小平岛参观了中国核潜艇。
军事透明程度之高,连美国海军部长也意想不到。
从与尤子平的访谈中,笔者深知,历史是需要珍重、尊重的,前一个珍重,或许自信自尊自爱的成分多一些;后一个尊重则包含着对历史的敬畏。
采访尤老,与他交流起来,特别是他不计名分与利禄的豁达态度,我个人感觉收获很大,至少搞明白了09工程的来龙去脉和那些为09工程默默奉献的鲜有人知的“无闻”的故事。
图为刘华清视察中国第一支基洛级常规潜艇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