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甩石机扬起之前

——序《甩石机与石子——论21世纪的战争》

　　自海湾战争以来，我一直在关注美国人打的每一场战争及其战争理论。平心而论，二十年间美国人的四场战争，全都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但也全都未能摆脱“技术先进，战术平庸”的毛病。更不要说其中二分之一的战争，重蹈了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令人尴尬的“开局漂亮，结局难看”的困境。

　　我想，个中原因，首先是美国以先进的军事技术构成的军事实力确实强大，强大到用远超对手的技术手段高打强攻，即足以置对手于死地，而不必过多地考虑战场谋略的运用;其二，二战后美国式的战争基本上是柿子捡软的捏，没有遇到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冷战四十年，美国与其主要对手苏联，从未有过正面军事交锋，因此，也就没有在技术力量之外，在战场上运用谋略压倒对手的需求(这就使其军事谋略的发育始终不充分);其三，美国人崇尚技术的倾向，使其习惯甚至过度依赖于使用技术手段解决问题，殊不知如果战场发生在异种文明，异族文化的土地上，仅靠技术是不可能最后解决问题的，虽然美国人后来也已意识到了这一点，且努力想出各种方式和招数补救解决这一问题，但从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的预后效果看：成绩不佳。

　　相反，倒是美国人的对手们对其自身的弱势及美国的弱点看得十分清楚。否则，我们就不会看到9·11事件令人震惊的悲惨场面以及美军在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中的伤亡人数，战后高于战时这种匪夷所思的战争奇观。

　　不管美军在世人眼里公认有多么强大，出现这样的局面，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世人在思考，美国人也在思考。

　　现在，托马斯·哈默斯上校的《甩石机与石子》摆在了我们面前。

　　应该说，这是迄今为止，我读到的反思美军战争及其存在问题的最内行、最深刻的一部书。作者对美国人经历的四代战争特别是对美国人试图领衔主演的第四代战争，进行了非常生动且深刻的剖析，并对如何克服美军存在的老毛病和新问题，提出了不少有可操作性的解决路径和办法。但通观全书，作者对于最令美军头疼的如何在第四代战争中获得完胜，似乎没有拿出什么令人信服的办法。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他仍然看上去满怀信心地宣告：“美国重建的对付第四代战争敌人的部队能够轻松打败这些敌人。”

　　这样的宣告，是不是有些过于轻率呢?

　　因为在这本书中，我分明看到作者对美国面临的如何应付第四代战争对手的忧虑重重(在这里我想指出的是，这种忧虑，其实有不少是由于不明智地把中国做为想象中的主要对手所致)：

“美国将面对的第二类第四代战争敌人是这样的国家，它利用广泛的联盟网和第四代战争技术抵消美国的军力。他们也一直在研究过去五十年战争的结果，他们深知自己无力在第三代战争冲突中挑战美国常规部队。他们看到了那些试图挑战的国家的下场。

　　在这个舞台上，中国显然是美国最危险的对手。

　　为了对付中国，我们必须理解中国如何看待战争的未来。值得庆幸的是，中国出版了一部非官方的战略评估书籍，作者是两位上校：乔良和王湘穗。该书概述了中美交战的可能方式。他们在《超限战》一书中指出，中国必须动用一切手段——军事的和非军事的手段——以求在战争中战胜美国。按照作者看法，超限战将包括各式各样的战术，像使用电脑黑客攻击军事系统和政府系统。书中还以显著篇幅突出强调了城市游击战。

　　中国的结盟模式，再加上这本书的出版，揭示出一个国家不想与美国正面对抗，可又要谋求足够多盟友和第四代战争武器，以阻止美国在中国视为的势力范围内使用军事力量。它还显示中国并不展望与美国打一场第二、三代战争。中国人并不谋求常规优势。相反，他们寻求如何利用联盟网和人类智谋动摇的技术领先地位。他们不仅考虑发动信息攻击，而且考虑发动纯粹意义上的经济进攻。这些进攻可能会呈现多种不同的形式，都旨在避开美方武装力量具备的常规优势。

　　中国可能使用若干第四代战争途径攻击美国——或者较有可能的是，通过威胁采取类似攻击来压制在其视为的势力范围内的美国军力。同时，他们能够确保美方的全球敌人获得较先进的武器，使美方需要在那些地区驻扎部队，藉此限制美方集中兵力的能力。这种手法比苏联人使用代理人的手法要高明。苏联人试图控制代理人。中国人则干脆提供资源给代理人用于完成代理人设计的任何目标。中国对待盟友的方式更类似风险投资家，而不像苏联曾采用的垂直式官僚方针。

　　最后，中国人认识到攻击美军情报系统的功效。他们知道不必消灭美军部队，只要消灭美军部队间的链接即可。他们不会将此局限于纯军事攻击或者仅仅限于软件。他们会找出并攻击那些承载大部分后勤和行政数据的关键民用基础设施。他们早就在分析美方网络，以探测可能对军事和经济目标造成最大破坏的关键点。

　　美国面对的敌人。首先是第二、三代战争敌人。他们在缓慢学习运用第四代战争技术，不过依然主要依赖前几代战争部队进行作战。他们实质上是上一代战争的遗留，对美国安全不构成严重威胁。简言之，美方当前和潜在的第二、三代战争敌人是明显可遏制的——即使不能，也是可打败的。

　　其次是两种不同的第四代战争敌人：叛乱/恐怖主义运动，以及迅速走向第四代战争的国家。这些第四代战争玩家才是美国安全的真正威胁，是美国必须阻止部队予以打击的标准敌人。防范这些敌人的关键在于构建美军部队适应可能面对的战斗，而不是适应国防部文件中假定的战斗。”

　　我想这是作者、也是美军和美国的政客一直担心的事情。不过，作者对鄙人与王湘穗合著的《超限战》一书，倒并无一度充斥于美国媒体的那种误读和误解，让我再一次意识到，即使互为对手，真正军人的理解力，也是相似和相通的。因为真正军人之间的对话，如同一本书名表达的那样：你说吧，他懂。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要说，显然，直到本书结尾，也未能看出作者给出了任何解决难题的妙方。

　　因为，如果本书把中国做为主要难题来解，其答案将很可能：无解。作者包括很多美国人，都似乎忘记了，正是一位美军少校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著名的“墨菲定律”：“你越担心的事情就越会发生”。同理，你越把谁当敌人，谁就越有可能成为你的敌人。中国人从来没想过以美国为敌，但如果谁把中国当做敌人，那么，中国人则从不惧怕成为任何敌人的敌人。

　　所以，我想借此对托马斯上校说，在这个问题上，换一种思维方式是不是才是真正解决问题之道呢?也就是说，在甩石机扬起之前，是不是应该先观察一下，是否甩错了方向?战争史上选错了敌人而在错误的地点进行的错误的战争，这种先例并不鲜见。

　　不过，道不同，并不妨碍交流与借鉴。站在纯军人的立场，我仍然乐于向中国的军人乃至军事发烧友们推荐这本书。因为无论是从了解美军的新战争理论还是从军事专业角度，这部书都显示出很高的专业水准，因此，值得一读。

　　中国·空军少将 乔良

　　2013年5月13日凌晨 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