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下午,参加了上午在中央民族大学举行的一年一度的北京蒙古族传统节日那达慕大会,我们来到世纪剧院,与正在这里排练、准备晚上演出的齐·宝力高大师见面。刚到世纪剧院时,他的夫人告诉我们,齐老师正在剧场排练。于是,我们直接来到剧场。
我能见到齐老师,得感谢易桥老师。易老师与齐老师是多年的朋友。由于上午参加那达慕大会有点累,中午找一个地方休息了一会,所以我们到世纪剧院时,已是下午四点半左右了。
初次见到齐老师,与我以前想像的差不多,他穿着一件红色的蒙古袍,手上拿着心爱的马头琴,朴实、认真、机智而略带风趣的表情。我们进去时,他正在台上拉琴。一个曲子拉完了,他自个儿站起来,面向台下鞠躬,说了几句话。接着,又坐下拉第二首曲子。拉完以后,又站起来,鞠躬,说了几句话。
大概一边又拉了几首。拉完了,我感觉他有点疲惫,然而他并未在意,呼正在台下休息的弟子们上去,开始走台。他要求他们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而开始讲话。大意是说,我们这次来北京演出,我们是一支专业的队伍,必须为晚上的演出做好充分准备。就像打仗一样,日本鬼子要来了,我们就是八路军,要把枪擦亮了,子弹上膛了,做好战斗准备,打一仗漂亮的战斗。
他讲完了,大家开始排练。合练的第一首曲子,是《万马奔腾》。这是齐老师18岁时创作的一首马头琴曲,早已是世界名曲,所以在大家演奏前,他要求他们提起十二分的精神,以饱满的热情和激情来表演。然后是合练《我和我的祖国》。可能是发现有的演员在演奏时多少存在一点问题,他又站起来讲话,对他们说,歌唱我们的祖国,大家一定要高兴,富于激情,充满热爱,把自己对祖国的感情充分地抒发出来。
这两首曲子,练了有两遍。可能觉得差不多了,他又让他的儿子、也是演员齐布日古德向大家交待了晚上演出的一些具体事项,这才过来跟我们打招呼。就在这时,也不断有一些提前进场的观众要求齐老师签名、合影。他一一满足他们的要求。
易老师跟我说,齐老师昨晚才从呼和浩特来到北京。齐老师刚才又提到,由于团里有几位小朋友是第一次来北京,他第一时间就让他们去了天安门广场,好些人晚上没怎么睡觉。他自己则早上就到这儿来排练了。
易老师又跟我说,有一次,齐老师在某地演出,他去看望齐老师。交谈中,提到另外一位朋友,说请他一起过来。齐老师就给人家打电话,让他过来见面。他还对人家说,让他打车过来,钱由他来付。五六个小时以后,那位朋友过来了,跑来说要付打车钱。原来他是从八百里外打车过来的。
考虑到齐老师已是76岁的人了,我不禁为他的敬业精神深深感动。联想到这个故事,我又觉得齐老师是单纯而热情的人。
1944年,齐·宝力高出生于内蒙古科尔沁左翼中旗海力锦苏木哈拉胡少嘎查,是成吉思汗大儿子术赤的后代。三岁那年,他被确认为科尔沁草原莫力庙五世活佛。这时,适逢内蒙古解放,他的活佛生涯宣告结束。七岁时,父亲发现他有学琴的念头,便让木匠为他制作了琴和四胡,让他学习。很快,他便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小琴手。十二岁时,父亲病故,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长大。1958年,他进入内蒙古实验剧团,师从马头琴演奏家桑都仁先生,从此在马头琴艺术道路上越走越远,成为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代马头琴大师。
数十年来,齐老师可以说获奖无数。诸如1993年,他参加日本广岛国际艺术节,获得特别一等奖,在同年日本福岛举行的世界青年音乐节上,获得“大使奖”;1996年,参加全国色拉西马头琴大赛,获得“大师奖”;1997年,参加日本横滨世界和平文化音乐艺术节,获得世界音乐和平奖;2001年,他在呼和浩特成功举办首届国际马头琴艺术节,并创造马头琴千人演奏吉尼斯记录,作品《万马奔腾》被载入世界吉尼斯大全;2003年,获得蒙古国世界游牧文化最高奖——成吉思汗奖章。2008年,获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和内蒙古人民政府颁发的“终身艺术奖”;2013年,他率领自己创建的野马乐团在纽约联合国总部举办了马头琴专场音乐会,被授予“蒙古艺术终身贡献奖”;2015年,他还获得了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和凤凰卫视共同评选、授予的“中华文化人物”奖,等等。如今,齐老师不仅是野马马头琴乐团团长、国际马头琴学院院长,还是中国马头琴学会、内蒙古马头琴协会会长,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中央民族大学等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
马头琴是蒙古族最具特色和最有代表性的乐器之一,是中华民族传统音乐中的奇珍异宝,音色优美,音域宽广,浑厚深沉,穿透力强。尤其是马头琴与蒙古长调相比,歌声与琴声相结合,水乳交融,不仅是蒙古族,还是中华民族乃至全人类的艺术瑰宝。然而,随着现代化和全球化浪潮席卷世界各地,蒙古族这个一向被人们称为“马背上的民族”,蒙古人己经开始离开“马背”,于今“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牧民己经越来越少。对于许多年轻的蒙古人,尤其是在城市中长大的蒙古人来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已是古代文学作品中的美丽画卷,游牧生活只是他们想象中的生活景象。正因为如此,留住本民族的优秀文化,将其传承和弘扬,就成为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而马头琴恰好可以扮演蒙古民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角色,是当代蒙古族文化认同的一种外在表现,成为蒙古族草原游牧文明的一个载体和象征。2005年6月,国务院公布“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蒙古族马头琴音乐名列其中。2008年,齐·宝力高被文化部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马头琴代表性传承人。
马头琴原本只是蒙古族众多传统乐器中的普通乐器,蒙古语称为莫林·胡尔(morin huur),汉语直译过来,就是“马琴”的意思。一般认为,这一称谓是由于琴首刻有马头而得名;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是因其主要演奏与马有关的乐曲而得名。根据有关资料,最早用“马头琴”称谓记录的,是日本学者鸟居君子(鳥は君子にある)所写的《土俗学上看蒙古》一书。这是一本旅行日记,主要是从土俗学(即民俗学)的角度进行观察,记述了蒙古人的语言、风俗习惯和风土人情等。20世纪初,日本人类学家鸟居龙藏先生一家(包括他的夫人鸟居君子和儿子)在内蒙古喀喇沁王府及其他蒙古族地区进行考察,撰写了多篇关于蒙古人生活的文章。鸟居君子在书中不仅第一次使用了“马头琴”这一称谓,还拍摄了乐器照片。其后,丹麦探险家亨宁·哈士纶(HenningHaslund)在中国西部考察,在其1929年出版的《蒙古的人和神》一书中也有马头琴的照片和有关描述。1947年,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在乌兰浩特成立,很多杰出的民间艺人被招到内蒙古东部文工团(内蒙古歌舞团前身),马头琴逐渐回到人们的视野。20世纪50年代,经桑都仍、张纯华为代表的马头琴演奏家和制琴家的共同努力,马头琴逐渐完成了从传统到现代的蜕变,并逐渐成为蒙古族传统音乐文化的象征和标志。
然而,对于马头琴的改革道路始终没有终止。在这方面,齐老师的贡献尤其突出。数十年来,他为改进马头琴的制作方式进行坚持不懈的积极探索。他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态度研习西洋小提琴的制作工艺,应用于马头琴的更新和提高。他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不断钻研,使马头琴的制作工艺不断改进。如1972年,他将马头琴的共鸣箱由牛皮改为蟒皮;1982年,将共鸣箱由蟒皮改为梧桐木面;1992年,又将共鸣箱由梧桐木面改为白松面,等等。经过多年的研究实验,他终于成功地改制了传统马头琴的琴体及其声源,使其音色更加柔和透亮,如泣如诉,具有丰富的表现力。不仅如此,他还改变了传统马头琴弓的形制、统一了马头琴演奏的指法和弓法、拓宽了琴声的音域和穿透力。可以说,在马头琴改革的道路上,齐老师一直没有止步,至今还在进行中。在晚上举行的音乐会上,他的儿子就用四弦马头琴演奏了一曲《罗曼史》。
齐老师不断地总结和探索马头琴艺术理论,为构建马头琴艺术教学体系而呕心沥血地辛勤工作。1974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蒙汉双语马头琴演奏法,该演奏法在2011年经重新整理出版,成为马头琴艺术教学较为完善的一个教材。1986 年,他与7名志同道合的青年马头琴演奏员一起,创建了世界第一支马头琴乐团——齐·宝力高野马马头琴乐团。1989年,他又招来全国各地的 27 名马头琴演奏员,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巴彦朱日和苏木巴彦哈尔小学首次举办了全国马头琴高级培训班,从此中国的马头琴演奏法得到了统一。2011年10月,经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批准,成立了全国唯一的一所马头琴专业高等院校——锡林郭勒职业学院齐·宝力高国际马头琴学院,从此马头琴演奏正式纳入到高等院校课程体系。数十年来,听过他举办的马头琴培训班的学生,已有数万人,学生遍布世界各地,他为马头琴的普及发展、为蒙古族的音乐走向世界作出了杰出贡献。
有人曾经作过一个统计,目前世界上马头琴原创作品主要集中在中国和蒙古两国,总数有五百多首,其中中国作品占五分之四强,其中齐·宝力高一人的作品就占到了20%。由此可见,齐老师不仅是一位马头琴演奏大师,还是一位高产、杰出的作曲家。
1963年,他的作品《鄂尔多斯高原》问世,这是马头琴艺术史上第一首齐奏乐曲。从此,他在马头琴音乐创作的道路上不断登高。他创作的一百多首马头琴乐曲,几乎涵盖了单乐器乐曲的所有体裁,包括马头琴独奏曲、重奏曲、协奏曲等,不仅很好地吸收、继承了蒙古族传统音乐元素,还借鉴和融合了其他民族音乐文化。他的许多作品可以说家喻户晓,已成为世界名曲,极大地丰富了马头琴音乐的艺术宝库。
晚上演出的十多个作品,绝大多数老师齐老师自己的作品。应该说,没有比作曲家本人更了解自己的作品了。然而,齐老师就是这么地敬业,为了晚上的演出,从早上起就不停地在排练。好不容易休息了几分钟,与他一起担任晚会主持的冯卉老师来了,他马上又开始与冯老师进行合练。冯老师是中国音乐家协会少数民族音乐专业委员会主任,与他是1960年认识的,可以说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对马头琴艺术的发展多所贡献,对齐老师的作品非常熟悉。不过,他们排练起来仍是一丝不苟。冯老师得了感冒,身体有点不适,而齐老师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工作,他们仍然合练了一个多小时,在我们的提醒下才结束排练。
晚上七点半,音乐会正式开始。一开始,演奏的是《赞歌》,就把我们带入了无比美妙的音乐胜境。接着是《初升的太阳》《回想曲》《草原连着北京》……齐老师在演奏一个曲子前,总会先给大家介绍一下这首曲子的创作故事。其中,有一首《百灵鸟》,讲的是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那年,冬天就要来临,一棵老树上,只有一个老病的鸟儿独自栖息。其他的鸟儿去哪里了?他一打听,原来是被人抓走了,以10元钱一只卖了。齐老师心中惆怅,想到鸟儿也有生命,也有妈妈,也有孩子,如果妈妈发现自己的孩子被抓走了,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于是,他乐思泉涌,创作了一首如泣如诉、十分感人的马头琴曲。
有一首《苏和的小白马》曲子,我在听齐老师讲这道曲子的创作故事时,印象十分深刻。那年,他来到日本演出。日本观众跟他说,蒙古人,他们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成吉思汗,一个是苏和。谁是苏和?中国观众可能不太了解,这个故事源自一个美丽的传说。很久以前,在辽阔的蒙古草原上,有一个贫苦的牧羊少年苏和与他的奶奶相依为命。有一次,苏和救回一头出生不久的白色小马驹,从此与白马朝夕相处。在苏和的精心喂养下,小白马逐渐长成健壮的骏马。在一个王爷举办的赛马大会上,苏和骑着白马一举夺冠。本来,王爷要白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冠军,可是,苏和是个穷孩子,他就背信弃义,非但不同意将女儿嫁给苏和,还抢走了他的白马。后来,白马伤痕累累地回到苏和的身边,死在了苏和的怀里。一天夜里,苏和梦到小白马来到自己身边,要他用自己的骨头做成一把马头琴,从此马头琴声便永远留在草原上。这个凄美动人的故事,日本观众比较熟悉,所以他们问齐老师,音乐会有没有关于苏和的曲子。本来是没有的,齐老师的钢琴伴奏也感到为难,没有啊。可是,齐老师说:“有”。怎么办?齐老师对钢琴伴奏说:“降E调”!就这样,演出中,齐老师即兴创作并演奏了《苏和的小白马》。第二天早上,齐老师在宾馆,还没有出门,就听到有敲门声。打开门,原来是日本观众,对他说:“您昨晚的音乐会太好了,尤其是《苏和的小白马》,太好听了!我把它录下来了。”
齐老师的心中,深深地爱着养育他成长的这片土地,内蒙古、锡林郭勒、呼伦贝尔、科尔沁,以及伟大祖国的山山水水,生活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伟大的人民。为了传承和弘扬蒙古族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他可以说是废寝忘食,奋斗不息。他说:“人就像是夏天的苍蝇。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总有一天要死的。但是,我不愿意当死亡来临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儿子说,儿子,我不行了。我要像成吉思汗那样,在战场上死去!”
音乐是没有国界的。我们相信,通过音乐,通过马头琴,蒙古族优秀传统文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一定能在“一带一路”建设、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事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成为和平的使者、友好的使者。
最后,我想用昨天凌晨醒来后写的《风入松琴声悠扬》一词作为本文的结尾:
曲终听罢气回肠。
意志昂扬。
千秋万代论英杰,
无奈乎、敛迹韬光。
自古乐声化礼,
艺人奔走他乡。
影单形只历风霜。
汲汲忙忙。
改天换地山河壮,
中华兴、共创辉煌。
屏息余音环绕,
静思大地流芳。
2019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