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电影》|阴柔之情 刚强之美
——陈力的导演艺术
蒲剑
陈力导演是当代中国电影创作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展开陈力导演长长的片单,引人注目的首先是各种革命历史题材影片,从早期的《战争童谣》(1994)、《声震长空》(2002)到近期的《谁主沉浮》(2009)、《湘江北去》(2011)、《周恩来的四个昼夜》(2013)、《血战湘江》(2017);其次是各种关注小人物情感命运的家庭戏、生活戏,如《远山姐弟》(1992)、《月圆今宵》(2001)、《两个人的芭蕾》(2005)、《亲兄弟》(2007)、《爱在廊桥》(2012)等等。陈力导演在这两类题材的创作中,游刃有余,成果颇丰。尽管陈力导演获奖无数,但很难用一以贯之的风格去描述她的创作。仔细研读陈力导演的作品,我们仍然可以发现面对不同的选题,她极力在规定的叙事话语中寻找自己的美学主张,形成自己的导演艺术特点。
一、情怀:人物刻画的基石
陈力作为一名女性导演,对生活的观察和表达,难免有细腻阴柔的气质。在陈力的电影作品中,无论是波澜壮阔的历史叙事,还是家长里短的平民生活,她将人物的情怀作为塑造人物的基石,对人物进行细致的描绘和刻画。
情怀是人对待社会、家庭和他人的一种态度,是世界观和价值观。陈力电影中的人物,不管是历史伟人,还是普通百姓,总是被赋予一种情怀的力量。如陈力有三部作品涉及到不同历史时期的毛泽东。在《湘江北去》中,青年毛泽东面对现实的黑暗,寻求民族救亡的革命之路,表现的是一种家国情怀;《血战湘江》中长征路上的毛泽东,与李德、博古的左倾路线展开了激烈的批评和斗争,表现了他具有非凡军事才能和坚毅顽强的革命情怀;《谁主沉浮》中的毛泽东在革命即将胜利的前夜,一方面与中共其他领导人描绘新中国的建设蓝图,另一方面忧心忡忡的是如何减少战争对生命的伤害,表现了毛泽东悲天悯人的生命情怀。陈力导演立足情怀表达,力图用镜头语言生动阐释不同年龄和历史处境中的伟人毛泽东。
我们都知道,毛泽东不仅是一名革命家政治家,还是一名诗人。在《湘江北去》中,陈力巧妙地运用诗歌,表现了青年毛泽东对亲情友情爱情、对世界、对人生的复杂感受。如影片中毛泽东与萧子升唱和完成了一首五言律诗:晚霭峰间起,归人江上行。云流千里远,人对一帆轻。落日荒林暗,寒钟古寺生。深林归鸟倦,高阁倚佳人。后来,法国勤工俭学归来的萧子升信仰无政府主义,而毛泽东坚持主张俄式革命道路。在处理两人分道扬镳的戏时,导演再次引用了这首诗,不仅呼应了两人曾经患难与共的友情,也刻画了毛泽东“人对一帆轻”的孤独心境。
《湘江北去》海报
毛泽东一生的诗作,驰骋纵横,雄浑大气,鲜有表现儿女情长。在《湘江北去》中,影片结尾出现的《虞美人·枕上》被认为是难得的毛泽东创作的唯一一首“情诗”。在这场戏中,一身红衣的杨开慧坐在窗棂下,展开毛泽东留下的信笺,轻抚摇篮,毛泽东画外音响起,深情款款地诵读道:“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晓来百念皆灰尽,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这首词写成于毛泽东与杨开慧新婚不久。由于毛泽东忙于湖南早期党组织的创建,奔走于三湘大地。新婚燕尔,惆怅离别。一次外出归来,毛泽东将自己外出时写的这首词交给杨开慧,袒露相思之苦。影片用在毛岸英已经出生之后,暗示走上无产阶级革命道路的毛泽东更加忙碌,舍小家为大家。无情未必真豪杰,陈力导演在《湘江北去》中塑造了青年毛泽东充满激情,渴望爱情,珍视友情的早期伟人形象。
《谁主沉浮》中的毛泽东已逾知天命之年,对生命充满敬畏,对劳苦大众充满悲悯。影片选择1949年的新年前夕切入叙述,已经胜券在握,带领中国共产党即将解放全中国的毛泽东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之情,相反,前方将士阵亡的数字让他彻夜难眠。国民党轰炸刚解放的石家庄,死伤无数平民,毛泽东心绪难平,大雨滂沱之夜与政治局常委们伫立在雨中的设计,无疑诠释了中国共产党人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
《谁主沉浮》海报
伟人有伟人的情怀,普通百姓有普通百姓的情怀。通过研究陈力导演表现普通人生活的影片,笔者发现,基本上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反派角色”。影片人物可能有性格缺点或者道德缺陷,但构不成道德意义上的“坏人”。主人公往往用个人情怀与来自家庭、社会的阻力抗争,成为生活的赢家。如《亲兄弟》中的三豆子,因患上绝症退伍回到家乡。在有限的生命历程中,三豆子隐瞒病情,希望弥留之前带领家乡人民致富奔小康。三豆子不怜惜自己,不悲苦,以乐观积极的态度对待生命,对待周遭的误会甚至嘲讽。《两个人的芭蕾》中,“德贵家的”抱养的小女孩仙儿不会走路,但她不嫌弃不放弃,不在乎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她倔强地用自己的教育方式,把仙儿培养成一名芭蕾舞演员。“德贵家的”从异乡嫁到南方小镇,但德贵早逝,留下她孤身一人,她并没有抱怨生活的不公,总是用乐观积极主动的方式去化解生活的困境。如医生检查仙儿的腿没有毛病,于是她就想方设法让仙儿迈出了第一步。《爱在廊桥》中,依妹一生坚守对福坤的爱,长天、阿旺又默默地爱着依妹。这种复杂的情感关系,导演并没有去渲染夸张。他们每个人都恬静地坚守内心的执念,直到暮年之后找寻到自己的归宿。可以说,陈力导演是用善意而充满人文关怀的视角,去构建自己的电影世界,去关注那些历史伟人和生活平常的普通人。
二、张弛有度的叙事结构
老子在《道德经》中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老子的这句话,谈的是万物起源由简单到复杂的过程,其中包含辨证的关系。作为中国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老子的这种思想对文本叙事何尝没有产生巨大的影响?中国人习惯线性思维,凡事讲究事有因出,喜欢因果链的叙事方式。从话本小说到四大名著,无不是线性的叙事结构。中国人用电影讲故事,很难摆脱线性的叙述基因。对非线性叙事的探索,西方可以追溯到电影诞生不久的美国导演格里菲斯拍摄的《党同伐异》。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导演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进入中国,无论是创作还是观影,中国电影才开启非线性时代。《猜火车》《两杆大烟枪》《罗拉快跑》成为青年电影观众的至爱宝典;模仿《两杆大烟枪》的《疯狂的石头》,成就了导演宁浩的江湖地位。
线性叙事以时间为轴线,强调时间逻辑和情节上先因后果的叙述顺序。非线性叙事则打破时间逻辑,根据表达的需要进行情节整合,完整的情节链条需要观众脑补才能完成。在陈力导演的作品序列中,既有严格按照时间线进行线性叙事的《周恩来的四个昼夜》《血战湘江》,也有打破时间戒律,采用复杂的非线性叙事结构的《谁主沉浮》。
《周恩来的四个昼夜》,片名已经很清楚地告诉观众剧情发生的时间维度,即主人公周恩来在四个白天和晚上所经历发生的一切。1961年,共和国经济最困难的时刻,周恩来代表党中央来到革命老区河北伯延走访调研,了解农民的生活疾苦。影片没有激烈的冲突和对抗,导演用平实的节奏,承前启后,娓娓道来。单一的叙事线索、严格的线性叙事结构、朴素的镜头语言,还原了那个时代沉重的历史现实,表现了党的老一辈革命家忧国忧民的博大情怀。陈力的另一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影片《血战湘江》虽然也采用的是线性的叙述结构,但为了还原历史真实,表现残酷的敌我战争,影片采用多线索平行推进的交替蒙太奇结构,浓缩了红军渡江前五个昼夜的悲壮故事。影片聚焦于五条叙事线索,即彭德怀率领的红三军团、林彪率领的红一军团、中央军革委、毛泽东带领的中央二纵以及陈树湘率领的红五军团34师。为保证中央军革委和中央纵队顺利过江,红三军团作为先锋部队到达界首渡口,架设浮桥,并在光华铺阻击湘军的进攻;红一军团在觉山铺阻击湘军,掩护中央纵队;殿后的红五军团34师在红三军团18团全军阵亡失守枫树脚后,由于李德的错误指挥,增援坚守枫树脚,最终失败溃散,幸存者寥寥。如此宏大的战役经过、众多的历史人物,叙事疏密布排稍有不慎,就会让观众陷入一头雾水之中。影片根据时间推进,以毛泽东率领的中央二纵队行军为主线,交织毛泽东与中央三人领导小组的交涉,平行交代各军团的战斗情况,通过线性的叙事布局,缜密清晰地呈现了湘江战役的全貌。
《周恩来的四个昼夜》海报
电影是时间的艺术,电影导演就是时间的魔术师。电影中的时间犹如一道谜题,引发不少导演的探索兴趣。银幕放映时间有限,叙事时间则无限。电影可以在有限的时间里纵横千年,也可以放大延展有限的时间。线性叙事或非线性叙事,本质上就是对时间的不同处理。主旋律题材、尤其是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电影,难觅非线性的叙事结构。当《谁主沉浮》面世,以一种耳目一新的叙述策略来探究中国革命的决战时刻,饱满的叙述激情之下,难掩宏大缜密的历史思辨。
新年第一天,国共两党的领袖蒋介石和毛泽东,照例要发布新年献词。然而1948年岁尾,三大战役已经打响,人民解放军接连摧毁国民党军队的负隅顽抗。中国历史站在新的节点,谁主沉浮,答案即将揭晓。《谁主沉浮》从1948年的最后一天切入,用新年献词,将两个政治人物勾连,分别表达两人对国家命运的不同心境,通过不断闪回,用非线性的方式,完成了抗战胜利后国共内战爆发以来的历史叙事。
电影的开篇是1948年12月31日上午,新华社社长胡乔木赶到西柏坡毛泽东主席的住处,索要新年献词,但一夜未眠的主席失踪了。原来,连日来淮海战役的惨烈战斗,牺牲烈士无数,主席心情沉重,顶风冒雪在山间与儿子毛岸英促膝交谈。镜头闪回到淮海战役的现场,硝烟弥漫,火海连天,粟裕在战地指挥所向中央电告11月12日至18日的伤亡情况。随着主席让岸英看10月15日东北野战军发来的电文,镜头再次闪回到辽沈战役塔山阻击战的激战场面。接着,叙事时间回到1948年12月31日,当时的国都南京,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年,蒋介石思绪万千。国民党在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忧心忡忡的蒋介石与阴阳两隔的国民党秘书长陈布雷展开了一场对话,回顾自己从北伐以来,经历八年抗战,最终却不敌共产党的惨痛经历。毛和蒋所经历的1948年的最后一天,成为串联影片的两条平行线索。导演用自由的镜头,不断闪回自1947年11月12日石家庄解放以来所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从三大战役的正面交锋到石家庄保卫战、成立人民银行、邀请民主人士到西柏坡等等。蒋介石对自己为何江河日下的反思中,也不乏1947年3月胡宗南25万大军围剿延安的进攻场面以及1948年8月蒋经国到上海发行金圆券整饬经济以失败告终的“打虎运动”。非线性的叙事,构造了一个复杂的历史图景。既有惨烈悲壮的浴血对抗,也有共产党人心怀百姓的细微关怀。电影回答了这样一个历史拷问:谁主沉浮看似历史的选择,其实是民心向背的选择。
《爱在廊桥》的叙事也打破了单一的线性结构。叙述的视角是现时时空的老年依妹,叙事的主体即主要情节发生在过去时空的中年依妹和长天、阿旺、福坤之间,其中又不断通过闪回,交代了依妹和三个男人年轻时的情感纠葛。无论是线性叙事还是非线性叙事,陈力导演的处理都是张弛有度,炉火纯青。
三、有意味的形式与中国电影学派
陈力导演的作品在形式上有一些独特的追求,形成了她电影的独特韵味。如她很喜欢使用雪景。《两个人的芭蕾》中,“德贵家”的带女儿仙儿考试,“德贵家的”在门外等候,此时天空飘雪,陈力导演用了一组雪景空镜。等仙儿考完出来,“德贵家的”想让老师告诉结果,被仙儿制止,“德贵家的”操起扫帚打扫庭院中的积雪,仙儿在积雪上展示自己的舞蹈天赋。艺术学校的招生老师被母女俩深深打动,将仙儿带往艺术殿堂。《爱在廊桥》中,长天执意表演吊九楼,在高处演唱北路戏《香蝴蝶》。情深意切之时,漫天白雪飞舞,一旁的依妹凝神呆望,浮想联翩,年轻时演出的场景浮现在眼前。《谁主沉浮》中,毛泽东对前方将士的流血牺牲深感悲痛,风雪交加之中独坐山间,难以释怀。《湘江北去》中,杨开慧曾以“今年飞雪时,能否至吾家”向青年毛泽东表达爱慕之情。杨昌济先生病故,雪花纷飞中一身黑衣的杨开慧站在家门口,翘首以盼。人迹罕至的胡同口,终于盼来毛泽东的身影,他拉着一辆黄包车,顶风冒雪来到杨开慧身旁,将心爱的人轻轻抱上黄包车,一路小跑,一切尽在无言之中。宋朝诗人卢梅坡写到:“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雪是中国文人偏爱的创作对象。雪花之洁白晶莹,雪景之巍峨壮观,都是文人骚客抒情达意,托物言志的好题材。陈力的电影偏爱雪景,难说不是受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
《爱在廊桥》海报
英国美学家克莱夫·贝尔认为,艺术作品的基本性质就在于它是“有意味的形式”。形式之有意味,是因为形式后面隐藏着物自体和终极实在本身。艺术家的创作目的,就是把握这个终极实在。电影是叙事的艺术,也是造型的艺术。电影中的造型元素如何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呢?电影的环境、道具、色彩等等视觉元素,应该不是简单的生活再现,而应该去寻找其隐藏在背后的“终极实在”。陈力的电影中,无论是雪景、古镇、廊桥,还是北路戏演出、制作喜饼等等,无不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独特魅力。
当下,建立中国电影学派的呼声在学界引起广泛讨论。在全球化格局之下,中国电影数量和票房的飞奔式增长,以及中国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对西方生活产生的影响,在电影创作和批评范畴,自觉与不自觉地以西方学术话语为中心的理论言说遭受到质疑。诚如贾磊磊先生所言:“如果我们的电影在辉煌的产业成就背后,同时还存在着一个与这个经济传奇能够相提并论的理论经验而被我们忽略了,那么,电影学术界这种思想的失语所铸成的历史性沉默,在某种意义上可能会埋没中国电影诞生以来,为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所付出的种种努力。”(1)
陈力导演的作品因题材的特殊性,往往被贴上主旋律的标签。主旋律电影由于其概念模糊性和意识形态指向性,常常被人们忽略了其美学价值。站在西方理论彼岸的批评家们不屑于讨论这些所谓的定制片,而站在此岸的评论家往往会陷入政治正确的螺旋式话语中。导演的艺术追求和美学想象容易被主题性历史性讨论所淹没。陈力导演可能算是这种尴尬语境中的一位。以陈力为代表的游离于消费主义的商业大片和追逐西方国际电影节奖项的艺术电影这两类创作之外的主旋律电影创作,是不是很好地承袭了中国美学精神,成为中国电影学派的第三极呢(如果说主流商业大片为一极,渴望人文表达的艺术电影为又一极的话)?中国电影学派所倡议的以兼容并包的姿态,站在中国的理论立场,是不是可以给予陈力导演的作品一席之地?
三、有意味的形式与中国电影学派
纵观陈力导演的作品,因其题材的历史跨度和空间跨度,加之在主旋律电影的框架之下,很难简单地做类型判断和艺术批评。就像《两个人的芭蕾》中的“德贵家的”唱的那首民谣:“谁家的姑娘哟/都有两朵彩云哟/我家的那一朵哟/你看得清哟/它挂在咱头上/是娘家的那一朵/我家的那一朵哎/你猜不出哦……”陈力的创作,仿佛确实存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和现实题材两朵云,她更偏爱哪一朵,我们无从得知。
在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电影创作中,陈力作品中的某些细节还需要进一步推敲和完善。如《湘江北去》中,杨开慧车站送别毛泽东的那首诗,原诗是这样的:“高谊薄云霞,温和德行嘉。所贻娇丽菊,今尚独开花。月夜幽思永,楼台入幕遮。明年秋色好,能否至吾家?”很遗憾的是,杨开慧的画外音被读成这样了:“高谊薄去(云)霞,温和德行嘉。所贴(贻)娇丽菊,今高(尚)独开花,月夜幽思永,楼台入幕庶(遮)。今年飞雪时,能否至吾家?”(由于观摩影片无台词字幕,错字均为笔者根据读音猜测与原诗接近的字)。再如,《谁主沉浮》中,国民党秘书长陈布雷死于1948年11月13日,距12月31日不足两月,但台词说“布雷先生两个月前就已经长辞了”也不准确。
当然,瑕不掩瑜,从陈力导演的作品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有责任有热情的艺术家,写情,无论是历史伟人还是凡夫百姓,写得情真意切,愁肠百转;写人,则意志坚韧,百折不饶。阴柔之情与刚强之美,在陈力的作品中和谐地统一了。(蒲剑,中国传媒大学戏剧影视学院教授,100024)
注释:
(1)贾磊磊《中国电影学派 :一种基于国家电影品牌建构的战略设想》,《当代电影》2018年第5期,第2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