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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主义必将导致文化迷失

作者:陈彦 来源:人民日报

  任何文化选择,都是历史从量变到质变的含英咀华与顽强记忆,是前赴后继的人类生存经验所达成的艰难共识。作为人的生活方式的总和,现实文化一旦失去了历史理性的牵引,民族的价值取向与生活方式必将遭遇数典忘祖、任人打扮和自我矮化,这个民族的文化、历史就会最终黯淡乃至湮灭

  人类永远都在寻找出路,从尧舜禹以降,到今天的改革开放,“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道路寻找,从来就没有停歇过。当然,这种寻找是循序渐进的,是有规律可循的,虽然有时也会有反复,有盘桓,甚至有覆辙,但总体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比如人类对奴隶制的最终废弃,人类对诸如枭首、车裂、凌迟、炮烙等极端刑罚的渐次告别,人类对公平、公正、自主、自由精神的永续探索,都说明人类从本质上是在向更加符合人性的方向前进的,而这一切都是历史这面镜子在起关键作用,历史始终在告诉人们:这个行,这个已反复试验过不行……试想人类一旦没有历史的烛照,那将是怎样一团漆黑的胡乱摸索!因此,人类有什么样的历史,就会有什么样的现实和未来,你高兴也罢,愤怒也罢,无奈也罢,它的进步永远是一种微调,有时甚至要经过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几千年才能看到明显的距离。虽然历史在激烈震荡和裂变中,有时也会出现某种理想的断层,但这种断裂很快就会在自然弥合中,进入到历史的惯性和常态。因而,我们永远都应该对历史抱有深切的敬畏,这也是文化创造和传承应当始终秉持的态度。

  文化选择来自艰难进化的历史

  人类最早是把自己的同类甚至父母兄弟的遗骨,随便抛向荒郊旷野而一了百了的。后来再经过时,发现自己亲人的遗体被野兽撕扯得不堪入目,遂动了恻隐之心,用土予以掩埋,由此开始了对死者尊严的保护和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文明进程。以后逐渐发展到重要节日对先祖的追思与祭奠,渐渐形成了越来越繁复的人际关系,那些纵向与横向的人情的不断扭结,最终形成了人的社会属性的环环相扣,一种叫历史的社会制度、经济关系、文化形态就层层叠叠地累积生成了。除非不得已的天灾人祸,使人力已不能为之,否则,我们绝不会再回到抛尸荒野的时代,这就是历史对现实的绝对作用。我们的教育,无非是用人类的已知史,告诫、化育、装备当下人,朝着昨天已证明是正确的方向走去,当然,教育也通过人类已获得的经验,去分析探索不可知而特别想知道的一切。

  人类能形成今天这么多社会生活经验,以及由此奠基的那些还不完备的共同价值取向,无不是拿时间和血泪凝聚而成的,几乎任何一点文明的结穴,都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拿中华历史来讲,十分受孔子推崇的奠定了中华文明基础工程的西周文明,以及统一中国的秦帝国历史,还有上个世纪刚刚书写完成的共和国诞生记,无不为人类证明了历史演进的艰苦卓绝。一部西方史,也同样证明着生存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在选择生活方式与生命出路上的反复权衡与掂量。西方人一次次回到古希腊文明,做历史的回溯、哲学的辨思、精神的爬梳,试图与现实进行活性对接。中华文明,也是一次次回到由孔子集大成的儒家文化源头,做玉宇澄清的血脉接续,从而约束与匡范人的行为准则,以便更好地把握自身的人性与社会属性。任何文化选择,都是历史从量变到质变的含英咀华与顽强记忆,有时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哪怕焚毁坑杀,批倒批臭,过几十年可能会重焕光彩,甚至香气四溢。与其说这一切是历史的选择,倒不如说是前赴后继的人类生存经验所达成的艰难共识。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些历史记忆的反复出现与叠加,每一种生活方式与生存选择都是一次无常探索与重新来过,那我们人类不知将会重演着怎样一种与虎豹狼豸共舞的无序生活。

  虚无主义必将导致文化迷失

  所谓历史虚无主义,就是除了亲历目见的现实,一切皆为虚幻无有。历史当然就在感官的不可触及中全然崩塌毁灭了。这种思潮发轫于欧洲文化,它是西方现代文明的衍生品,似乎是在追求一种抖落历史尘埃后的轻装上阵。然而,我们从来就没有看到西方现代文明是切断了历史脐带的独立个体,相反,它的启蒙与复兴,都取材于遥远的古希腊。甚至直到今天仍有人在说:古希腊是欧洲学问的全部。

  历史虚无主义,首先是人类数典忘祖、狂妄自大的表现,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生命演进中,当历史意识被膨胀的欲望挤压、清洗为一段“空白带”时,所有行为便会忘乎所以地盲动起来。杀人恶魔希特勒就是这样一个狂悖之徒,历史的人伦、历史的常识、历史的国界、历史的侵略者教训,在他那里都化作一片虚无,人类反复上演过多次的大战悲剧,就这样比历史残酷百倍地催化上演了。因此,历史虚无主义是狂徒繁衍的胎盘。

  历史虚无主义的另一面,就是民族自卑情绪导致的历史“清空”论。认为别人的一切都好,自己的充满了污秽、丑陋、愚昧、奴性,恨不得彻底斩断连接着母体的脐带,磨白黄皮肤而后快。他们并不是不要历史,而是要别人的历史,在顶礼膜拜别人的“花样”历史中,肢解或放大着自己历史的血污。岂不知无论是对别人历史的欣赏,还是对自己历史的诋毁,都是一种碎片化的重组,这种重组带来的只能是“魔镜”般的幻象,因为在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哪个民族的历史是亘古以来就温情脉脉、阳光灿烂的,以后也不会永远温文雅致、天使翱翔。中华民族的独立性、长久性、不屈不挠性、不侵不占性,必有巨大的精神价值可供人类效仿参照。当然,中华民族同其他民族一样,在不断演进的过程中,也充满了挫折、失误,有时甚至是严重的自伤、自残、自毁行为,但这个民族自我矫正、自我教育、自我完善、自我治愈的能力也很强,正是自身文化的巨大包容性、自信心、粘合力与切腐修复功能,使分分合合、千百次厘定重组的历史始终呈现出“一棵菜”的向心卷包样态,这就是中华民族永远都不可能被虚无掉的精神基础。历史虚无主义只能导致一个民族更大的盲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不可能保持生命的理性,人一旦失去理性,灾难便无时无刻不等待着我们去触礁、触网、触电。

  历史是现实的智慧装备

  人类有序、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大多来源于理性,而理性的获得,就是对历史规律性的顿悟与把握。当历史一次次给我们揭示出真相时,我们就会知道现实正在演出的这部大戏的基本轮廓与走向。黑格尔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汲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在历史中汲取教训。”这句话很深刻,很悲凉,很是怒其不争,也充满了片面性。人类如果真的没有在历史中汲取过任何教训,那么现实生活将比现在要糟糕许多。尽管人类的不幸接二连三,试想真没有历史这双“前后眼”的深广照耀,还不知要遭遇什么样的不幸呢。历史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立足发展的重要基础,当然,这个基础必须是完整的,不是故意淡忘主流,而恶意放大支流,漫画化某个节点上的愚蠢、闪失与折损,不是全然歪曲模糊真相,让人对本民族产生失望、痛恨、羞耻与弃之如敝履的“功利化”、“世俗化”、“恶搞化”、“娱乐化”、“妖魔化”的历史。恨不得把别人的“圆月亮”,直接弄来挂在自己的房顶上,这就是历史屡屡被任意切割、嘲弄、毁损,得不到有效匡正与修复所造成的民族精神“迷茫化”、“空心化”后的囫囵吞枣与胡填乱塞。

  批判精神是中华文明最可贵的精神之一。司马迁50余万言的《史记》,几乎每篇都存褒贬,不为尊者讳,甚至不诿圣贤过,“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让读者不仅感到史实的丰赡博厚,更感到这种批判气势的力敌千钧、横扫天地。而历史的批判精神正是维护本真面目,树立理性意识的最有效手段。中华民族之所以具有如此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就在于历史从来没有放弃批判意识。今天我们护卫自己的历史,仍然不能放下这个武器,一旦丢掉这个武器,让历史成为功利主义的应声虫,不具有振聋发聩的警示、唤醒作用,伟大的民族史就会真的被贬斥、恶搞至虚无,直至偷梁换柱。司马光对历史的定位非常精到:“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历史是现实的根据,我们活在当下,也活在历史之中,人其实是一刻也离不开历史这个智慧装备的,越想往前奔,越有好梦想,越需要给这个装备留下虔敬、秉持的空间。对历史的傲慢与偏见,尤其是历史虚无主义,必然导致文化虚无主义,而文化是人的生活方式的总和,现实文化一旦失去了历史理性的牵引,民族的价值取向与生活方式必将遭遇数典忘祖、任人打扮和自我矮化,那么这个民族的文化、历史就会最终黯淡乃至湮灭。因此,用历史理性烛照现实,将是一个民族与国家恒常的觉悟与责任。

  (作者为陕西省委宣传部副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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