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黑龙江15岁的男孩安丰龙为救落水同学,不幸溺亡。然而,被救男孩的父母始终没露面,并且不承认安丰龙是为救其子而死。最终,安丰龙的家长将被救男孩的家长告上法庭。
这实在是让人悲哀的事。由安丰龙的舍命,四十岁以上的人可能会想起王二小、刘文学、赖宁,这些人们记忆中殒命的男孩,曾经在夹杂着痛惜和尊敬的情感中,被几代人所怀念。假如时光倒转几十年,安丰龙大概也会进入那个少年英烈的谱系。
可是,坦率说,尽管安丰龙的故事近在眼前,但感觉上却仿佛是一条隔世的旧闻。因为二十多年来,我们耳闻目睹的是另一类人物和故事,是贪官潜逃、大款被抓、情妇发飚、明星八卦,归根结底,是因为市场经济的原则已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存基础。市场经济的原则是什么?大家都清楚,是通过经济的各项活动——投资、生产、销售,等等,追求利润最大化。正因为有了这个利益驱动的原则,“价格”才能成为市场上调动配置所有资源的“绝对信号”。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但是,仅仅市场经济,还不至于让安丰龙在溺亡之后,再陷入身后的困境。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还失去了与市场经济相反相成的另一种力量,道德的力量。
那么,道德是什么?也很清楚,无非是克己、利他。道德原则与市场原则正好相悖反。因为假如克己利他,在市场上就会被淘汰。所以,中国的启蒙主义者,80年代同时兼用温情的文艺和晦涩的哲学张扬个性,鼓吹自我,批判传统。到90年代,启蒙主义者变身为新自由主义者,经济学成为“显学”,再也用不着文艺、哲学的弯弯绕语言,而直白宣告:“经济学家不讲道德”。
检验一种理论主张是否靠得住,有一种成本低、效果好的办法,就是设想把这种主张“到边到角”地付诸实践。那么,假如彻底实行市场原则,把市场经济的逻辑推向极致,也就是说,把“市场经济”扩展成“市场社会”,每个人在一切时间一切地点,都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将产生什么结果?毫无疑问,那将是买方对卖方、员工对老板、朋友对朋友、老公对老婆,即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最全面的博弈。其结果,将是家庭、企业、社会的全面解体。而之所以市场经济有时并未导致社会危机,是因为——例如在许多国家,除政府之外,还有教会、行会、公民社会,等等,这些非市场的社会力量有效牵制着市场经济的原则,使它无法彻底,不能极端。简单说,就是在市场之外,包裹着一个非市场的社会,构成了对市场的保护层,而道德正是这个保护层最基本的要素。
这个道理,我们是很晚才知道的。80年代,我们自己先用启蒙主义的手拆除社会力量的保护层,90年代让市场原则所向披靡。道德原则隐身遁形,偶一露面,也要按市场原则来理解和衡量。因此,“路不敢拾遗”、“伤不敢救助”、“英雄流血又流泪”,屡见诸报章,几成常态。
中国社会面临重建,如今要做的,是让市场社会重新回归于、收缩为市场经济,为市场经济恢复原有的社会保护层,用非市场的原则约束市场的原则,或者说,让社会与市场彼此互动互补,保持良性动态的平衡。
在这个总的认识之下,道德建设需要从细节入手,但更需要一种宏观的视野和思路。我们需要对包括社会价值、舆论、名誉、地位、财富、资源等市场的和非市场的要素进行整体的调控。根据这样的视野和思路,在当前处于极度弱势的形势下,道德当然需要激励、奖励。这里,政府应当发挥主导作用,因为公共权力毕竟是中国目前最强大的非市场力量。报载,江苏宿迁对邻里守望、调解纠纷和一般性的灭火抢险等小善行为累计积分,每月按每积1分换算100元的比例兑现奖励。此举招来争议。其实,在道德重建的初级阶段,类似这样的社区治理试验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们不能孤立抽象地看待道德,像康德伦理学那样,仅把道德看作一种“绝对命令”。道德需要制度环境,就像安丰龙,他涉险营救同伴,本出于一个男孩天然的友情、勇气和侠义,这种纯良天性需要在呵护中成长,整个社会又何尝不是呢。
(本文原刊于《人民日报》2010年9月2日第8版,刊发时有改动,兹恢复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