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多样性”,即重视文化类型及其表达方式的丰富性,尊重并扶助弱小文化形式,作为一种文化观和文化立场,已成为今天国际社会的主流舆论。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文化多样性宣言》;2005年,又通过了《文化多样性公约》;2003年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也是秉持同样的文化观和文化立场。
但迄今为止,很少见到关于“文化多样性”的深入的、理论性的论述。本文拟从三个方面,对“文化多样性”及其相关问题,做一探究。
一、文化多样性与中国传统
纵观世界史,如果把中西文明相比较,那么可以说,文化多样性一直是中国传统文明的价值观。相对而言,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反倒不是欧洲文明的特点。例如,孔子讲:“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这些话并非空言,在很大程度上,的确是中国古代曾经发生过的政治文化实践。例如《史记·周本纪》说:“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农之后于焦,黄帝之后于祝,帝尧之后于蓟,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另外,对于刚刚被自己推翻的商王朝,也不例外。周武王封商纣王之子武庚于殷,以奉其宗祀。后来武庚叛乱,周公平叛,诛杀武庚,但依旧封商纣王的庶兄微子启于商丘,国号宋,以便继续奉商人的宗祀。这就是“兴灭国”。孔子是商人的后裔,他懂这道理。
秦始皇兼有天下,搞所谓“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收缴民间藏书,严格控制文化,“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史记·秦始皇本纪》)动辄有杀身之祸,使得诺大的秦帝国铁板一块,硬而脆,不旋踵即土崩瓦解——从翦灭六国到王朝倾覆只有15年光景。西汉代秦,拨乱反正,到汉武帝整合意识形态,采董仲舒之言,独尊儒术,但并未禁绝其他诸子,道家、法家等在汉代仍有独立的发展。况且,董仲舒本人即杂揉了道、法、阴阳、五行等诸子学说,形成历史上儒学的第一次综合。这种状况,用今天的官方语言说,是“主旋律与多样化”的统一。
类似的政治文化实践,可以说,一直延续到中国现代。新中国成立后,本来公认的少数民族只有9个,即满族、蒙古族、回族、藏族、维吾尔族、朝鲜族、苗族、瑶族、彝族。但是,政府动员大量人力物力,进行“民族识别”,先后认定了其他少数民族。这种“民族识别”工作一直持续到1979年,最后一个被认定的少数民族是云南西双版纳的基诺族。这种做法,使许多原本族群意识含混模糊的群体,被确立为“独立民族”。这是现代版的“兴灭国”。
欧洲历史不同于中国。罗马帝国时期,先是大规模残害基督徒,来自政府和民间的暴力使无数基督徒殉道。以至于教父特土良(Tertullian, 公元155-220年)说,殉道者的血是孕育出教会的种籽。作为异端的基督教是用血来传播的。但是,罗马皇帝君士坦丁确立基督教为国教之后,又反过来残害异教徒,政府禁止异教的祭祀和集会,摧毁所有偶像,焚毁异教神庙,系统地清除了希腊罗马的一切异教文化。因此,作为正统的基督教同样是用血来传播的。罗马帝国与基督教、基督教与异教、正统派与异端派、天主教与新教等等之间的迫害和残杀,很难从当时的生产力和经济结构方面寻找根源,而只能归之于文化,即由同一种文化逻辑所支配。反复的文化清剿穿越中世纪,一直持续到近代早期。其结果之一,便是欧洲现有的文化相当匀质和单一。例如,今天,被列入联合国“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的欧洲项目,与其44个国家的数量相比,可谓寥寥无几。这不能不追溯到历史的原因,而其背后,则是西方特有的深层文化心理和价值观。相反,中国的文化类型及其表达形式极其丰富多样,例如,目前经过官方识别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就达约87万项。同时,中国也是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最多的国家。
形成对照的是,尽管欧洲在文化上匀质单一,政治层面却邦国林立,至今欧盟统一进程步履维艰。由于近期希腊社会危机的影响,其统一进程发生逆转也并非不可想象。相反,中国自秦汉时代就实行了郡县制,建立了大一统国家。在汉代,最远的郡县,例如东部的临屯郡、南部的象郡,距离首都长安分别达2300 -2400公里。在古代的交通、通讯条件下,如何长期维系这样一个巨型共同体是一个难题。中国的文化多样性与大一统国家长期并存,实际上形成了“多样与统一”互动互补的辩证的关系格局。用孔子的话说,是“和而不同”。《国语》中则说,“和实生物,同则不济……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这种观念在中华文明史上一以贯之。大一统的国家并非铁板一块,其间充满了缝隙和差异。这似乎造就了一种“柔韧”的政治文化结构,使大一统的国家更易于抗衡和化解来自内部和外部的压力。
二、“文化多样性”在欧洲的起源
“文化多样性”作为国际主流价值观,特别是作为欧洲的主流价值观是晚近以来转变形成的。解说清楚这个转变形成过程需要回顾世界史,从大处着眼,认真梳理。因篇幅所限,这里只能提出几个关节点,勾画一个轮廓。
本来,人类文明就是多元的,中华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伊斯兰文明、基督教文明,等等,它们的起源、特性和种族载体,都迥然不同。在漫长的世界历史中,这些不同文明体之间,彼此大体保持着平衡和均势。
但是,自从1492年哥伦布航行美洲之后,欧洲商业资本迅速扩张,开始打破原有的世界格局。两三百年后,英国完成工业革命,欧洲文明席卷全球。南北美洲、大洋洲和西伯利亚彻底欧化,整个亚洲和非洲的绝大部分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欧洲人确信,他们的统治地位源自其文明的优越性,文明的优越性又源自其种族的优越性。上帝创造了不同种类的人,白色人种天命所归,注定要领导那些“宽背、低能的劣等种族”。欧洲人陆续在各大洲接受“劣等种族”的效忠,在印度他们被称为“sahib”(大人),在中东被称为“effendi”(先生),在非洲被称为“bwana”(老爷),在拉丁美洲被称为“patron”(恩主)。19世纪的100年,拿破仑战争结束,重新整合后的欧洲,以英国为中心,经过工业化,实现了产业升级,全球力量对比严重失衡。因此,到19世纪末,欧洲,特别是英国的资产阶级,普遍沉浸在一种历史巅峰的快感体验中,形成了19世纪版本的“历史终结论”——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描述当时英国人的世界观说:“历史对于他们已经结束。在外交事务方面,历史已于1815年随着滑铁卢战役的结束而告终;在国内事务方面,历史已于1832年随着《改革法案》的产生而完结;在帝国事务方面,历史已于1859年随着印度兵变的被镇压而终止。”
大约一百年前的国际环境就是如此。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英国诗人吉卜林才能发表他那篇著名的诗歌《白人的重任》(1899),露骨地表达其种族主义的政治文化立场。当时正值美西战争结束,美国占领菲律宾之际,因此该诗的副标题是“合众国与菲律宾群岛”。吉卜林敦促美国,像英国及其他欧洲列强一样,“肩负起白人的重任”,去治理“新近虏获的半是魔鬼半是孩童的子民(half-devil and half-child)”。《白人的重任》受到稍后担任美国副总统、不久继任总统的西奥多·罗斯福的赞赏,他抄录此诗,题赠友人。1907年,吉卜林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个摘取这项桂冠的英国作家。并非巧合的是,此前一年,以“温言在口,大棒在手”之名言传世的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获得诺贝尔和平奖,他也是第一个获取该奖项的美国人。诗人与总统、文学与政治,英国与美国,以及国际大奖的频频青睐,象征性地传达了上个世纪之交国际主流社会的特征。
一次大战和十月革命打破了殖民主义一统天下的格局。战争削弱了欧洲旧殖民帝国,战后出现了苏联。在苏联的推动下,殖民地、半殖民地陆续组建共产党,如亚洲的土耳其(1920)、印度(1920)、印尼(1920)、中国(1921)等。二次大战是一战的延续,也只有到二战结束后,英、法、德、意、荷、比等旧殖民帝国才彻底瓦解。从1944年到1970年,共有63个国家获得独立,其人口占世界总人口约三分之一。本来,1884-85年柏林会议后,不到20年时间,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比利时等欧洲国家便瓜分了非洲大陆。但是,从1956年开始,仅仅十几年,绝大多数非洲国家便一举摆脱了殖民统治。1960年被称为“非洲独立年”,有17个非洲国家在一年内独立,其中14个是原法属殖民地。1945年联合国成立时,51个成员国当中亚非国家仅占13个,到1970年,124个成员国中亚非国家占70个。从政治版图看,欧洲旧殖民国家大体上退回到了地理大发现时代之前的位置。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是我们熟悉的名句。那是世界史大周期的另一个时段,除亚非拉地区外,世界资本主义的核心国家也爆发了大规模反体制运动。美欧日学生和市民造反浪潮风起云涌。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期间,5000万人口中,有1000万人上街游行。正是在1960年代的反体制运动中,自地理大发现时代以来的西方主流价值,如殖民主义、种族主义、资本主义,等等,统统受到质疑。差不多同时,法国当代理论最强大的解构主义学派登台亮相——解构主义哲学家雅克·德里达的三本代表作《书写语言学》、《声音与现象》、《写作与差异》均出版于1967年。德里达指出:自柏拉图以来,西方哲学传统在万物背后都设定了一个唯一的本质、中心、力量,一个潜在的神或上帝。解构主义就是要彻底颠覆这个西方形而上学传统,同时颠覆由此衍生而来、盛行于西方的本质主义、父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白人中心主义,等等。解构主义倡导最彻底的多元论和相对主义,堪称1960年代西方造反实践的哲学版。
六八运动影响了几代人,解构哲学传播于西方校园。丹尼尔·科恩-本迪特(Daniel Cohn-Bendit)是当年六八学运的风云人物,如今著名的欧洲绿党党魁,在他看来,1968年运动的第一个成果就是“一种多元文化共存局面的形成”。因此,首先是遍及全球的反殖反资运动,在实践层面“去西方中心”;然后,才是多元文化观在国际主流舆论中的形成。
冷战结束,无论是以往的东方西方对峙,还是三个世界格局,都被全球经济一体化所取代,世界史周期又进入新的时段。面对所向披靡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国际社会便本能地使用多元文化观的立场,以抵抗、纠正、平衡单一的资本主义市场逻辑。这其中,从“文化例外”的提出,到“文化多样性”的倡导,又以法国最为活跃。这一切都不能不使人回想起1968年,以及那个时代遍及世界的反殖反帝反体制运动。实际上,不管承认与否,我们今天在谈论“文化多样性”的时候,仍然在享受上个时代的遗产。
三、文化多样性与未来
在资本主义市场逻辑席卷全球的时代,今天,社会关系和自然生态濒临崩溃的边缘。文化多样性作为一种国际舆论,是对这一大趋势的回应——正因为对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现实倍感失望和忧虑,人们才转而去关注和维护多元文化,特别是那些前现代的、尚带有人性和乡土余温的传统民族文化,如上所述,希望用这些多元文化去抵抗、纠正、平衡单一的资本增值和利润最大化的市场法则。
但是,多元文化的力量是否能改变全球资本主义的现实?其实,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一种文化总是某种生产-生活方式的表达,脱离了旧的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或迟或早,都要被——也只能被新的经济基础所整合、重塑,或者干脆消灭。没有全球经济政治制度的全面变革,多元文化是无法孤立地被保护,更无法单独应对资本主义全球化在经济、政治、社会、生态领域所造成的后果。实际上,90年代以来,面对全球化的现实,人们亟需另一种强有力的社会制度的选项和参照。但是,原苏联社会主义集团的崩溃使人们彻底失去了这种可能,从而陷入了某种全球性的“失语”状态,使人们的真正愿望和诉求无从表达。也就是说,当人们挣扎于全球资本主义现实中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没有能力提出一种根本超越于这种现实的社会愿景。换句话说,我们的时代完全失去了未来的视野——在“现在”的支点上,“过去”与“未来”完全失衡,价值的重心似乎只存在于过去、传统和历史记忆。
因此,文化多样性一方面抵御着全球资本主义的现实,另一方面自身又包含着内在的困境。
从长时段的历史看,中国有两个“增量时代”。一个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铁器开始普及,应用于战争和生产,使劳动生产率和战争的规模及烈度,都迅速提升,导致思想创新、制度变革、财富积累、人口增长,等等。历史进程突然增速,以至于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历史分期的观念,如“上古”、“中古”、“近古”、“上世”、“中世”等概念,便屡见于《商君书》、《韩非子》、《周易·系辞》等战国文献,并被近代的中国学者和日本学者广泛采用,以转译西方历史学的相关范畴。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只有在急剧变迁的时代,或者说,只有在历史发生断裂的时代,才会有“历史”,才会产生同以往时代在观念上区隔开来的需求,历史分期的概念范畴才会应运而生并深入人心。与此相关,厚今薄古的思想也出现在战国时代,以法家为代表,所谓“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所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所谓“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商君书·更法篇》)过去、传统和历史记忆受到贬抑。到秦始皇时期,甚至发展到所谓“以古非今者族”,即以暴政强制推行“历史进步观”的地步。这一轮历史扩张期大致到西汉中期结束,历史回到“存量时代”。所以,汉武帝采董仲舒之言,独尊儒术,从此,以“尚古”为特征的儒家保守主义长期占据主流。
中国历史的另一个“增量时代”是1840年以后,特别是20世纪以来。和铁器开始大规模使用的时代一样,大工业也使劳动生产率和战争的规模及烈度,不仅在中国,而且在世界范围内也空前提升。同样,这导致思想创新、制度变革、财富积累、人口增长,等等。历史进程又一次突然增速。从五四到新中国,尤其在毛泽东时代,我们曾经历过“未来”无比灿烂的年代,过去、传统、历史记忆再一次被排斥。一些让今天的许多人诟病不已的社会文化现象,例如反传统、破四旧、拆城墙、评法批儒等等,只有放回到那个时代大背景下,才能理解其历史因果。例如,建国初,梁思成、陈占祥完整保留旧北京城的规划方案之所以不被采纳,除了建国初政府财力的限制,主要还是由于新的时间观在开启未来视野的同时,抑制了过去、传统和历史记忆的价值。
那么,今天,难道是由于这一轮历史扩张期又行将结束,我们又要回到新的“存量时代”,所以文化保守主义才又盛行于世吗?实际上,我们的技术进步远未达到饱和,更重要的是,我们正挣扎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困境中,金融危机、社会危机、生态危机,已经爆发,或正在逼近。正是在这样的历史困境中,“文化多样性”充当了一种临时的替代性的话语。提倡和保护文化多样性,就意味着保存这些文化形式所凝结的人类经验和智慧,意味着保存某种记忆,即保存人类关于前资本主义或者非资本主义的生产-生活方式的记忆,从而使人类始终保持一种超越资本主义生产-生活方式的可能性。因此,即使是面向过去的“文化多样性”本身,也具有指向未来的含义。
参考文献:
王继训:《汉代诸子与经学》,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
杨军、王秋彬:《中国与朝鲜半岛关系史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
L.S.斯塔夫里阿诺斯:《全球通史》,吴象民、梁赤婴译,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