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经济如何应对这场金融战争
——专访旅美经济学者廖子光先生
□本报记者 徐 岭 李潇潇
文章出处:中国社会科学院报
中国社会科学院网站 发布时间:2008-10-14 15:43:13
终结美元霸权、重建世界经济秩序的关键,取决于中国有没有足够的远见去开创一个新的国际金融体系结构。中国正处于一个开创新的国际金融体系结构的时期,新的金融体系结构将更好地服务于国际贸易。中国只要简单地以人民币结算其全部出口,就能选择人民币作为世界贸易中的另一种储备货币。中国可以在任何时候单方面地采取这种主权行为。如果中国的出口全以人民币支付,中国就无需持有外汇储备,而当前中国的外汇储备超过18000亿美元。
记者:廖先生,您好,很高兴能采访您。当前,美国由次级债引发的金融风暴不断升级,美国政府不仅自己出面救市,还想借助诸如日本、中国等其他国家的力量为其分担压力。我们知道,您早在2005年就预见了美国次贷危机发生的必然性,并且您关于美元霸权的专著《金融战争——中国如何突破美元霸权》 也受到中国读者的极大关注。您对美元霸权的兴衰以及当前中国经济状况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想请您谈一谈美元霸权的形成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廖子光:1971年,美国总统尼克松在持续的财政和贸易逆差即将掏空美国黄金储备的压力下,放弃了美元同黄金挂钩,使美元成为了一种无任何国家财政和货币纪律约束的不兑现纸币。从这一年开始,美元就从一种由黄金支撑的货币转变为一种只有美国可以任意发行的全球性储备货币工具。同时,美国继续承受经常项目赤字和财政赤字。这就是美元霸权的开始。
美元霸权本质上是一种地缘政治现象,也就是说,作为一种不兑现纸币的美元担当着国际金融体系结构的首要储备货币的角色。自1971年以来,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一直不是以黄金为基础,而只是建立在迫使所有关键商品都以美元标价的美国地缘政治实力之上。
冷战结束后,金融全球化使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债务国。美国的贸易赤字和财政赤字都是以美元纸币融资的,而美元不仅继续充当国际贸易的主要储备货币,且更重要的是继续充当国际金融的主要储备货币。美元霸权的形成使美国能够以资本账户盈余消除国际收支失衡。
美元霸权下的世界贸易是这样一种游戏:美国发行美元纸币,世界上其他国家生产美元纸币可以购买的产品。全世界相互联结的经济体不再为了获得李嘉图式的比较优势进行贸易,它们在出口行业竞争,获取所需的美元来清偿以美元标价的外债,并积聚美元储备以维持本国货币在外汇市场上的汇率。
美元霸权的建立,是由于地缘政治建构的特征,也就是关键性商品,尤为突出的是石油,它是以美元标价的。每个国家都接受美元,因为它能买到石油。1973年以后,美国容忍石油输出国对石油的垄断,而美国向产油国索取的筹码是石油的美元标价和石油美元的循环。一国货币的交易价值不再取决于该货币发行国的生产率,而是取决于其中央银行持有的美元储备规模。
总之, 促成20世纪90年代美元霸权确立的条件有三个:一是1971年,美国海外开支造成的财政赤字引起了美国黄金储备的大规模锐减,美国总统尼克松抛弃了布雷顿森林体制,并终止了美元与黄金挂钩;二是在 1973年中东石油危机之后,石油是以美元来标价的,随后是其他关键商品;三是1991年冷战结束后,全球金融市场开始形成,推动跨国界的资金流动成为常态。
记者:那么在制度层面呢?在您看来,美元霸权的兴衰与美国新自由主义的推行,是否存在内在联系?
廖子光:当然是有联系的。这是一个新自由主义推动的全球化时代,市场占绝对优势,竞争十分激烈但并不公平,社会公正被践踏,暴力被合法化。各国的许多公共和私人机构都真诚地认为,他们正致力于创建一个更加公平的世界,却无意地促进了新自由主义的暴力胜利。然而现实证据表明,在市场原教旨主义之下,永久繁荣对任何国家来说都只是新自由主义的空头承诺。
新自由主义经济的核心是金融自由化,货币主义是新自由主义的理论支柱之一。货币主义的理论认为,中央银行应该不受一国的政治干预,它发行货币必须有黄金或美元储备作支撑。实际上,一国的中央银行发行的货币是主权信贷而不是债务,因此它应该受制于一国的最高政治权力机关,并为一国经济的有计划可持续发展来融资,而不必受制于美元储备。一国货币价值的真正保障是该国政权存在并前景良好,而不是黄金或美元储备。货币主义本质上就是用美元霸权剥夺他国金融主权,从而摧毁他国自主独立发展的能力,以使他国的发展服从于美国的需要。
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显然在实践中非常奏效,因为奉行这种意识形态的全球霸权国家已经建立了一个所谓“真实”的世界,这个“真实”世界似乎具有内在的一致性和理论上的合理性。无论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体系引发了多少社会经济灾难和金融危机,又造成了多少失业者和流浪者,它所奉行的市场原教旨主义就像“上帝”一样,仍旧被鼓吹为唯一可能挽救人类的经济和社会秩序。
资本无法脱离劳动力存在,这是不言自明的。没有劳动力,资本只是闲置的财产,无法提高生产率。只有劳动力可以在全球化的体系中自由流动,才是真正的开放。当前的体系并不算真正的全球化体系,只是美国霸权通过美元霸权在全球扩张而已。
记者:迈克尔·赫德森在《超级帝国主义》这本书中谈到,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后,美国的货币霸权“已完全颠覆传统的经济世界”。现在,随着美国金融危机的爆发,也有人说世界经济秩序又到了重新洗牌的时刻。是不是可以说美元占统治地位的世界金融秩序也到了被颠覆的边缘?如果是,您对未来的世界经济秩序有什么样的预测呢?
廖子光:客观地讲,美国经济还是强大的。即使发生了严重的金融危机,它也依然有一定的调节能力。至少在目前,美元霸权这种金融体系还没有瓦解。只能说,我们有了一个可能终结美元霸权的机会。
记者:那么您能给我们描述一下,在当前世界经济体系中,在美元仍然称霸的金融体系中,其他国家的经济境况是什么样的吗?尤其是以中国为代表的发展中国家经济。
廖子光:在美元霸权的作用下,今天的新型全球金融和贸易体系是史无前例的,也是触目惊心的。在这两个关系着各国国计民生的领域,美元霸权是结构性的,美国生产不被任何实物支撑、只由美国军事力量支持的美元纸币,而世界其他国家生产美元纸币可以购买的产品。全世界的中央银行被迫用手中结余的美元为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融资,因为那些美元只被允许作一种用途,那就是购买美国财政部的债券。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央行也为美国政府的国内预算赤字融了资。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越大,欧洲、亚洲和拉丁美洲的中央银行手中结余的美元就越多,这些不得不再循环回到美国、购买美国财政部债券的钱也就越来越多。美国不但剥削贫穷国家,而且剥削富裕国家,并且越富裕国家遭受美国剥削的程度就越高,因为最富裕国家可占用的经济盈余是最大的。
美国发现,为了挣钱,美国所需做的就是印发更多的美元,世界贸易于是成为这样一种游戏:美国以法令发行美元,而其贸易伙伴生产不兑现的美元纸币可以购买的一切商品。美国保持国防工业和开发研究,将老的经济制造业首先外包给日本和德国,再将服装业与低技术产品外包给亚洲和墨西哥。最重要的是,美国实质上已经用垃圾债券和其他结构性金融产品建立了一种新型金融部门,而直到10年后,其他发达国家才对此有所理解。借助于美元霸权,美国步入金融资本主义,而其贸易伙伴落入工业资本主义。
美元霸权导致当前全球金融体系处于一种恐怖的平衡状态,任何实质性的变革都可能导致全球金融和经济体系彻底崩溃,正是害怕彻底崩溃,全球金融体系的上层国家,例如欧洲和日本,虽然已经感受到美元霸权对全球经济平衡持续发展的危害,但是却不敢提出任何具有实质性内容的替代方案来动摇美元霸权。世界金融体系陷入日益混乱而脆弱的状态,危机四伏。
美元霸权对发展中国家的不利影响更是显而易见,它抢走了发展中国家出口果实,使发展中国家国内经济发展严重缺乏资本,因为所有剩余美元必须再投资到美国国债上,以防止发展中国家自己的货币崩溃。更严重的是,美元储备必须投资于以美元标价的资产,从而为美国经济制造出资本账户盈余。因此,美元霸权阻止了发展中国家对美贸易顺差中挣得的美元用于国内消费,并迫使它们为美国的资本账户盈余融资,从而把真正的财富输送到美国,而为美国债务融资,进一步发展了美国经济的特权。
记者:现实的情况是,2005年,美国对中国的贸易赤字猛涨到2020亿美元,占美国总赤字的四分之一还多。近年来,美中贸易失衡在不断扩大,美国认为中国贸易行为是不公平的,持续向中国施压 ,要求中国提高人民币固定汇率。是这样吗?其中真正的原因在哪里?
廖子光:美中贸易失衡不是由两种货币的汇率引起的,它主要是生产要素的不同造成的。中美贸易失衡主要是因为,在同样的生产率下,中国的工资和地租与美国相比显得太低了。人民币和美元的汇率失调是贸易失衡的结果,而不是原因。要纠正这种贸易失衡,需要上调的是中国的工资和地租,而不是中国货币。人民币和美元在各自经济体里的购买力差距是 4∶1,而人民币对美元的汇率是8.12∶1,已经是这种差距的约 2倍。在不同的部门,美国和中国工资的差别在20倍到50倍之间,一种汇率表现得如此不相称,近乎荒唐。
正如我们在前面所谈的,与许多具有类似贸易赤字和财政赤字的第三世界国家不同,美国通过美元霸权,用贸易赤字为资本账户盈余融资,从而免受与国际收支失衡相关的惩罚。但是,许多美国人不是寻求改革带来这种贸易和财政赤字的美国基本经济结构,而是荒谬地指责其贸易伙伴,起初是几十年前的日本和德国,现在是中国。
在这场货币骗局的顶端,美国还想要进一步降低美元的汇率,以图减少贸易伙伴持有的大量美元储备的价值,因为美元的汇率只影响那些居住于、工作于或访问非美元经济体的人。因为在美元霸权的体制下,美联储可以任意地印刷美元纸币,所以对美国而言,以美元标价的美国赤字不是一个国际收支平衡问题,而对于其他所有不能印刷美元的国家,却是如此。由于美国贸易赤字并不是国际收支平衡问题,不可能通过操纵美元汇率来解决,解决办法只能是缩小两个贸易经济体之间的工资差距。
目前,中国对外贸易的依赖程度远远高于美国,而且很容易看出美国在对华贸易谈判中掌握更多的市场支配权。中国GDP维持两位数的增长,经济似乎高速发展,但代价是,收入差距的不断扩大,环境恶化,官员问题日益严重,从而造成社会不安定的扩散。这一切与中国第二大债权国的身份格格不入。
记者:既然美元霸权危害如此之大,而您也谈到了,当前是终结此种霸权的一个时机。请问,如何才能终结美元霸权?
廖子光:我认为,可以从六个方面着手:一是促使全球政策制定者认识到,对于任何经济体,过度依赖和服务于美元债务的出口都是自我毁灭;二是促成一种新型的全球金融体系结构,摆脱美元霸权;三是废止支持国际货币主义的中央银行业,恢复国家银行业,以支持国内发展;四是促进国家货币理论的应用,为健康的经济发展提供必要的国内信贷,将发展中经济体从过度依赖外资中解脱出来;五是重组国际经济关系,向总需求管理方向转变,通过多余的竞争,摆脱目前掠夺性的供给扩张的政策;六是在全球充分就业并达到工资和环境标准的条件下,重组世界贸易结构,走向真正的比较优势。
记者:如您所说,世界经济所谓的第一大发动机美国,正更多地以美元霸权将整个世界引入经济、环境、生态的浩劫。相比之下,中国作为世界经济的第二大发动机的积极作用就尤为彰显。随着美元霸权地位的不断衰落,中国在重建世界经济秩序方面应如何发挥作用?
廖子光: 终结美元霸权、重建世界经济秩序的关键,取决于中国有没有足够的远见去开创一个新的国际金融体系结构。中国正处于一个开创新的国际金融体系结构的时期,新的金融体系结构将更好地服务于国际贸易。中国只要简单地以人民币结算其全部出口,就能选择人民币作为世界贸易中的另一种储备货币。中国可以在任何时候单方面地采取这种主权行为。如果中国的出口全以人民币支付,中国就无需持有外汇储备,而当前中国的外汇储备超过18000亿美元。如果港币与人民币挂钩,而不是与美元挂钩,香港的1200亿美元外汇储备也可以腾出来支持国内建设和发展。中国的贸易盈余将保留在人民币经济体中。中国正向世界的经济巨人迈进,但是由于美元霸权的存在,中国必须要求合理的金融权。
改革开放30年,中国应该在未必需要出口的情况下,以主权信贷为充满活力的经济来提供资金,实现充分就业。中国之所以还做不到这点,是因为中国过多地依赖外国投资,而不是运用自己的主权信贷。结果是,它不得不出口真正的财富,来清偿它根本不需要的外国资本。尽管中国已经成为美国的债权人,中国还是不得不继续引进美国的投资资本。
中国需要认识到,当今世界已经步入史无前例的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美元霸权是渗透于全球经济所有部门的根本性垄断,美国的新帝国主义也是以美元霸权作为金融中介的。在新自由主义金融全球化催生的金融资本主义时代,不止劳动力、甚至资本也来自于被剥削国。在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帝国主义国家出口高附加值的制造业产品,换取黄金为其国内更多的新兴工厂融资。而在金融资本主义时代,帝国主义国家从发展中国家进口附加值的产品,并付给它们不兑现的纸币。
鉴于中国的资本账户还没有完全开放,人民币还不是可自由兑换货币,中国应把解决收入和财富差距问题作为头等大事来处理,切实把如何促进国内发展摆在首位,不断提高工薪阶层的工资,增加农民收入,为打工者规定一年底薪。社会主义并不拒绝财富,而是拒绝分配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