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亮翅”梦——专访社科院工业经济研究所赵英
南风窗
战略产业是大国发展过程中内生的东西
《南》:你比较早提出了“超级产业”的概念,后来被一些学者发展为战略产业,你的核心看法是什么?
赵:我说的超级产业和一般战略产业还不一样,是指战略产业里突出的、具有超大规模的。超越一般中小国家规模的产业,必须具有相当广阔的国内市场,由国家予以支持,才能发展起来。比如卫星,像韩国这样的国家一颗就覆盖了,没有商业的空间,自己搞它干嘛?但中国有这个条件,中国有这么辽阔的国土,GPS系统等可以发展。超级产业只有具有相当完整的工业、科研体系的大国才能搞,不是只搞一两件产品就完了,必须具有完整的研发能力。我为什么批判持比较优势理论的人呢,他们讲的是一种静态的比较利益,他不讲长期的利益。当然现在可以买飞机,但是长远地看,建立起生产能力以后的获利要大得多。当年李斯特(指费里德里希·李斯特,19世纪德国著名经济学家——编者注)批判自由贸易理论的时候就说,生产能力比即期的利润要重要得多。一个民族要是丧失了生产能力,丧失了获利途径,那还怎么生存?我们看发达国家的历史,德国超过英国是怎么超的?如果按照静态的比较利益理论,永远是英国走在前头。所谓比较利益,包括日本讲的“雁形秩序”,无非就是发达国家想要的,你们都跟在我后头,按着我的路子干就完了,永远一成不变。
从国际角度看,超级产业不仅仅是个经济问题,还是个政治和安全问题,它不仅涉及经济竞争,还涉及政治和军事竞争。一般的国家第一没必要搞,第二搞不起,第三搞了也会遇到很大压力,比如伊朗和朝鲜,搞核武器面临的可能就是覆国之灾,只有大国才能挺住。第四,这种产业在起步的时候只有大国才能有足够的财力扶植。
《南》:你着重强调“大国”的概念,战略产业对大国的重要性表现在哪里?
赵:这是大国发展过程中一个内生的东西,到了一定阶段,必然需要产业升级,需要搞航空制造业。日本这么多年为什么没发展出大型客机来,不是不想搞,一是国内市场支撑不了这么一个产业,另外受到美国的压制。中国跟日本的情况不一样,到了一定阶段,必然要有自己的大客机,中国也有组织能力和财力来支持。当年也有人担心汽车工业的发展,但我认为中国的汽车工业将来肯定是世界上的老大,造船工业以前也只能造一个壳子,但现在很多高附加值的部分都能制造了。回过头来思考中国工业发展的道路,我们不能低估毛泽东时代重化工业优先发展的战略给今天带来的红利:一是建立了完整的重工业体系,水平可能低一点,但我们知道怎么搞;二是培养了一批技术人才。建国初期发展重化工业的决策,可能有具体的问题,但表现出了一个大国的必经之路,当然比例可能大了点,具体政策上大有可斟酌之处。
最可怕的是半开放又不开放
《南》:中国固然有庞大的航空市场,但现在已经基本被波音和空客填补了,据我们了解,中国的航空企业对自主上大飞机项目表现并不积极,如果没有政府的强力推动,也许国内市场很难起到支持航空制造业发展的作用。怎么做才能做到既支持航空产业的发展,又不扭曲这个市场的运行规律呢?
赵:国家必须得支持,政府会有政策的。在战略产业的成长阶段,都要靠政府采购,其他国家也是这样。发展到一定阶段,政府的保护可以减少,竞争逐步放开。这是个规律。相反,波音和空客的垄断就不是扭曲市场了吗?中国再造出一个大飞机来,就要打破它的垄断。现在跨国公司在中国市场上的垄断比比皆是,它就是在扭曲市场啊。比如奇瑞,我们的自主品牌打破了跨国公司的垄断,才使得中低档轿车加速降价,市场上光德国大众一家的时候,什么时候降过价?
《南》:等到中国的大飞机要进入市场的时候,情况已经和空客进入之时不同了,门槛被进一步拉高了。
赵:不晚,什么时候都不算晚,相反我们有后发优势了。(说这些话的人)就是些书呆子,既不懂工业,也不懂军事,也不懂企业运作,就弄一些西方的理论教条在那里讲空话,有什么意义?再过10年20年,大飞机造出来了,他们也不说了。
《南》:改革开放以来,决策层对战略产业的决策有没有些波动,是否有可检讨的地方?
赵:有。但总体上来讲,国家对战略产业还是重视的,而且与计划经济时代比较是有所调整的。军工在计划经济时代是天之骄子,但后来提出要面向市场、军民结合,所以我们原有的重化工业巨大的生产能力从内部循环走向了面向市场。中央调整了对战略产业过度支持的态度,另外战略产业通过面向市场也得到了很好的发展,从以产品为主变为以市场为主。中央对战略产业的发展都及时给予了关注,比如装备制造业,有一段因为它跟国防工业联系不大,又是竞争性产业,所以就放开了,现在又给予很大的重视,装备制造业是所有产业发展的一个基础啊。
《南》:在1980年代,国家领导人对国际形势的判断是和平的,是不是导致了对战略产业的一度不够重视?
赵:20世纪80年代那样做是对的,我们过去过度地强调了军工,如果不做调整的话,整个国民经济绷得很紧,对军工产业的发展态势也是不利的,围绕产品也不利于提升产业的基础。调整之后,把资源用在发展轻工、家电等上面。现在中国自然到了重化工业阶段,以前发展重化工业是政府推动,现在则是有市场需求,进入了市场引导的自生性的重化工业阶段了。
《南》:航空制造业本身的经验和教训是什么?
赵:运10下马以后,我们企图通过合资、像搞汽车工业那样来发展大飞机,实践证明,在国际市场已经很清晰地形成两大巨头垄断的情况下,这条路走不通。它跟汽车工业不一样,汽车工业存在竞争,可以转让整车技术,可以从末端搞,最后搞到核心。在两大巨头垄断航空市场的情况下,他不允许出现一个新的竞争对手,中国同时又是两大寡头最大的海外市场。
总结经验的话,航空工业必须自己搞,开发、制造能力不可能通过合作、组装加工来获得,那是痴心妄想。在产业发展中,两种情况都没问题,一种是人家干脆什么都不给,完全靠自主研制,几轮下来也就上去了;一种情况是完全的市场,完全的市场竞争下不存在技术垄断。最可怕的是,给你块糖让你吃,又不让你知道这糖是哪来的,半开放半不开放。我们航空工业搞大飞机几十年的惨痛教训就是这个。 (记者 李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