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刻苦用功的年轻人,凭借谦虚努力和一些运气,去获得徐徐展开的生机。但更多的打工子弟跟着父母在大城市里漂泊,居无定所是一方面,没有稳定的学习环境是他们求学路上最大的障碍,又因为教育资源缺乏,他们的确是拿到了一副较差的牌。
大约是看我朋友圈发网球相关的内容,焦建致问我国内打网球多少钱一节课。我告诉他北京的价格是三五百,他嘿嘿一笑,说他这儿100块一小时。
焦建致是我们“职校”封面专题的一个采访对象,河北人,1998年出生,才25岁,进入社会却有七八年。他父亲在北京做装修,从小把他带在身边,上北京的打工子弟学校。“书读不好就只能跟我干装修。”老焦经常用这句话激励孩子读书。小焦读到初一,成绩不像话,老焦没办法,为了升学,他把孩子扭送回老家,还找了关系,降级进入六年级。
假如不是遇到百年职校,小焦有可能真如他父亲所说,在北京跟着他干装修。在百年职校,小焦学会了编程,几年后辗转去了哈萨克斯坦,在一家中国公司做程序员。他联系上我们时,已经是他第二次“出海”。他告诉我,一个月收入能超过3万元,而且包吃包住。
“我这儿只要100块一小时。”短短几个字,却是很明显的自豪语气。他还给我发了一个打球的视频,以证所言非虚。
2021年11月采访告一段落之后,小焦还给我发过三次信息,三次的共同点是都很自豪。第一次,他问我,现在去念书,会是一个好选择吗?他说他想花4年时间去读书,获得一个敲门砖,实现定居海外的愿望。第二次,他告诉我,他从国内找了一个投资人,拉到一笔投资,现在在哈萨克斯坦做国际贸易了。前几天哈国的营业执照刚下来,今天已经在招员工了。小焦还告诉我说,现在哈国的电商还在起步阶段,认真做的话,很快能财富自由。
《银河补习班》剧照
海外定居,财富自由,这些距离农民工二代,原本是挺遥远的距离。这样的愿望发生在小焦身上,应当是意外的。小焦学了编程,初入社会,就接触到了与工地截然不同的世界,这才有了他如今“财富自由”的梦想。梦想未必能实现,但仅仅拥有这样的梦想,在农民工二代群体里,都是一种进阶,或许换句话说,是一种突破认知局限的能力。
半个世纪前,社会学家保罗·威利斯(Paul Willis)在英格兰中部找到一个他称之为“汉默镇”的工业小镇,并在那里的一所男校(中学)进行了为期3年的田野调查。调研成果结成《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子承父业》一书,威利斯在书中提出的问题是:工人阶级的后代分明具有反抗意识,为何最终自甘于做无聊的底层体力工作?威利斯认为,并不能将此简单地归结于他们别无选择。
“体力劳动报酬低下,社会地位不高,体力劳动本身也日益单调无聊,简单说来,体力劳动者处于我们阶级社会的底层。”那么他们为何以及如何选择接受工人阶级的工作?威利斯这本书,主要展现了这个过程。他的发现是,工人阶级对体力劳动的文化肯定扮演了重要角色,包括学校在内的体系,通过意识形态手段施加影响,制造“内在局限”,最终让年轻人对体力劳动表达了“令人惊讶的肯定”。
《长江七号》剧照
国家统计局《2020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我们国家农民工数量仍然有近3亿人,其中21〜30岁人群占比高达39.9%。这群人中不乏农民工二代。从底层工作和体力劳动的角度,3亿农民工与他们的后代可以作为一个威利斯50年前研究的对照群体。高学历年轻人正在经历求职和融入社会的困境,他们在困境中创造出了“海归废物”“小镇做题家”等概念和标签。他们擅长表达,懂得发声,也偶尔自嘲,在网络上拥有话语权。如果说这些困境与经济形势密不可分,低学历年轻人闯荡大都市,同样也在遭遇困境,但他们所需要克服的障碍,就没那么容易被看见。
生活在北京通州的老周,以开小货车为生,他才不到50岁,但是已经当上爷爷了。儿子在北五环干装修,同在北京,父子俩却一个月难得见一次。老周说没让儿子跟在身边开货车,是因为装修技术含量更高,他找了老乡,让儿子跟着当学徒。农民工有最朴实的生存之道——年轻的时候得学门技术。
《饮食男女》剧照
在《悬浮:异乡人的都市生存》一书中,严飞写到他家的装修工老杨和他的儿子军军。军军高考500多分,考上江西农业大学,但最终决定放弃就读,追随父亲,到北京从事铝合金行业。军军的选择是一条典型的子承父业之路,铝合金行业,当然也算一门技术,一技傍身,也能在社会立足。而且,比去一个陌生的学校、陌生的领域,子承父业是更保险的选择。
但是我相信,假如老杨只是在工地上扛水泥,没办法帮助他习得专长,军军的选择很可能会不同。这就是与英国的不同之处,中国的农民工一直都有改变命运的渴望。大城市打工固然辛苦,但比在村里种地好。这是他们的基本观念。是否子承父业,在中国的农民工二代里,更准确的困惑是,农民工二代,有新出路吗?如果没有,跟着父亲/同乡学一门手艺,子承父业或许真的是种选择。
《失孤》剧照
过去几年,年轻人涌向外卖与快递行业,抛弃工厂流水线,这些看上去是新的机会,更自由,也赚得更多,但这些工作本质上都只是出卖时间,获得报酬,这个过程并没有帮助他们获得一技之长。这也意味着,这样的工作并不可持续。只可惜,在短期收入与长远发展之间,只有少数人会做出长远发展这个看似更优的选择,因为生活迫在眉睫,希望被磨损,伤痛被加强,这样看来,农民工二代子承父业,又变成一个次优选。
小焦这样的年轻人,是勤奋工作获得回报的正面例子,但是我们得提醒自己,还有无数这样的年轻人,没有进入一所好学校,从而获得后来的机会。他们初中毕业,最有可能的选择依然是去打工。如果父母兄弟老乡有在大城市打工的,投奔他们是最自然的选择。
《三百六十五里路》剧照
并不是说这个社会有多公平,也不是兜售逆天改命的鸡汤。“改变命运”只有四个字,背后却需要学校、家庭和社会的合力。1999年出生的大凉山彝族少年马巫打,机缘巧合地进入北京的职校上学,最终成为水立方的一名游泳教练,他现在的工作地点在大学,每天行走在大学校园里,与过去在山里挖草药的生活,差别太大了。
有一些刻苦用功的年轻人,凭借谦虚努力和一些运气,去获得徐徐展开的生机。但更多的打工子弟跟着父母在大城市里漂泊,居无定所是一方面,没有稳定的学习环境是他们求学路上最大的障碍,又因为教育资源缺乏,他们的确是拿到了一副较差的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