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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历史终结论”的福山教授,今天“终结”了吗?

作者:弗朗西斯·福山   来源:底线思维  

从昨天上午(10月28日)11:09到11:14,我一度以为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已经去世。当一个看似与斯坦福大学关联的X账户宣布这位传奇政治学家去世的消息时,很多人都信以为真。令人懊恼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然后,该账户宣布这是意大利恶作剧大师托马索·德贝内德蒂(Tommaso Debenedetti)的一场骗局。几分钟后,福山本人在X上发帖:“上次检查时,我发现自己还活着。”

我无法立即联系到德贝内德蒂置评,他此前曾发布过许多假死公告,涉及印度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仍在世)、使用笔名创作的意大利小说家埃琳娜·费兰特(仍在世)、古巴领导人菲德尔·卡斯特罗(2016年去世)。2012年,德贝内德蒂曾告诉《卫报》,他的目的是揭露媒体的工作有多么糟糕,认为“意大利媒体从不核查任何事情,尤其是与他们政治路线接近的事情”。但是,愚弄他人的做法破坏了共享真相的理念——这是西方自由民主的基石。

对于推特上流传关于自己“死讯”的虚假消息,福山做出澄清:“上次检查时,我发现我还活着。” 社交媒体截图

这场骗局的矛头直指西方自由民主制度最伟大的捍卫者之一——福山,让情况更加令人震惊。1989年,在苏联的共产主义体制濒临崩溃之际,福山发表了一篇名为《历史的终结?》的文章,主张西方的现代自由民主体制已经战胜了所有可行的政治制度替代选项。在福山看来,人类已经抵达了“意识形态进化之路的终点,而西方自由民主将作为人类政府的终极形式得到普及”(他日后将这篇文章扩展成一本书,即《历史的终结与最后之人》)。

但西方自由民主有多么持久?虽然今天美国人的物质生活条件远比祖辈们的更优渥,他们对政治暴力的恐惧却与日俱增,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正在使用类似独裁者的语言。福山在1989年就预见到潜在的麻烦。他当时写道:

“历史的终结将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时刻。为获得承认所开展的斗争,愿意为了一个纯粹抽象的目标而甘愿冒生命危险,呼唤着胆识、勇气、想象力和理想主义的世界范围内的意识形态斗争,将被经济算计、无休止地解决技术问题、对环境的担忧和满足复杂的消费者需求等目标取代……或许,历史终结后将持续数百年的无聊前景有助于推动历史的再度前进。”

我想知道福山对昨天的骗局以及美国当前的政治时刻有什么看法,所以我邀请他接受采访。为清晰起见,下文对原话进行了压缩和编辑。

德姆萨斯:很高兴看到您还健在。感觉如何?

福山:是啊,那是一次不寻常的事件。

德姆萨斯:您是怎么得知自己的“死讯”?

福山:应该是我以前的一名学生在X上发帖,说这个消息是一场骗局。然后我回过头去找最先发布的那条推特,它就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每个人都在推特上谈论这件事。所以我觉得确实应该发声一下,确认自己还活着。这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

德姆萨斯:您看到那条推特时是什么反应?

福山:我不知道发布者的动机是什么,我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花时间编造这样一条推特,这是毫无意义的瞎忙活。我猜我的另一个反应是,X或者说推特已经成为错误信息传播的下水道。在X上发生这样的事是完全合理的,而在其它平台不一定会发生。

德姆萨斯:您知道托马斯·德贝内德蒂是谁吗?

福山:不知道。

德姆萨斯:他是一个意大利人,曾声称对一系列骗局负责,包括伪造阿玛蒂亚·森的死讯。他好几年前告诉《卫报》,意大利媒体从不核查任何东西。这似乎是他更广泛战略的一部分,我猜就是要揭露媒体在事实核查方面存在的问题。您如何看待这一策略?

福山:嗯,首先,这不是很成功。你能够在推特上传播这样的东西,并不一定能说明媒体存在的问题。我想说的是,在发布帖子几秒钟之后,就有人提出了反驳。所以我不太确定这能够揭露什么样的漏洞。

德姆萨斯:这样的信息生态系统是否严重削弱了自由民主制度?如果大家共同接受的事实不再存在,如果选民很难将他们对世界、文化、经济的感受传递给民选官员,这将削弱民主信息传递机制的合法性。

福山:我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写《信任》一书时,将美国描述为一个信任程度极高的社会。现在看来,这是完全错误的,很大程度上要归咎于互联网或社交媒体。这是一个更广泛的危机所体现出来的病症,我们真的很难搞清楚要如何才能回到30年前的状态。

斯坦福大学弗里曼·史波格利国际问题研究所资深研究员、政治学系礼任教授弗朗西斯·福山 斯坦福大学官网

德姆萨斯:媒体的民主化侵蚀了社会的信任水平,这是否反映出自由民主体制韧性的某些问题?

福山:经典的民主理论家曾经说过,仅仅依靠正式的制度与民众参与是不够的,还需要社会上建立一定程度的公民道德,才能让制度发挥作用。这句话今天依然适用。现在美国社会还没有被培养起来的一个品德就是:进行事实核查与拒绝传播谣言的意愿。我有时候发现自己也会这么做——当你看到一些东西,如果它符合你下意识的期待,就有很强烈的冲动将其传播出去,而没有考虑后果。

德姆萨斯:下周(本文发布于10月29日,观察者译注)我们将在特朗普和卡玛拉·哈里斯之间进行选举,两位候选人之间存在大量常规政策的分歧。当你审视人们做出决定的理由时,他们往往会指出通货膨胀、移民或堕胎等议题。但关于民主的话题也存在明显的争论,不是吗?为什么在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里,人们似乎更渴望一名独裁的领导人上台?

福山:这届美国大选真正令人愤怒的地方在于,如此多的美国人认为这是一场关于政策问题的常规选举,而没有注意到这是一场关于更深层制度危机的选举,因为美国的民主制度正岌岌可危。这种对制度的侵蚀才是最具破坏性的事情。

某种程度上说,谁赢得大选并不重要,因为损失已经造成。几十年前,美国人相互之间存在着自发的信任,而这种信任一直在被不断侵蚀。就算哈里斯能赢得大选,这种不信任仍将构成美国社会的负担。因此,这场选举对美国制度的影响,涉及到的利害关系远高于对党派政策的影响。我想最令人失望的事情在于,50%的美国人并不这样认为,我们就是看不到更深层面的、面临着威胁的制度问题。

德姆萨斯:我们生活在物质条件富裕的时代——消费者有大量选择,可以获得各种商品与服务,比如更大的房子、更豪华的汽车。乔治·奥威尔曾经在1940年对希特勒《我的奋斗》的书评中写道,人们渴望为更宏大的东西进行斗争,而不是围绕细微的政策差别进行斗争。(奥威尔注意到:“当社会主义,甚至资本主义(以一种勉强的方式)告诉人们,‘我将让你过上好日子’时,希特勒却对人们说,‘我将给你带来斗争、危险与死亡’。结果是,整个国家(德国)拜倒在他的脚下。”)。这种愿景会给西方民主国家带来麻烦吗?

当地时间11月6日凌晨,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前总统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棕榈滩会议中心发表讲话,宣布在2024年总统选举中获胜。视频截图

福山:实际上,在《历史的终结》书中最后一章有一句话,意思基本上跟你说的一模一样。如果人们不能为了和平与民主而开展斗争,那么他们就会想要反对和平与民主,因为他们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斗争。除非亲自参与斗争,否则他们无法承认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人。

德姆萨斯:在《历史的终结》中,您曾写道:“人类已经证明自己能够忍受最极端的物质条件苦难,仅仅是为了存在于精神世界的理念,不管是圣牛崇拜还是三位一体等理念。”我担心自由民主制度无法提供让人们愿意为之奋斗或战斗的理念。您是否觉得它注定会失败?

福山:我不认为任何事情都注定要失败。这就是和平与繁荣的问题所在,它让人们相信一切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们经历过自满的时期,然后被严重的危机打断。在过去的案例中,这些危机足够严重到能够唤醒人们,帮他们意识到为什么自由主义秩序是值得追求的目标。然后人们回到了自由主义秩序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会不断重复这个循环,先是忘记,接下来又回想起为什么自由主义制度值得追求。

德姆萨斯:当特朗普在2016年的大选中战胜希拉里之后,我有朋友提到过,如果当时威斯康星州、密歇根州与宾夕法尼亚州的12万选民改变投票选择(会怎么样),您对整个美国公众的看法会发生改变吗?我在想,如果特朗普再度获胜,我们是否应该再问自己这个问题。这真的能体现人们对民主制度的看法吗?

福山:这会产生更深层次的影响。当特朗普第一次获胜时,他并没有赢得普选票的多数,你可以把那时的特朗普视作一个“异类”或者小插曲。但现在,美国的所有人都对特朗普是什么样的人、代表什么样的理念有了更充分的了解。因此,今年的选举将是对美国选举人制度更严重的一次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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