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者驱车来到距福岛核电站约40公里的饭馆村,眼前的景象几乎是恐怖电影里的“鬼城”:人迹寥寥、杂草丛生、污水遍地,只有乌鸦的叫声偶尔刺破寂静。
日本摄影家飞田晋秀30多次深入灾区,用镜头记录这一幅幅景象,镜头后的他时常潸然泪下,但更多时候,他感到的是“怒火中烧”。
让飞田愤怒的是,他亲眼目睹核事故后罹患甲状腺癌的灾民承受着痛苦与孤独,却求助无门。2015年年底,日本冈山大学教授津田敏秀等人在国际医学杂志《流行病学》上发表论文指出,受福岛核事故泄漏大量放射性物质影响,福岛县内儿童甲状腺癌罹患率是日本全国平均水平的20倍到50倍,已远超统计学的误差范围,预计今后将不可避免地出现更多患者。然而,这篇论文发表后,至今没有引起日本政府和福岛县的重视,反而招致反驳和批评。
国际环境流行病学会今年1月也曾致函日本政府,对福岛儿童甲状腺癌高发表示“忧虑”,并表示可以作为专家组织支持福岛的相关调查活动。不过,国际调查活动的请求没有得到正面回应,无疾而终。
5年过去了,福岛核事故的“后遗症”不仅是高发的儿童甲状腺癌罹患率。更让人们愤怒和担心的,则是日本政府异常的“淡定乐观”,以及那些“被消失”的真相。
福岛核事故处理需要多少年?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几何?去污染做到了什么程度?废物最终如何处理?……自灾难发生起,“福岛之问”就从未间断,不仅从未被解答,反而越积越多。日本方面有意无意对事实淡化处理,几乎成为相关国际机构和专家的普遍观感。福岛核事故作为人类历史上仅有的两次7级核事故之一,各国专家对其影响仍所知甚少。
日本政府有意淡化核事故影响,从其国内来讲,意在逃避各种政治压力,避免影响日本形象,尤其是担心外界质疑2020年东京奥运会是否安全可靠。的确,国家形象、食品安全、观光影响、核能政策、医保负担、公害诉讼等,日本政府要担心的东西不少。但任何一个,都不应成为“天机不可泄露”的理由。
从国际上讲,这是其缺乏道义与责任感的表现。日本政府2013年8月承认,福岛第一核电站每天有至少300吨遭受核污染的地下水流入海洋,且这种情况可能在核事故发生后一直存在。但在同年9月,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东京申奥陈述时向全世界夸口,核污水“得到控制”“完全没有问题”。事实上,东京申奥成功后,福岛仍然不止一次发生过核污水外排或泄漏情况。福岛县一个地方议会甚至就此发出抗议信,批评安倍的说法“违背事实,有重大问题”。
日本原子能研究开发机构2011年4月曾对半衰期约为30年的放射性铯的扩散情形进行计算机模拟演算,结果发现,放射性铯顺着海流5年后将到达北美,10年后回到亚洲东部,30年后几乎扩散到整个太平洋,长期影响值得关注。日本福岛大学环境放射能研究所教授青山道夫也在2015年说,预计一年内将有约800万亿贝克勒尔的放射性铯到达北美大陆西海岸。铯137是福岛核事故泄漏的最主要放射性物质。青山说,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监测环境中的放射性物质浓度,对在鱼类体内富集的危险发出警告。
真相亟待正视。“(日方)与公众的沟通做得太差了。”美国伍兹霍尔海洋研究所高级研究员肯·比塞勒直言。比塞勒自2011年起研究福岛核事故对海洋的影响,并在该机构内创立了海洋环境辐射中心。他对记者说,福岛核事故对海洋的影响是空前的,因为泄漏的放射性物质80%都进入了海洋。
多国专家指出,日方刻意淡化了核事故对环境、健康、食品安全等多个领域的长远影响。德国汉诺威大学放射生态学和辐射防护研究所教授格奥尔格·施泰因豪泽告诉记者,有分析显示,事故后,日本对于部分受污染地域的肉类的监控不够及时,一些放射物超标的受污染牛肉因此可能流入了市场。
时至今日,日本的食品问题不但困扰着自身,还波及周边。4月29日,香港食物环境卫生署食物安全中心称,发现两个品牌共4个日本进口干冬菇样本含微量辐射。5月11日,位于日本东京北部约100公里的枥木县一所小学的校餐被检出放射性铯超标,其中竹笋的放射性铯超标一倍以上。
更有专家警示,日本当局有可能对事故处置和善后盲目乐观,以致对消除事故影响面着力不够。日本儿科医生、切尔诺贝利儿童基金顾问黑部信一曾走访切尔诺贝利事故受害者疗养设施。他指出,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相比,福岛核事故后建成的相关疗养机构过少,如果按日本政府目前的处理方式,30年后,福岛核事故造成的健康危害可能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的危害更大。
在如此重大、影响深远的核事故面前,无论对于受影响的国民还是国际社会,日本都没有理由选择避重就轻。出于政治或其他任何目的而无视灾难,比灾难本身更可怕。“福岛之问”,日本仍欠世界一个答案。□
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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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部遭遇大地震和海啸,导致大约1.8万人死亡或者失踪,由东电公司运营的福岛核电站因海水灌入导致断电,其4个核反应堆中有3个先后发生爆炸和堆芯熔毁,造成灾难性核泄漏,福岛至今仍有不少民众处于“避难状态”。福岛核事故已过去5年,但核泄漏的影响依旧深远。一些民众认为,现实与日本政府“核事故影响有限”、“善后处理进展顺利”的宣传反差强烈,福岛核事故处理需要多少年?对生态环境的影响几何?去污染做到了什么程度?废物最终如何处理?对于这些问题,一手资料和独立机构调查仍然十分缺乏。
2015年,《朝日新闻》和福岛媒体公布的联合民调显示,超过七成的福岛人对政府处理核事故做法不满。尤其突出的,便是以儿童甲状腺癌为代表的民众生命健康问题。目前,福岛发生了和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后4年内同样的儿童甲状腺癌多发现象,但一些业内人士认为,日本政府对此讳莫如深,没有给予这一问题足够的重视。
有统计显示,截至今年2月,福岛县共有166名青少年被诊断为甲状腺癌或疑似甲状腺癌,其中116人进行了手术,手术患者中又有几名被确诊癌细胞转移。日本冈山大学教授津田敏秀等人2015年在国际医学杂志《流行病学》上发表论文指出,受福岛核事故泄漏大量放射性物质影响,福岛县内儿童甲状腺癌罹患率是日本全国平均水平的20倍到50倍,且今后不可避免将出现更多的患者。
福岛县虽然承认儿童甲状腺癌发病率超高,但并不承认和核事故直接相关,政府也没有出台任何针对灾区儿童健康问题的对策。今年1月22日,国际环境流行病学会致函日本政府,对福岛儿童甲状腺癌高发的现状表示“忧虑”,要求日本政府和福岛县进行详细调查,记录并追踪福岛民众的健康状态,采取更多措施弄清核事故和甲状腺癌高发之间的因果关联。日本环境省对此仅回应说,国际环境流行病学会的致函可以作为参考,但其中要求的“持续追踪调查”等都是福岛县已经在实施的措施。津田敏秀说,日本政府实际上并没有正面回应国际环境流行病学会的关切,而是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他认为,日本政府必须改变态度,正确面对这一问题。
在信息披露方面,一些民众也对媒体的态度表示不满。对于同为7级核事故的切尔诺贝利事故,日本媒体这些年来持续报道,但是对于福岛核事故的报道态度却迥然不同。日本民间团体“切尔诺贝利受害调查与救援女性网络”事务局长吉田由布子表示,福岛核事故发生后,切尔诺贝利再获日媒关注,但几乎看不到日本主流媒体在以往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调查采访经验基础上,对福岛核事故的健康危害进行深入调查和报道。
在相关的研究领域,也存在类似气氛。津田敏秀等人在《流行病学》发表的那篇论文,至今没有引起日本政府和福岛县的重视,反而招致反驳和批评。法国《世界报》3月的一篇相关评论对日本政府应对核事故的“心思”所做的总结是“国家的遗忘意愿”。
在灾区,不少地方还堆积着数量庞大的含有放射性物质的垃圾。然而,处理这些核污染垃圾的设施数量至今还远远不够。还有日本民间环保组织表示,核事故原因尚未判明,事故追责稀里糊涂,辐射风险居高不下,日本政府加速福岛核灾民返乡的新政策令人非常不安。根据这项政策,最晚到明年3月,政府将解除福岛核电站周边的“居住限制区”等核污染区域的居住禁令,涉及5.5万民众。为促使居民返乡,当局将在2018年3月前停发对这些民众的避难补贴。
此外,与切尔诺贝利核事故相比,福岛核事故后建成的相关疗养机构也很少。日本儿科医生、切尔诺贝利儿童基金顾问黑部信一曾走访切尔诺贝利核事故受害者疗养设施。黑部说:“哪怕只在疗养所疗养4周,体内放射性物质铯的水平也会降低30%,可见疗养设施对于受害者恢复健康十分重要。”他指出:“如果按日本政府目前的处理方式,30年后,福岛核事故造成的健康危害可能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更大。”
黑部同时指出,本地的低收入者因为买不起外来的无辐射农副产品,也无力送孩子去疗养所进行相关治疗,更容易受核辐射威胁。“他们本来应该向政府和东京电力公司追究责任要求赔偿,但就现状而言,政府和相关机构都不愿意制定对它们自己不利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