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国家近几百年的发展史上,伴随着大量血腥的罪恶,每一个西方国家都不例外。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这些西方国家放弃这些罪恶的手段,包括战争、屠杀、掠夺、欺骗、奴役等等,能否获得发展?能否获得今天的成果?答案是否定的。也就是说,西方国家的历史罪恶是他们走到今天不可缺少的必要条件。然而,这些罪恶的记录大多都在历史的深处。在社会的表面,尤其在普通人的教育和被宣传层面,这些历史罪恶要么被忽略,要么被粉饰,要么被轻描淡写。不管在西方还是在东方,西方的历史罪恶都被人视若不见。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日本经常篡改历史,遭到很多受害者的指责。西方国家淡化自身历史罪恶的做法,与日本并不完全一样。日本有它战败的特殊性,西方国家粉饰自己历史的行为在理论上是有依据的,它的正确性是有理论依托的,这个理论就叫做“历史进步论”。我常把“历史进步论”称为“历史阶梯论”,意思都一样。它是西方人近代以来编织的一个历史发展路线图,依照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主义、……这样规定路径一步步走来,历史彷佛是规定动作的比赛。它是高级和低级的排序,也是文明与野蛮的排序,它既与时间有关,也与对当前社会的定义有关。
西方近代产生的历史进步论与古代社会正好相反。古代社会的历史发展观大致可以称为“历史退步论”。比方说在古希腊,它的历史观就是按照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这样的演进,美好的在过去,越到近前越落后。在中国古代也一样,三皇五帝是古代盛世或理想,越到眼前,人们总是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历史退步论”有一个好处,就是时时刻刻都能对当下的社会发出批评,而且批评有参照、努力有方向,就是那个古代盛世。不管那是真实的古代还是理论描绘的古代,至少,人们有充分的理由对现实表示不满。然而,历史进步论不然。
历史进步论竭力谴责过去、赞美现代,歌颂未来。它与自然进化论有关,其中的关联,在此不作分析。我们只简单说它的运用。比方说在资本主义诞生并发达的时候,按照进步论的解释,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在文明程度上,都处于文明水平较低的台阶上。于是,资本主义就天然具有了对于其他文明的道德优越感。资本主义的先进性、文明性不需加以比较鉴别,只要接受历史进步论,那就是勿需质疑的事实。这样一个铁定的社会“规律”,很容易就使人们放弃思考,因相信资本主义的先进性,而对其罪恶的历史视而不见。其次,当资本主义遭遇其他文明时,历史进步论所赋予它的进步、文明身份,就像教会赋予十字军代表上帝的荣耀,对于其他文明的一切行为,都成为获得历史进步的代价:难道不应该消灭落后文明,走向先进文明吗?历史进步论来到中国,与中国“为尊者讳”的传统相结合,资本主义既然是先进文明,那些不好的事情就被更多地掩盖。
在当今中国,大批先富起来的人都不干净。于是,我们听到一种言论:要宽恕或大赦所有中国资本的“原罪”。对此无须加以批驳,我只想指出,这种言论的基础就是历史进步论。资本主义社会比其他文明先进,因此,为了实现这个先进,付出点代价也是应该的。在他们看来,屠杀、种族灭绝、文化文明的灭绝,甚至自然环境的破坏,都是历史进步的“代价”。放到个人身上,为了与先进的资本主义社会配套实现大批资本家、私营企业主,那么,贪污腐败、巧取豪夺、虐待工人、血汗工厂等等,都是走向先进、走向文明、走向未来的“代价”,所以才有人提出要宽恕、要大赦,所以才有人提出“腐败次优”、“腐败合理”、“要善于利用腐败”等等。
当今中国社会各地经常发生矿难,引起很多人的不满。我抄一段恩格斯西元1844年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一书中的一段话:“首先是瓦斯爆炸,几乎每天都有,其次是坑道坍塌,把工人活埋或者弄成残废,再其次,是下井的绳索往往质量很坏,造成不幸的工人坠落而粉身碎骨。根据《矿业杂志》的统计,仅此每年就要夺去1400人的生命,仅就郎卡郡一地而言,《曼彻斯特卫报》每周就要报道两三起不幸事件。即使煤矿工人侥幸活下来,因为职业病,他们的平均寿命不会超过45岁”。不仅如此,100多年前,英国的煤矿还大量使用童工,因为童工个子小,适合在狭窄的坑道里工作,还大量使用女工,因为女工像童工一样工资便宜。英国曾经讨论过是否应该使用女工,讨论的焦点在于,女工在井下挖煤,像男人一样光着身子,是否有伤风化。那么,对于大批把资本主义当成先进文明的人来说,对于因为其先进,其原罪就可以被宽恕的观点来说,中国发生的那点矿难又算什么呢?那不是向英国、美国学习的必然吗?那不也是我们走向文明、走向未来的代价吗?中国比英国大10倍都不止,参照英国当年的水平,我们现在矿井下的野蛮是否还不够?是否已经比英国当年先进了?如果我们不加分辨地接受西方文化的先进性、文明性、必然性,我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理由来反对当今在中国发生的矿难——它们不过是100多年前英国发生的过的事情,中国无条件地向西方学习,重复一遍西方走过的路,不是很正常吗?英国伦敦当年被称为“雾都”,那是工业污染,泰晤士河也臭气熏天,“雾都孤儿”也是人们熟知的文学形象,并非编造,……如果西方绝对正确,是文明先进的绝对标杆,今天的中国像他们当年一样,沿着进步论的脚印再走一遍,又有什么可以指责的?难道我们可以跳过历史进步论的某个台阶?
按照历史进步论的解释,中国确实在某个阶段试图跳过“历史进步论”的一个台阶,那就是西元1949年以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有人今天大批社会主义这个不好、那个不好,我觉得他们是双重标准。如果坚持历史进步论,社会主义阶段中的某些问题,是否也可以看成历史进步的“代价”?既然资本主义获得进步的“代价”可以被宽恕,为何社会主义获得进步的“代价”就不能有同样的待遇?如果放弃历史进步论,为何还坚持资本主义社会就是进步?在这里我不想为新中国前三十年的很多问题做辩护,我只想说,绝对化的历史进步论,经常处于自相矛盾的境地,它对于我们理解和评价社会现象,难以起到令人信服的作用。我们如果不想看到中国重复发生西方历史上曾经发生的种种恶劣现象,就应该放弃对历史进步论的迷信,对西方文化保持清醒地批判,最简单的就是,不把资本主义当成社会进步的必然。但是,至今依然有不少人把西方当成绝对正确的参照和目标。于是我们看到,对于中国的发展有了两种观点。一种是认为中国不能跳过历史阶段,必须回去补课,必须补上资本主义的这个历史环节,另一种就是“历史终结论”。
有一个理论家说:历史发展到美国式资本主义就“终结”了,这就是“历史终结论”,他的意思是说,美国式资本主义就是人类历史的最后阶段,再也不可能有比美国模式更先进的了。这样一种观点等于说,美国进步的“代价”都是可以饶恕的,其他一切社会文明的“代价”都是不可宽恕的。那么,如果人类历史真的必须像历史进步论描述的那样,不得不走过一个个台阶,为什么这一理论也要被美国垄断了话语权呢?有意思的是,最早提出“历史终结论”的福山,最近又改口了。福山最近说,“历史的终结”似乎要推后,因为,在美国模式之外,又有了一个中国模式。我不想把福山的新说法添加到历史进步论的系统中,以便为“更进步”的中国所发生的种种不良现象找到谅解的理由。我只想说,这种进步论的迷思,简直就像是宗教。
如果我们把进步论绝对化,就无法解释欧洲的文艺复兴。我曾经说过,按照历史进步论的观点,文艺复兴就是历史倒退,就是落后的复兴,就是更加野蛮。但是,历史进步论理论的拥护者对此都不这么认为,这实在是他们最大的自相矛盾。摩罗先生最近的新书《中国站起来》中提到近百年来对中国文化的围剿、对中国国民性的批判和自虐、逆向种族主义等,其实都是历史进步论的产物。事实上,任何一种理论都不能绝对化,人类社会不可能出现绝对完美正确的理论,也不可能出现绝对完美正确的制度。历史进步论也同样如此,它不是绝对真理。很多时候,历史进步论就是资本主义为自己的罪恶寻找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