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和怀念
马也
中国人讲历史变革,常说“60年甲子”如何,“30年内河东、30年河西”,再有就是阿Q:“过了20年又是一个”。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撒切尔夫人出任英国首相,里根出任美国总统,开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之门。那是他们改革的黄金时代。1989年11月柏林墙倒塌,随后苏联解体,西方当局庆功宴酒气冲天、杯盘狼藉,奏响“历史的终结”的旋律。但是当年4月,即有美国学者沃勒斯坦的《冷战与第三世界:美好的过去?》发表,第一句劈头盖脸提出的问题,就足以令这一全球改革教心惊肉跳:“我们这么快就要怀起旧来了吗?我想我们应该如此。”[i]
本文动笔的时候,恰逢柏林墙倒塌20周年。11月9日,西方几个首脑,聚集于柏林墙的残垣断壁,纪念和再度庆祝他们的胜利,也不忘记赞扬一番他们制造的全球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已经如何走出低谷和复苏。德国总理默克尔说,“这将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世界舆论的评点,却混杂着甜酸苦辣,用不同的音调,各自回顾和议论这个20年。
柏林墙的倒塌,全球没有生活在同一个快乐融融的“地球村”。倒是一墙倒而多墙起——最长当属美国和墨西哥之间3000公里的“反移民围栏”;欧洲和中亚地区有各种隔离墙或屏障共长2.6万公里;还有遍及全球各洲、各国、各民族、各行业、各城市、各村镇之间及其内部贫富两极不断扩大的鸿沟;欧洲推倒了柏林墙,却分割出了“新”和“旧”。胜利者从经济危机的泥潭里,从伊拉克、阿富汗的爆炸声里,抽身相聚于柏林强颜欢笑,旋即被漫天的质疑、反思、批评和对他们改革的悲观预测所淹没。和美国经济增长消息同时传来的,是赤字高达1.4万亿美元和失业率达到10.2%。奥巴马批准向阿富汗增兵。他的国家安全顾问詹姆士·琼斯却预告:即便增兵20万,“阿富汗人也会像过去一样,把这20万人都消灭”。[ii]
20年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改革,制造了资本主义体系百年不遇危机的全球化,也制造了这一体系下的历史全面倒退全球化。埋葬苏联,就是向1917年以前的倒退。那是帝国主义集团瓜分世界的时代。但是好像还不够味,于是柏林墙倒塌的烟尘尚未散去,英美两国就有人主张第三世界“重新殖民化”,“使非殖民化过程颠倒过来,恢复古老的帝国价值观,甚至倒退到白人统治的旧制度”[iii],干脆回到500年前欧洲列强进入美洲和在非洲贩卖黑奴的时代。
倒退到哪里,怀念什么,从来都是具体的,对于不同的人们而言,内容往往完全相反。回避具体分析,鼓噪“倒退没有出路”之类,纯属废话。
一家第三世界报纸,说出的是当前西方发达国家的情形:“旧时代正在消除现代所有的痕迹”,“老片新拍的形式回归的旧电影,也为怀旧风潮推波助澜”,“未来不再是卖点”,以至于商家纷纷“利用旧时代的魅力招徕未来的消费者(青少年)”。[iv]
但是新自由主义改革最烈者,怀旧也最烈。
1989年和此后的几年,对西方特别是美国的向往和崇拜,成为苏联东欧改革的直接动因。相当多人认为,改革——颠覆共产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实现所有制的私有化——意味着美元自天而降,像西方富人一样陡然大富,意味着西方宣传描绘的自由民主一夜成真。最可悲的事情发生在阿尔巴尼亚。美联社1991年6月21日报道,美国国务卿贝克访问地拉那,声称“在你们的土地上,自由终于到来”。欢迎人数超过居民总数,“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挥舞美国国旗,口号居然是“美国,帮助我们”、“美国,我们的父亲”、“布什爸爸”、“我们希望阿尔巴尼亚也像美国一样”。
二十年间,被改革者的收获,已经赫然载入史册。这只是远不完全的清单——苏联一国解体为十几个国家,捷克斯洛伐克一分为二,南斯拉夫一分为六而且在继续分裂中;从1990年到2007年17年间,苏东原社会主义国家经济增长率在非洲撒哈拉以南地区之下,全球最低,只有基尼系数大幅上升;俄罗斯经济和人民生活水平,在叶利钦时期下降一半;东欧国家民族经济基本毁灭,几至完全被外资控制;独立和主权面临威胁,2008年8月捷克爆发12万人签名反对美国“新入侵”,口号就有“苏联人走了,美国基地来了”[v];贫富两极分化、失业、贫困、道德沦丧、科技教育倒退成为常态;惟有背师灭族、卖党卖国、拿人民权益和良知赚取私利,鼓噪跳跃而成时代英雄。
资本主义全球经济危机,成为新自由主义改革成就的新的检验器。
2009年2月,股市下跌,汇率下跌,失业率增长,欠西欧债务1.5万亿欧元,西方惊呼危机第二波来到,东欧“全面告急”。7月,情况持续恶化。匈牙利、捷克、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公布的年内财政赤字预算,远超出欧盟要求,波罗的海三国不得不修订预算草案。德国一家周刊的评论为,“全球危机对东欧国家的打击比其他地区严重”,“形势十分紧急”[vi]。9月的消息是,新自由主义改革“优等生”匈牙利2/3的人为生活水平下降,贫困线下人口从1989年的66万上升到300万,居民实际收入跌至1978年水平;苏东演变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波兰,据说“受危机影响最小”,本币已经贬值1/3,失业率达到10.8%;罗马尼亚一篇文章流布甚广,题为《罗马尼亚从社会主义过渡到经济危机》;当初响彻“布什爸爸”呼声的阿尔巴尼亚,失业率35%,成为欧洲第一妓女大国。
《环球时报》援引法国《世界报》11月7日文章的说法,具有概括的意义:“柏林墙倒塌时美国的朋友们给我们建议了什么世界呢?一个自由世界。是的,但也是一个野蛮的世界,一切都是钱,直到骨髓。个人利益至上牺牲了集体利益。这就是理想世界吗?极端自由派幻想之墙也会倒塌,因为存在可怕的不平等现象。”[vii]
于是柏林墙倒塌20年之后,西方上层纪念活动中的自我鼓掌和锣鼓喧天,被来自广大民众的怀念挤到历史舞台的一角,显得格外地寂寥冷落。
最近几年,不断有各种“民意测验”、“民意调查”见诸媒体。发起者、主持者的初衷,抑或如美欧首脑,在颂扬新自由主义功勋和庆祝柏林墙倒塌,然而这类测验和调查被历史运动的“看不见的手”所左右,走到对现实的否定、姓资姓社的比较和对社会主义过去的怀念,则为他们始料所未及。
2005年,捷克的一项调查显示,1/5的人怀念社会主义时代。2006年,匈牙利社会学和信息学的调查表明,该国1/4即25%的人认为,过去的社会主义政治制度,优越于现在的“民主制度”;在爱沙尼亚、波兰、斯洛文尼亚和斯洛伐克,这里的前一个选项从17%到31%不等,后一个选项为22%到37%之间。同年,世界银行和欧洲复兴开发银行就“过渡时期的生活”为题,对29个前社会主义国家进行为期一年的调查,结论是“从中欧到巴尔干直到原苏联,普遍充满了不安全感和怀念”。2008年5月匈牙利的调查显示,40岁以上的人中,3/4认为共产主义时代的生活快乐得多。
2009年8月,美国南加州大学教授理查德·伊斯特林主持的一项《迷失在过渡时期:通往资本主义道路上的生活满意度》调查公开发表。[viii]调查在原东欧集团保加利亚、罗马尼亚、匈牙利、波兰、阿尔巴尼亚和苏联等13个国家进行。调查者承认,“因为涉及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比较”,这个调查“具有重大意义”或“基本意义”。基于这项调查的研究得出结论,由于社会压力增加,离婚、自杀、家庭暴力、酗酒和吸毒比例上升,“丧失工作安全感、缺乏医疗保障,以及老年人不再享有足够的养老金等”,“民众对工作、子女教育和健康的满意度,在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时期显著下降”。
11月上旬,连续有新的调查报告陆续问世。
3日有美国皮尤研究中心的调查,说柏林墙倒塌20年后的今天,东中欧国家人民支持资本主义的比例,“和1991年的类似调查结果相比,明显下降”:乌克兰从72%降到30%,降幅42%;东德支持者占85%,但是比1991年减少6%;在保加利亚、立陶宛、匈牙利和俄罗斯,支持者分别下滑24%、20%、18%、8%;只有波兰和斯洛伐克支持小幅上升4%和1%。与此相关的是“支持转型至市场经济的比例”:匈牙利下降34%。
8日,德国《莱比锡人民报》刊出全国调查,赞成恢复柏林墙的原西德人和东德人大体持平,分别占12%和13%。
9日,BBC国际台报道,在全球27个国家、2.9万人范围的调查显示,11%的人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持肯定评价——两国超过20%(美国25%、巴基斯坦21%),51%的人认为这种市场经济“存在问题”,23%的人认为存在“致命弱点”,需要代之以一种“新的经济制度”。27个国家中的15个国家,一半人主张大企业应该归国家所有,所占比例在俄罗斯为77%、乌克兰为75%、巴西为64%、印度尼西亚为65%、法国为57%。在俄罗斯和乌克兰,分别有61%和54%的人认为,苏联解体是一件坏事。
德国《明镜》周刊发现,东部57%的人认为,民主德国“好的方面要多于坏的方面”。在罗马尼亚,一个叫库尔斯的民调机构调查表明,27%的人认为,1989年以前生活得更好,比相反意见多出4个百分点;关于“今日罗马尼亚的印象”,66%的人回答“糟糕”,12%的人给予正面评价。
在俄罗斯,苏联解体前、解体中到解体后,绝大多数,从来就不赞成苏联解体,从来就不赞成资本主义。美国学者大卫·科茨、费雷德·威尔研究这一问题的名著,就叫《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瓦解,不是源于与经济崩溃一道来的群众暴动,而是源于其自身的统治精英对个人利益的追逐。”该书一则注文特别披露,“民意调查的结果在很大程度上随着提问方式的变化而变化,但从来就没有人报道过某项遍及整个俄罗斯的、发现那时大多数人拥护资本主义的调查。”[ix]
资本主义美国的光环越来越退色。“如果说在1995年,逾77%的受访者提到美国时还很有好感,只有9%的人不喜欢它,那么,到本世纪初,好感者份额跌至37%,不喜欢者份额则增加到39%到40%。2007年夏的一次调查证明,对美国持消极看法者接近45%。”[x]全俄社会舆论调查中心最近公布的数据为,苏联解体第一年,即1992年,赞同资本主义的人占32%,反对者34%;现在,反对者达到50%,“反感”“资本主义”这一名词的占69%。
俄罗斯官方已经公开捍卫苏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功勋。西方当局为此不安,指责普京为“不折不扣的苏联怀旧者”。[xi]人民不理会这种指责。2007年12月6日到13日,《俄罗斯记者周刊》刊出《我想回到苏联》,报道30岁左右青年人群普遍存在的怀旧情绪,在纸面媒体和因特网广为流传。莫斯科“反苏联”餐厅更名为“苏联”餐厅。一波一波的“斯大林热”不降反升。莫斯科整修一新的地铁站入口大厅墙壁,重新刻上镀金的大型标语:“斯大林培育我们对人民的忠诚,鼓舞我们去劳动、去立功!”,“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
问题的症结在于,为什么怀念,怀念什么。
——德新社写道,“街头犯罪、吸毒和种族主义这些社会问题,当时被视为西方弊病。自1989年以来,这些社会问题不断涌现,让许多前共产主义者对过去那种安定局面充满怀念。”[xii]
——在保加利亚,“资本主义未能提高生活水平、实现法制以及抑制腐败和裙带关系,导致人们怀念过去的时代,那时失业率为零,食物价格低廉并且社会治安极好。”[xiii]
——罗马尼亚调查中,43%的人回答“社会主义时期最令人留恋的方面”:“生活和工作的基本保障是大家最美好的回忆”。
——俄罗斯青年想“回到苏联”,因为那是一个“伟大而自由的国家”,一个每户人家都可以享受度假,不必锁门而不会丢失东西,女孩子晚间可以无忧无虑散步而不会遭到伤害,一个“给人们带来了宁静、稳定、幸福的生活”和“没有失业、恐怖主义与民族冲突,人们的关系朴实而纯净,有着真挚感情而没有过多贪欲”的时代。
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正如人民不会允许再建“重新殖民化”的天堂,人民也会小心翼翼地检视自己曾经拥有的创造,纠正对于正道的偏离——剔除外来的污浊,抛弃幼稚可笑的蛮干,讥笑学步时候的怯懦,改变善良愿望中的僵板、固执和墨守成规。这里的怀念,既不是抹去今天人民的作为,也不是寻求简单的复制和再现。
过去时代给人民带来利益、促进社会进步的精华,在经历过几番风雨洗劫、烈火锤炼之后,已经作为人类文明的贡献,深深镂刻在人民的心里和全新的历史创造活动中。
2009年12月10日
--------------------------------------------------------------------------------
[i] 依曼努尔·沃勒斯坦《冷战与第三世界:美好的过去?》,美国《经济与政治周刊》1991年4月27日。
[ii] 英国《每日电讯报》网站2009年11月7日报道。
[iii] M·津金《新殖民主义:今天和明天》,英国《国际关系》1993年4月号;《再见吧,莫伊先生》,美国〈新闻周刊〉1996年11月11日。
[iv] 《英国盛行怀旧风》,阿根廷《民族报》2009年7月30日。
[v] 见《苏联人走了,美国基地来了》,《国际先驱论坛报》2008年8月21日。
[vi] 对欧洲复兴开发银行行长托马斯·米罗的专访《“危机没有结束”》,德国《经济周刊》2009年7月13日。
[vii] 《柏林墙20年后再成世界话题》,《环球时报》2009年11月9日。
[viii] 《迷失在过渡时期:通往资本主义道路上的生活满意度》,荷兰《经济行为与组织杂志》2009年8月号。
[ix] 大卫·科茨、弗雷德·威尔《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英文版序、第204页。
[x] 《大国复兴:大众意识中的俄罗斯国际地位》,俄罗斯战略文化基金会网站2008年9月6日。
[xi] 《沉重的苏联遗产》,法国《世界报》2008年9月4日。
[xii] 德新社布拉格2009年3月24日电。
[xiii] 路透社保加利亚贝莱内2009年11月8日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