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不散的筵席——关于美国金融危机的杂感

马也

一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苏联轰然倒地，世界为之一惊。

2001年“9·11”，两架飞机撞向美国的标志性建筑，世界又一惊。

后来的“惊”，就日渐其多、日渐其密，而且愈加集中于美国，也愈加愁云惨淡。

2000年，美国科技泡沫破裂。一惊之后，是美军浩浩荡荡，开进阿富汗、伊拉克，败于小国里几股至今面目不清的绿林好汉，数千子弟抛尸荒山和沙漠。

经济领域灾祸迭起，安然公司和一系列国际大公司依次垮台于先，2007年次贷危机爆发于后。

2008 年短短半年，美国五大投资银行中三家倒塌，第二大行摩根士丹利苦撑局面、寻求合作，最大保险公司美国国际集团向政府请求援助。全球股市，9月15日至17日三天，蒸发8万亿美元，10月初的一周蒸发5万亿美元。

美国国会10月4通过经过修订的、8500亿美元的政府救市方案。打的是乌云尽散的算盘，历史却走进另一间屋子。忽然冒出两件大事——传闻保险业有大公司倒闭，引出股市飞瀑直下；“流动性短缺危机”导致危机冲向教育领域和实体经济。10月6日，“黑色星期一”席卷欧亚，全球股市急风暴雨般创造四年来新低，道琼斯工业指数跌破万点心理大关，美国股民心理恐怖指数VIX在20年里第一次超过50。惊恐慌乱的投资者“哀号一片”，“就像站在铁轨上，眼看着货车向你开来”，“人人都失去信心”。通用汽车、微软、麦当劳和迪斯尼的股票跌幅都超过4%，“没有任何一个行业透出一点走牛的气息”。

有一本书，叫做《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别名考》[i]，考出这种全球化的35种别名。现在创新出来的，不妨称之为“草木皆兵全球化”。

在惊之又惊中，人们看到世界主流媒体的虚伪和低能。那些关于天下绝对、无边、永久美妙甜蜜的废话和谎话，正被事实一次一次地戳破。还看到什么呢？自封了“世界领袖”的美国当局，私欲如火，却肤浅庸懦、目光似豆，无力认识、更说不上驾驭世界进程。用美国《新闻周刊》的话来说，“美国失去了决定全球经济方向的能力”[ii]。

然而“惊”也不同。华尔街人心虚怯，惊惧得方寸大乱，以至财政部长的绅士风度，一变而为众目睽睽里的单膝下跪。在肤色各异的鹦鹉和鹰犬，则忧虑失去天堂边上的骨头汤，也烦心在拉拉队里卖命，终于落得赏钱无着。

二

美国政府的救市方案，从3页的7000亿美元，修订到450页的8500亿美元，平均每个美国人承担的数量，从2300美元修订到2800美元。

所谓修订，不过增加取悦选民和特定利益集团的项目。美国人称之为“猪肉桶”。比如接受“削减儿童木制弓箭玩具生产商39美分税款”的条款，挽救一家玩具公司，满足3名俄亥俄州议员的要求。比如为赛车跑道工程商减税1.28亿美元，换取盛行纳斯卡赛城运动的两处州议员的赞成票。比如满足洛杉矶议员的要求，为小型电视机和电影制作公司减税1000万美元。

从去年次贷危机到今年金融海啸，美国普通人早已经囊空如洗。石油和食品涨价，失业率连续攀升，230万间房屋被收回，60.5万人被裁减，4700万人没有医疗保障，八成民众为就业不稳、家庭财富缩水、退休养老和子女前途深怀忧虑。纽约交不起电费、煤气费而被断供的人增加17%、密歇根增加22%。几十个州的百姓，正面临一个难熬的冬季。

著名作家威廉姆·格雷德，把政府救市称为“对美国大众的历史性欺骗——坏人得到甜头，受害者忍受持久伤痛”。媒体工作者南希·卡普失去住房，在一处停车场安家。她说：“贫困就像癌症，现在癌症已经扩散到中产阶级。”10月7日又有《洛杉矶时报》的报道，称美国“白领深陷金融危机”。

巨大的金融亏空，来自华尔街大亨的欲壑。

2007年10月，美林公司宣布亏损79亿美元。造成这种亏损的CEO奥尼尔离职。他最后一年薪酬4640万美元，下台补贴是价值1.61亿美元的股份、期权和退休金。他夹着皮包走了，美林三个财政季度亏损170亿美元，使投资者面临305亿美元的资产缩水。闹到山穷水尽，这家公司不得不被美国银行收购。

花旗银行也是在公布巨额亏损之后，CEO普林斯下台，带走据称“合法退休补偿”的1400万美元现金、150万美元额外津贴和50万元的股份。

美国政府救市，用别人的钱——美国老百姓的钱，他国老百姓的钱——填补华尔街银行家的欲壑。原本的目的，就不是救美国经济，更不是救穷人和穷国。

三

世界历史的走向，自2001年“9·11”以后逐渐转变。转变集中表现为美国的衰落。

从科技泡沫、房地产泡沫、金融泡沫，美国当局一面制造泡沫，一面在自己的泡沫里纸醉金迷。直到西方包括美国经济学界不少人议论美国的衰退，他们仍然拒绝承认衰退。现实不断刮他们的鼻子。于是有“增速减缓”、“可能衰退”、“温和衰退”、“短暂衰退”的羞羞答答的说辞。2007年次贷危机浊浪排空，还在做年底复苏的梦。如今是连“谎言总统”布什，也在招认美国“深陷危机”了。此外就剩一个赖斯，硬着头皮吆喝支票：“摆脱金融危机后”的美国更强大，加上几个大小鹦鹉关于世界仍然属于“美国世纪”的嘀嘀咕咕了。

美国是一个把资本主义历史作用发挥到顶点的国家，一个浓缩着资本主义全部辉煌和全部卑鄙的国家。

它在反抗欧洲殖民统治的斗争中诞生。然而这辉煌的一页一旦掀过，就一口吞进墨西哥半壁江山，先把身边的拉美造成后院。200多年来，商品、美元、大炮，裹挟着它的价值观，引领资本主义全球化进入极致。

苏联解体，美国当局沉浸于福山那个“历史的终结”——历史终结于美国成为世界巅峰，无须发展，不应该也不会再有任何新的进步和创造。然而历史不会停下脚步。没有不散的筵席。请再走一步吧：珠穆朗玛峰顶的狂欢的脚下，注定是万丈深渊！

资本主义就是恒久的动荡。“9·11”永远结束了美国在动荡中上升的势头。在这之前，它的失败是上升总趋势中的失败；在这之后，它的胜利是衰落总趋势中的胜利。这成为区别它的阴阳两界的历史里程碑。

——一个世界最大经济强国，成为生产少于消费，实物经济衰退，坐拥美元国际地位，在全球杀人越货、强行借债、敲诈勒索，维持自己奢侈消费的无赖国家。

——一个拥有世界最大国防开支、最先进武器的军事强国，打不赢一个小国，成为徒有雄姿的纸老虎国家。

——一个制度最完备、最精致、最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家，成为伤天害理，道德沦丧，公司和政府一并信用扫地的国家。

——一个额头贴满“自由”、“民主”标签的国家，成为对内严密监视自己人民、对外干涉别国内政和镇压第三世界进步运动，实行国际恐怖主义的法西斯国家。

美国从发挥资本主义促进世界历史进步的积极作用，到积极作用消极作用各参其半，已经沦为世界历史进步的最大障碍。

资本主义的历史贡献集中于美国。资本主义的罪恶、丑陋、腐朽、糜烂，同样集中于美国。当它把资本主义性质的压迫和剥削关系推向全球，囊括尽世界的权力、资源、财富的时候，也就把世界历史根本转变全部拐点的能量，和世界人民的怨愤与仇恨，集中于自身。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历史进步意义评价最高和最准确。然而也是马克思，在论及英国和印度关系问题的时候写道：

英国资产阶级将被迫在印度实现的一切，既不会使人民群众得到解放，也不会根本改善他们的社会状况，因为这两者不仅仅决定于生产力的发展，而且还决定于生产力是否归人民所有。但是，有一点他们是一定能够做到的，这就是为这两者创造物质前提。难道资产阶级做过更多的事情吗？难道它不使个人和整个民族遭受流血与污秽、蒙受苦难与屈辱就实现过什么进步吗？[iii]

四

华尔街银行劫持了美国，美国劫持了世界。而美国陷入的，不仅是金融危机，也还是经济危机和社会危机。危机也不仅发生在美国，而是正在扫荡整个西方资本主义世界。“欧元区爆发重大银行业危机”、“金融海啸加速西方下滑”、“英国陷入60年来最严重经济衰退”、“日本面临巨大的海啸”[iv]和类似的语言，在血染华尔街的一片狼藉中，成为西方媒体每天出现的标题新闻。

目前的议论集中在两个方面。

一个是，美国当局怎样展开它的救市方案，此外还有什么其他招数。大体上三板斧：不顾通货膨胀，大量印刷钞票；强制推销债券；发动新的战争。1929年股市危机，曾经导致第二次世界大战。帝国主义是灾难的源泉，也是战争的源泉。败于阿富汗和伊拉克，老百姓买单出炮灰，大军火商和石油公司，仍然赚得金银满罐。

另一个是模式之争。

“华尔街时代已成过去”，“银行帝国崩溃”，“美国经济统治结束”、“新自由主义彻底破产”，终于可以不再争论了。在联合国大会，“美国模式”第一次成为说三道四、敲敲打打的对象。“美国模式”和“莱茵河模式”比较之外，还有论者寄望美国大选以后的新总统，能够把“盎格鲁-亚美利加体系”，从“选择希望世界陷入冲突”，改变为“选择信奉寻求合作”。

曾经被“历史的终结”宣判终结的社会主义，现在身价陡升，一夜之间成为灵丹妙药。美国的政府救市、银行国有化，被认为采用了社会主义方式。在多数情况下，这只是一种调侃。资本主义制度范围内的国有化，摆弄的是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一种实现形式。何来社会主义呢？

社会主义，虽然让人类中的一部分惊恐、仇恨、烦恼，认为它原本不该出生，却终归无法终结。幽灵惊扰款爷的春梦，在被剥夺者的呼号中推转生活的车轮。一个社会生产力在全球范围空前提高、贫富两极分化在全球范围空前加剧的世界，只能提供社会主义的空前深厚的沃土。然而社会主义不在布什的舌尖，不在保尔森的皮包，也不在书生的概念里，而在世界人民挣扎、探索、奋斗、创造的实践过程中。

该走的总要走。该来的总要来。

2008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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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唐袅《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别名考》，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ii] 《在全球化进程中，美国正在成为输家吗？》，美国《新闻周刊》网络版2008年8月30日。

[iii] 《不列颠在印度停止的未来结果》，《马克思恩格斯选举》第1卷第771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

[iv] 路透社华盛顿2008年9月28日；英国《金融时报》2008年10月7日；英国《卫报》网络版2008年8月30日；《对动用公共资金犹豫不决带来的恶果》，日本《读卖新闻》2008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