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雨》中的死:决绝、静美、高贵
郭松民
几年前看《暗算》时,我就感到在柳云龙的思想深处,有一种对死亡的崇拜。《暗算》三部曲的主角,无一例外地都以突然死亡告终。似乎在柳云龙看来,决绝、静美、高贵地赴死,远比不清不白,不尴不尬地活着要好得多。
坦率地说,这并不太像是中国人的生死观,而有点像日本人的生死观。日本人特别推崇樱花,就是因为樱花在开放时格外绚烂,但花期却很短,而且往往一夕落尽,象征着短暂却美丽的生命。日本学者山本常朝在《叶隐闻书》中曾这样概括:“所谓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于生死两难之际,当机立断,首先选择死。”
武士道的这种生死观,后来被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所利用,成为日本法西斯军人侵略其他国家时的一种精神支柱,这是武士道的污点。但如果我们暂时撇开这些,仅把它作为日本一种古老的文化传统来看待,我个人认为,“看透死亡,于生死两难之际,当机立断,首先选择死”是要胜于“好死不如赖活”着的。
看了柳云龙的新片《东风雨》,我感到证实了我当初看《暗算》时的猜测。这部以1940年代初的上海滩为背景,以中(包括国共双方的谍报人员)、日、英、美、苏等多国的谍报人员,为争夺一个包括偷袭珍珠港以及日本未来战略主攻方向等绝密情报在内的胶卷,而展开生死角逐为主要情节的“谍战大片”,多处用浓墨重彩的手法,表现了这种对慷慨赴死的崇拜——在柳云龙的镜头中,死不是可怕的毁灭,而是一种绝美的升华,是通往永生的道路。
比如影片在一开始,就以一种华美的方式展示了报务员(刘旋饰)之死:当汉奸易先生带着特高科的特务撞开房门后,报务员在猛吃一惊的瞬间,就撞开了身边的楼窗。此时画面转为慢镜头,从高高的摩天大楼上缓缓下坠的报务员,像一只奇异的彩色大鸟,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下面,则是上海秋雨绵绵的街道,步履匆匆的行人,五颜六色的雨伞,在渐渐的逼近……
如果说,报务员之死,如夏花之绚烂的话,那么郝碧柔(中共谍报人员,李小冉饰)之死,则可以说是如秋叶之静美。郝碧柔是一位善良柔弱的女孩,当她预感到自己可能被捕时,向她的上级安明(中共在上海的情报人员,柳云龙饰)道出了自己的恐惧:她没挨过打,害怕一旦被捕挺不过鬼子的酷刑。但当她真当被捕以后,却以一个东方女性特有的坦然接受了酷刑。特高科的行刑人员把她被汽车撞断的腿接上,再打断,打断,再接上……,她始终平静以对,没有吐出一个字。欢颜(范冰冰饰,军统在上海的情报人员)被捕后也来到了牢房,为了解除郝碧柔的痛苦,欢颜将自己备用的氰化钾胶囊轻轻地放进她的口中,郝碧柔也就像秋日阳光中的一片叶子,静静地飘落了。
和两位女性英烈的美丽之死相比。安明之死,则堪称决绝。在夜总会里,怀着必死决心的安明,用自己的钢琴声诱来了日本特高科的头子藤木芳雄(竹本孝之饰)。他以十分优雅的动作从口袋里掏出了藤木芳雄梦寐以求的胶卷(其实是假的),并随手将它丢进了火里。藤木下意识地伸手去抢,安明随即向他开了一枪,但藤木身后的日本特务出枪极快,立刻向安明开了两枪,安明在倒地的瞬间,再向藤木开了一枪。特务们蜂拥而上,抬起藤木就向外走,同时顺手给已经倒地的安明再补一枪——
安明就这样突然、干净、决绝地死去了,整个过程之快捷,令观众目不暇接,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之处,但他的死,换取特高科取消了对酒吧的封锁,最终使得真正的胶卷被送到了地下党手中。
藤木芳雄的死,也是很耐人寻味的。在和安明的对决中,他身负重伤,躺在病床上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东京给他送来一枚勋章,与此同时,他也得知了至关重要的情报在他死后被送走的消息,他感到了讽刺和羞辱,以及失败后的巨大挫折感,他意识到,安明不仅在智慧上胜过了他,而且在“当机立断,首先选择死”的勇气上也胜过了他,于是他拔去了维持生命的氧气管。日本学者新渡户稻造在他的《武士道》一书中说:“死是逃避耻辱的可靠隐蔽所。” 藤木芳雄的死,展现的正是一种逃避,观众看到的不是他的勇气,而是他的懦弱。
当下中国的影视文化界,主流的看法是把“好死不如赖活”看成最高人性。冯小刚就曾说,过去的战争片,战士们都争着去炸碉堡,这太假了。所以他拍了《集结号》,把视死如归的解放军战士拍成了一群很想苟活但又不得不憋屈地死掉的倒霉蛋,结果获奖无数,票房也大丰收。柳云龙这次用美到极至的手法来讴歌那些慷慨赴死的死士,的确是有一点反潮流的。
其实,人总是要死的,苟活是动物性在人身上的残余,充其量是一种低级的人性,而看透生死,死得其所,才是真正高贵的人性。一个心灵高贵的人,为了爱情,可以死;为了祖国,可以死;为了荣誉,可以死;为了克尽职守,可以死;为了崇高理想,可以死……总之,活着并不是最最重要的,因为有很多东西比生命更重要。人都希望永恒,但人的生命不会自动获得永恒,而只有和某种永恒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生命才会找到连接有限和无限的桥梁,才会真正获得永恒,才会不朽!
我已经很久没有被感动了,但《东风雨》又让我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