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夫的短篇小说《归来》,刊发于《天下》2012年第2期,《小说选刊》2012年第7期转载,获得2012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第一名。王祥夫近年来的短篇小说愈来愈炉火纯青,他善于以白描的手法勾勒大千世界,在描摹世态中捕捉人心的变化,他能够在平凡中发现生活之美,在平静中写出内心的风暴,在平淡中写出深刻的意蕴,在看似随意的布局谋篇中显示出构思的精巧与艺术的造诣,《归来》也是这样一篇难得的佳作。
《归来》的故事很简单,外出打工的三小,三年之后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家乡,但是他的一条胳膊没了,他回来时母亲吴婆婆已去世,他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办完了丧事,又带上老婆孩子踏上了回城之路。小说围绕这一线索,以散点的方式描述了三小归来又离去的过程,以及他哥嫂的生活与内心波动,乡村里的丧葬风俗与人情伦理。
“怎么说呢,今年的杏花开过后,忽然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但化得也很快,才半天,地上的雪就全没了,村里村外,是到处一片泥泞,又起了雾,远远近近一片模糊,走近了,要喊,才会知道对方是个谁。”小说的第一段话,从杏花和雪说起,写的是自然风物,笔调也很平淡,但是由雪就联系到路滑,由路滑就联系到吴婆婆的摔跤及其去世,由此又联系到三小的“归来”,看似平常,但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意味与内在的联系,由这一条线出发,小说抽展开来,曲折回环,逐渐展开。小说整体虽然以散文的方式写成,但类似这样自然而然的联系却贯穿全篇,文中细针密线,却仿佛一幅织锦,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内在之美与密度。
三小归来是小说中的核心事件,但三小是怎么归来的,以什么样的状态归来,归来之后怎么样?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作者的叙述颇有层次感,既让人时时有意外,同时也在以不同的变奏加以强化,让我们看到了作者叙述上的分寸感与娴熟的艺术技巧。以三小失去胳膊为例,在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在第一段落的结尾:“三小的大哥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啊呀三小?’停停,声音颤得更加厉害:‘你这条胳膊呢?啊,这条胳膊呢?啊,三小?’”这里从大哥的视角表现了对三小失去胳膊的震惊与难过,读者是第一次得知这一信息,作者控制着叙述的节奏,没有在这个地方停留,而是跳宕开去叙述其他事情。再次谈到这一事情,则是全家吃晚饭的时候,“三小是用一只手拿起瓶子倒酒,然后放下酒瓶再用这只手端起酒杯敬酒,一只手来一只手去,让人看着很难过”,在这里,作者通过对三小动作的描述,让我们看到了他生活的不便及众人看到这一场景的心情,但是,“人们都小心翼翼着三小胳膊的事,一条胳膊,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发生了什么事?三小受了多大的苦?怎么回事?谁都想知道,但谁都不敢问。”接下来,小说中三小媳妇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大嫂哭了起来,哑子二小“急切地叫起来”,从不同人的角度描述了对这一事情的反应。接下来,小说继续叙述丧葬的过程,而此事也出现在了村人的交谈中,“村长王宝地说,‘要不是办这事,谁能知道三小胳膊的事?’‘三小可怜,都不知他现在拉过屎怎么系裤子。’大小说。”两个人关切的角度不同,大哥对其日常生活的关心则显示了更深切的情义,此后三小失去胳膊便成为一种既定的事实,参与了此后小说的叙述。但从上述简单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并没有从正面叙述这一情节,而是以不同人的反应显示了这一事情的重要性,而三小的沉默及其妻子的平静讲述,与大小夫妇、二小等人的强烈反应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我们看到乡村逻辑对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打工者受伤的态度,这可以说是对野蛮现代化另一种向度上的批判。
在这篇小说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王祥夫作品中戏剧性与日常性的平衡,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少戏剧性的因素,比如吴婆婆突然去世,三小失去胳膊,三小归来奔丧,兄弟妯娌之间对于遗产的态度,等等,这些因素在另外的作家那里,完全可以处理成激烈的冲突与对抗,但王祥夫并没有这样处理,他将这些戏剧性的因素融入日常生活的描述中,让我们看到了生活的一种“常态”,我想作者所追求的并非对一个事件的剖析,而是力图展示出生活本身的风景与逻辑,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那些风景、闲谈便并非是无关紧要的,而是乡村生活的一部分。细心的读者可以数一下小说中涉及到“种葱”的细节,这一细节贯穿小说的始终,不仅显示了作者叙述穿插的能力,也让我们看到了他将日常生活呈现在小说中的追求。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看到,王祥夫并没有因为日常性而放弃戏剧性,他的小说有散文化的笔法,但并不是散文,日常生活呈现在他的小说中,仍是有故事、有线索、有冲突的,他通过生活一角的把握也有提炼、概括,而力图展示出生活的“整体”,在这个意义上,这篇小说写的并非只是三小归来的故事,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典型故事,或者说是一个“中国故事”,只有在当代中国的剧烈转型中,在城乡之间的巨大鸿沟中,我们才能更加深刻地理解三小归来—离去的意义,他正在告别传统中国的乡村伦理与逻辑,而走向残酷而现代的都市生活,这又何尝不是当代中国的一种隐喻?
王祥夫的小说擅长描述故事进展中的曲折,及由此展现的人物内心的波动与人际关系的微妙之处。更难能可贵的是,王祥夫还对底层民众有着深厚的情感,他的小说写得最多的是底层民众,写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困境,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喜怒哀乐,王祥夫关注着他们的生活,感受着他们的情绪,写出来就特别感人,或者引起人们思考。表面上看起来,王祥夫“士大夫”一样的性情,与底层之间似乎有不小的距离,但是我们可以看到,他与底层接近不是依靠知识或思想,而是靠一种直觉,他与底层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联系,这是在生活与经验中建立起来的深厚情感。
从文学传统上来讲,王祥夫的小说远的可以说继承了《红楼梦》的传统,在20世纪“新文学”中,可以说继承了废名、萧红、沈从文、孙犁、汪曾祺等“抒情诗”的传统,但他又有自己的发展与变化。王祥夫的小说继承了《红楼梦》叙述上的灵动与自然,对日常生活细节的细致描绘,以及对“世道人心”的洞察。从这些基本点出发,王祥夫又融入了他对时代的观察与思考,将之化为自己艺术上的特色,这同时也是对中国小说传统的创造性转化。所以王祥夫的小说,更像“中国”的小说,而不像西方小说观念中的“小说”,即他不注重故事、人物或思想,而更重视生活中的细碎琐屑之处,更着意于小说整体意境的营造,更注意发掘人内心深处或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细致之处,仿佛打开了生活中隐秘的一层层皱褶,让人能从中发现其中的奥秘,于是看似清晰的暧昧起来,看似简单的复杂起来,而正是在这种“暧昧”与“复杂”之中,我们看到了与表面现象不一样的“生活”。
与现代文学史上的“抒情诗”小说相比,王祥夫与废名等人的相似之处在于散文式的笔法、独特而深厚的语言功底、结构上看似随意的匠心独运,他们常常能在无事的故事中写出韵味,看似无所用心,而却能曲径通幽,引领读者到达一种美妙的艺术境地。但与废名、沈从文、汪曾祺等人专注于想象中的童年或“理想的人性”不同,王祥夫的小说并不着意于回忆或想象,而是从广袤的现实生活中汲取诗意,他所关注的都是一般的社会题材或“小人物”,如《五张犁》中的失地农民,《狂奔》中从农村进城的儿童,《半截》中的残疾人等等,这就使王祥夫的小说打开了一种社会的视野,而并不是仅仅沉浸于创作者的主观世界。王祥夫的小说大多取材于现实社会,笔法、语调也能“随物赋形”,可以根据不同题材有所变化,而各臻其妙。他善于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着墨,在艺术上也借鉴了传统中国小说的长处,举重若轻,化繁为简,可以说是西方小说“中国化”与古典小说“现代化”的一个成功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