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和分析当代文化形势,首先需要打开一个足够广阔的历史视野。在本文看来,我们至少需要追溯到1840年,即中国近代的开端。
从1840年至今,我们经历了从古典中国解体到现代中国重建这一历史转折期。这期间,有三种社会思潮相继主导了中国思想界,这就是1860到1890年代的中体西用论,1890到1920年代的社会进化论,以及1920到1970年代的中国化的马列主义。
近代以来,古典中国与经历了政治革命和产业革命的西方列强相遇,屡战屡败,泱泱帝国的首都每隔三四十年就陷落一次,传统政治精英和知识精英束手无策,以至于到戊戌变法前夕,谭嗣同等人已着手为中国“筹办亡后之事”。
正是在这种三千年古典文明解体的大变局之下,由西欧原创经苏俄改造而传来的马列主义,经过本土化,从1920年代起逐步形成了具有鲜明阶级性和战斗性的“革命文化”。这种革命文化质朴而高亢,刚劲而热烈,它作为一种强大的精神动力和资源,持续支撑着现代中国,先后完成了几件大事:第一,走出近代陷阱,实现了民族独立和国家统一,重建强大的中央政权。第二,快速工业化,在短短20多年时间里,建立了继秦代长城、隋代大运河之后中国历史上的第三个千年工程——中国现代工业体系。第三,从抗美援朝到援越抗美,经过20多年,打破了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对中国的战略包围。第四,进行一系列制度探索和实验,继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之后,又先后发动了“鸣放”运动、社教运动和倍受争议的文化大革命。
但是,正是这第4个方面遭遇了重大挫折。1971年,林彪事件发生,这构成了中国20世纪后半期最重要的历史拐点。从这个事件开始,不仅“文革”发生夭折,而且持续半个多世纪的革命文化也陷于困境。从此,以“现代化”和“民主”为中心,另一种文化,即启蒙主义文化开始取而代之,强劲地成长。这种启蒙主义文化,从1970年代前期顾准的思想笔记和“今天派”诗歌,一直延伸到1980年前后的伤痕文学和人道主义哲学讨论,再变为1980年代中后期的报告文学、中西文化比较以及电视政论片《河殇》。之后经过短暂的高潮,这种启蒙主义文化最终在1990年代初,在国家威权和市场经济的双重挤压下迅速边缘化。
在革命理想和启蒙理想相继衰落之后,在市场经济环境中,一种以调侃、解构和玩世为特征的,嘻皮笑脸的喜剧文化主导了1990年代以来的都市主流人群。从王朔小说到贺岁片,从小剧场戏剧到网络论坛和手机短信,这种人生态度和语言风格比比皆是。因此,我们看到,1990年代以来,一方面由于资本扩张和财富积累,文化产业出现了繁荣兴盛的局面。但另一方面,又由于缺少严肃的精神内涵而出现了文化的“空心化”现象。
加拿大文学理论家诺思洛普·弗莱曾将叙述、文体和四季的循环相对应:春天讲述神的诞生或复活,夏天讲述神的成长和胜利,秋天讲述神的失败和死亡,冬天则是神死后的世界。因此,秋天对应于悲剧,冬天则对应于反讽。神死之后留下的是价值的废墟,是人对神的亵渎,是调侃、解构和玩世的人生态度和语言风格——这正是当今时代的特征。正是由于精神世界的“空洞化”,我们是那么缺少真正的文化创造。因此,近年几部耗资巨亿拍摄的“国产大片”,与其说是一种文化作品,不如说是另一种“财富效应”。
都市主流人群构成了文化的上层,广大乡村和城市边缘人口则构成了文化的下层。在文化上层精神塌陷的同时,下层的许多人则转向了各种宗教信仰,并成为日益严重的社会和政治问题。
这是当下的文化形势。未来呢?按照世纪初对“20年战略机遇期”的规划,到2020年,中国的GDP将达到43000亿美元。那时中国人口14亿,人均GDP将达到3000美元,其他还包括城镇人口平均年收入15000人民币,农村人口人均年收入8000元人民币,恩格尔系数降至40%以下,以及电脑普及率、平均住房和城镇化率,等等。规划中的10个指标基本都是经济指标。换句话说,目前中国对未来似乎只有经济的计算和谋划,正在拥有财富的中国是那么缺乏文化的想象和预期。
1979年以来,中国经济总量持续扩张。实际上,尽管有较大的波动,但从长时段的历史看,在1949年以来的近60年里,中国经济保持了年均约9%的增长率。由于城市化、国土整治和振兴装备制造业等国内建设的重大课题尚有待完成,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势头仍可持续几十年。也就是说,中国经济有可能实现一百年左右的持续快速增长。这在世界范围内也是绝无仅有的。美国未来学家莱克西里说过:经济发展指数长时间超过了3%就会孕育激进文化,相反则导致没落文化。这说明,在一个经济体的长时间持续增长过程中,必然形成与之配套的制度和伦理,形成与之配套的文化,以作为这种持续增长的软硬件支撑。
近年来,中国经济增长的成果已明显传递到外交、政治和军事等领域。例如,拉美一向被称为美国的后院,但2004年11月胡锦涛主席访问拉美四国,签署39项合作文件,取得重大成果,以至于美国负责拉美事务的助理国务卿托马斯·香农首次访问中国,破天荒地与中国就拉美事务进行磋商。其他,作为对以往片面的“大国外交”的校正,中国与东盟、中亚、非洲等几乎同时展开了大规模合作。这意味着,中国外交已走出过去的“韬光养晦”阶段,开始有所作为。
在20世纪中国历史的鼎盛期,我们曾经拥有一个思想和精神的制高点,之后则渐渐沦落。文化原本是一个社会最敏感、最活跃的领域,如今却滞后于经济等其他领域的发展。这种局面很难再持续下去了。在中国经济和政治日益成为全球焦点的时代,打破当前喜剧文化的主导格局,整合文化的上层与下层,为中国的伟大躯体注入一种灵魂式的精神元素,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