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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牺牲——杨开慧生命的最后20天

作者:余艳 来源:江南app网址

  牺牲(长篇报告文学节选)

  ———杨开慧生命的最后20 天

  ○ 余艳

  引子

  这是1930 年10 月24 日午夜刚过的凌晨。

  月黑风高,天如锅底般黑,稻田里飘着带血腥的风,惊飞的乌鸦在板仓的上空发出“嘎嘎、嘎嘎———”的惨叫。而从后山逼下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八十多名队员,分成八个组,枪都顶上了子弹,拿刀的也举过了头顶……来人是民团局长范觐溪的清泰乡铲共义勇队,他们避开大道,从后山的树林往下板仓逼近。

  正朦胧入睡的杨开慧被几声夜鸟的惊飞闹醒。她紧觉地披衣下床,悄悄跑到前门,从门缝里一看,密密麻麻全是人影———我被敌人包围了。

  很快,前门被撞开的声音,荷枪实弹的敌人一拥而入。当敌人在杂屋里看到杨开慧,她镇定自若地蹲在炭火旁,一堆即将燃尽的纸灰还残留着点点红光,辉映着一张青春的脸。她从容地拨弄被加速燃烧的最后的纸屑,见盆里一切都化为灰烬的那刻,她站起来……

  “滚出去,我换衣服。”杨开慧呵斥着敌人,进入卧室关上门,边换衣服边盯着床后角,那里有她早些日子埋藏的秘密。那些不眠之夜记录的心曲,就安放在那墙洞里。亲人没发觉,敌人更不可能发现。

  当晚,范觐熙他们没敢走,把杨开慧关在板仓的杨公庙,重兵把守。来抓杨开慧的人,每人得了三块光洋、三斤肉。当天晚上,他们就在福临铺大吃大喝了一顿,第二天才把杨开慧押到国民党长沙警备司令部。随即又转入长沙陆军监狱,押签上注明:

  政治重犯,女共党杨开慧一名,附小孩一名,女工一名。

  1 被捕入狱,大戏拉开

  抓了杨开慧还要抓孙嫂和小岸英,这是国民党湖南省主席何键特别交代的。

  何键对手下人吩咐显得很斯文:演戏不能只有主角没有配角。杨开慧是主角,顺便给她找两个配角一起来,这出戏才会好看。

  这一决定是毛泽东率兵二次攻打长沙撤离后,何键咬牙切齿定下的。

  跟毛泽东的红军部队打了几次交道之后,何键明白,要想一举消灭毛泽东的部队已是越来越难。那个人的部队就像变魔术似的越打越多,他知道,要想正面对付毛泽东,凭他一己之力是力不从心了。虽然,他何键的兵力远甚于毛泽东,问题是毛泽东不会乖乖地等着他来打,上次清剿井冈山就是教训。那次清剿井冈山,除了抓住了朱德老婆伍若兰,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在蒋委员长面前说得响的战绩。

  想着朱德的老婆伍若兰悬挂天心阁城楼上的头颅,何键自然想到毛泽东老婆杨开慧。

  其实何键从来就没有淡忘那个还在长沙周边的女人杨开慧。杨开慧的一举一动始终都在他手下的监控之中。他之所以没有轻易动那个女人,是还不到火候。何键明白,想要拿一个杨开慧来要挟毛泽东,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太知道,像毛泽东那样聪明的男人,不会只要美人不要江山。

  然而,现在的情形非比从前,何键突然想在毛泽东的女人身上作点文章了。那个让他颜面丢尽的毛泽东,他何键要是不能一礼还一拜,他就不是何键。既然毛泽东把他何键搞得有气不能出,不要说动毛泽东的女人,就是挖毛泽东的祖坟,他何键也做得出。

  何键牙一咬,动手。这次抓毛泽东的女人,要挟不了你毛泽东,让你也出出丑,也算出出憋了太久的我这口恶气。

  何键手下的得力干将、有杀人魔王之称的李琼带着几个训练有素的密探,不几日去了板仓。

  到板仓后,李琼才切实感觉到,抓杨开慧也并非简单,这个女人东躲西藏,还有众乡亲掩护,神出鬼没的,李琼差点没把那个范觐熙撤职。但是,杨开慧带一小儿出走,把老大、老二丢在家里,应该逃不远。即使逃远了,也会隔三差五回来看孩子,这是女人的本性。这天,他看到杨开慧家的烟囱清早冒烟,与往常他们观察的不一样,派人装着前去讨水喝,与杨开慧撞了个正着。于是,前后左右的道口迅速封锁。再看铲共义勇队才30 多人,不放心,又拐到西冲的仰山庙,把驻扎在那的清乡队召集起来,凑齐了80 多人,这才放心前来,定下后半夜抓捕计划……

  杨开慧被带到长沙警备司令部,再转押到长沙禁湾陆军监狱署,这里专门关押案情严重的政治犯。这天是1930 年10 月24 日,正是小岸英的生日。在昏暗潮湿号子里的第一天,杨开慧默默地为儿子岸英过了八岁生日。

  而这一天,何键穿着长衫,道貌岸然地在督办公署小礼堂举办庆功舞会。

  “诸位,诸位,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毛泽东的妻子杨氏、共党要犯杨开慧,已被拿获!”舞会上响起一阵阵掌声。当场还有城乡的地主土豪劣绅在一旁吆喝,“除掉杨开慧,灭了毛泽东,我们才有宁日……”

  一旁的国民党湖南省的政客全在显现他们的高兴:“捉了杨开慧,不但破获共产党的组织机关,还进一步掌握毛泽东的行踪,一举两得啊。”

  “何止是两得?抓了杨开慧、打击毛泽东,我们何督军立了一大功,蒋委员长能不论功行赏?他呀,升官发财的时候到了……”

  惶恐惊吓中的孩子在开慧的怀里睡了,囚牢中的第一个夜晚,杨开慧一直望着小窗外的月色。自以为可以坦荡面对这一天的她,却忧心忡忡、夜不能眠。把孙嫂和儿子捎带进来,是杨开慧始料未及的。她知道,敌人既然把孙嫂和小岸英抓进来,就一定有他们的用意和阴谋。敌人会借此玩什么花样?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最难过的一关将是敌人借儿子和孙嫂做文章。

  第二天,李琼叫人把提审的地方布置得很雅致甚至很温馨。这种环境跟杨开慧坐的大牢相比,自然一个天堂一个地狱。李琼当然是希望杨开慧在天堂和地狱之间,产生一步之遥的感觉。

  “此次,我们请你来,不为别的,只要你来对几句话,完了就送你回去。”李琼无非说要她交出三县边界中共党员名单。地下党在哪里?有些什么人?丈夫毛泽东在哪里?

  杨开慧心里就有了底,又顿生几许骄傲,说:“他在哪里?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围剿我苏区,在哪里打了败仗,损兵折将,毛泽东便在哪里。我从你们的《国民日报》上还看了些好东西,知道他领导了秋收起义,知道他上了井冈山,又知道他指挥红军,杀得湘赣军阀丢盔弃甲……你放心,我们是夫妻,是战友,是上下级,怎会没联系?我们的心连着心,心灵相通不要渠道就联系上了。可是,这是我们夫妻的秘密,会告诉你吗?”

  “住口!”李琼刚一出口又缓了缓,强压着火气,拿出十二分的耐心,“你也够护着毛泽东的,女人从一而终,倒也是该守的妇道。只是有个问题我不明白,想必你也听说了,你那个亲爱的毛泽东先生,在井冈山已经有新人了。这个时候,你还要从一而终,你觉得值吗?”

  李琼说完,把一叠资料丢到杨开慧面前:“你看看吧,你想从一而终的那个毛先生,好像并不稀罕你的从一而终,你看看这些资料就明白。我得说,你是个好女人,可是你这个好女人,别人不看好呀。你说,人家都没把你当回事,你又何苦要把人家当回事?”

  杨开慧一时哑然。她很想说点什么,但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有那么一刻,杨开慧真想把那叠资料拿过来看,但她忍住了。她明白,这个时候,她得镇定,表面更不能乱。

  李琼又突然一笑:“你回去好好想想吧。我相信,下次我们见面时,杨先生已经茅塞顿开了。”李琼说完就走了。

  杨开慧的眼睛在李琼转身的那一刻就忍不住看了看那叠资料。资料上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好像比从前瘦多了,杨开慧心中一阵酸楚。

  此时陪在一旁的狱警不耐烦地催了一声:“走吧,要看回去慢慢看,还可以一边看一边想。”狱警的话让杨开慧警醒过来,她知道,她在敌人面前失态了。

  杨开慧把目光从那张照片上收回来,大步走了出去。

  回到大牢中的杨开慧表面上看跟平常没有两样,但细心的孙嫂还是看出了杨开慧的异样。她问:你的脸色好吓人,他们对你干什么了?

  杨开慧哀婉一笑,什么都不说。孙嫂就不再问了。长时间的默契相处,孙嫂知道这个时候不必再多问一句。

  看着开慧倒头睡下,孙嫂明白,开慧肯定没有真睡。果然,一会儿就听见杨开慧的口中细如秋虫般的呢喃:

  堆来枕上愁何状……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剩有离人影……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吐着说着,两滴清泪从杨开慧眼中无声滚出……

  孙嫂心里就酸就痛。开慧肯定有事,还肯定跟她家先生有关。会是什么事呢?想着开慧在家常写这写那,那都是想先生写的,怎么没听她说放哪儿?

  三天后,陆军监狱署昏暗的审讯室,李琼第二次提审杨开慧。

  开慧这天穿的一件灰底带红格旗袍,梳着短发。她拖着脚链,牵着岸英,从容地一步步迈进审讯室。

  “怎么样,想清楚没有?上次给你留下的话题,想必有答案了?”

  杨开慧想都没想,脱口说:“我的答案就是,让我跟毛泽东脱离,别痴心妄想!”

  “好,你硬,你强……我看你什么都不说……来人———”

  李琼一个手势加一句长吼,从阴森森的边门里,冲出4 个如狼似虎的彪汉,扳倒杨开慧,只在瞬间就将她绑在长凳上。一根根像钢针似的长竹签,从她的指甲盖内插进去,顷刻间,开慧就痛昏过去了。

  8 岁的岸英见状哭得撕心裂肺,被两个牢狱抓着,突然,他挣脱束缚,一头扑在妈妈的身上……

  好一会儿,开慧被一桶凉水浇醒,她睁开眼,看着身边的儿子,大声说:“岸英,不哭!”小岸英从血水中爬起来,挺身站直强忍住抽泣,用紧握的小拳头擦去眼泪,望着坏人举起的竹签,还有竹签上那斑斑血迹,两眼喷着怒火,肚里憋满了仇恨,嘴里直喘着粗气。

  这时,李琼走过来,扭过岸英的头,细声问:

  “伢子,你爸爸在哪里?”

  “不知道!”

  “你撒谎!”

  “你才撒谎!”岸英学妈妈勇敢和坚强,毫不畏惧。

  李琼没见过8 岁的孩子这样的,很沮丧却又生一计,蹲下来“和蔼”地看着岸英说:“有人看见你爸爸毛泽东从后门回家,还给你们带了糖,陪你们玩……”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看见你们打我妈妈,你们是坏人,是强盗!”

  李琼横眉竖眼气歪了脸,“噌———”地站起来,几步又跨过去,把穿着长靴的脚踏在开慧躺着的长凳上,“杨开慧,毛泽东在哪里?你说不说!”

  开慧松开紧闭的嘴唇, 一口鲜血涌上喉咙,“呸!”她把那口血喷吐在李琼脸上。李琼气得大叫:“上刑,上刑!”岸英尖锐地哭声扑向妈妈。但马上,小岸英被拖出行刑室。

  行刑室里皮鞭声、木棍捶打声、泼冷水声和穷凶极恶李琼的吼声:“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给我往死里打!”

  开慧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李琼夺过打手的皮鞭,用它撑起开慧的头,咬牙切齿地说:“后面可真上大刑了,就你这娇弱的身子,受不了的。说了吧,你一个女人,这可不是简单的皮肉之苦。”

  开慧无力说话。李琼再吼:“说,毛泽东在哪里———”这时的开慧使出全力喃喃吐字:“毛泽东……他在我……心里……”

  “动———大———刑!”李琼歇斯底里……

  2 花样几出的多轮劝降

  大刑之后的杨开慧,身体极其虚弱,李琼多日没有提审她。杨开慧看着身边的儿子和孙嫂,在心里慌着。

  这天一大早,孙嫂和儿子都被带走了,杨开慧的心一下便提到嗓子眼。那种纠结之后的煎熬到了眼前,她不知道,那一分一秒是怎么过的。

  总算盼到两人回来。岸英一进牢门就扑到妈妈怀里哭,显然是被吓的。孙嫂失魂落魄的样子,身上有伤,却一直愧疚着落泪。杨开慧一看就猜出了八九分。

  果然如开慧所想,敌人威逼孙嫂,棍棒皮鞭她都眼不眨、声不吭,还说“穷人骨头贱,怕饿不怕疼”。敌人迅速接招:“你不怕肉疼,会怕心疼。你说我猜对了吗?”话未落地,隔壁传来小岸英的一声惨叫。

  孙嫂的脸色霎时就变了,破口大骂敌人是没有人性的畜生、丧尽天良的禽兽。可还没骂够,又是小岸英更长一声惨叫。孙嫂就瘫在地上,呜呜地哭开了,哭着求着,当敌人倒数着要开打小岸英的数字:“五、四、三、二”,无奈绝望中的她朝天嚎叫一声———“……我……说……我说……”

  孙嫂向开慧哭诉着说完,就连连说:“我叛变了,我对不住你,开慧,也对不住先生,对不住你们共产党。”

  杨开慧看着儿子被拧肿了的耳朵心疼不已,又看看孙嫂还不算太重的伤,哭笑不得:“孙嫂,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好不好?你叛变?你还能叛什么变?”孙嫂急急地说,“我真的说了,可能都是你们的秘密……”

  杨开慧知道,那个传信的交通站罗家铺子早被敌人破坏了,说了等于没说;去过家里的共产党,郑家奕牺牲了,廖配秋也躲避出逃了,都不是敌人想要的……但是,孙嫂一五一十说刑讯室里的事,让杨开慧眉头越拧越紧:敌人对孙嫂和儿子的动作,其实,仅仅是一次针对她的预演。她甚至明显感觉到,敌人是想借孙嫂和儿子提醒她,她将要面对的难关远远不止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杨开慧的确猜对了。李琼之所以不急于再提审杨开慧,就是想在提审前把功课做足。

  李琼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案子,何键那番话老在他耳边响:

  长沙18 位著名人士要求公开释放杨开慧;板仓一来就是几十个,两次来省里集体担保;南京、北京、上海,天天电报电话地压我。你们不知道的,还有教育部的一些名流,包括农垦部长、我家老爷子的挚友、杨昌济留日同学易培基老先生,电话直接打到我桌上,几乎是命令,要我尽快释放杨开慧……我他妈的都快被这些狗屁名流逼疯了,抓人容易放人难啦。不敢杀这个杨开慧,她还死不知趣,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就是抱着那个毛泽东不放,一心奔死去哦。哎呦呦,弄得老子吃不好睡不安呀。

  于是,何键特别交代:李处长,有句话我想提前告诉你,那个女人要是让我很扫兴,你也会让我很扫兴;那个女人要是让我很高兴,你也会让我很高兴———动点脑子,动武不行,攻心……

  李琼何尝不想让杨开慧就范,可他对女共产党员有种天生的害怕。在他的审讯经历中,他见过不止一个男共产党员在他的刑讯室里乖乖就范,但却未见一个女共产党员在他的严刑拷打下投降。他的手下曾经审过一个叫郑家奕的女共产党员,最后被折腾得两腿被打断、两手被抽筋、全身没一寸完肤,可她就是不供出她的同伙。

  这曾经让李琼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疑惑与迷惘:女共产党员到底是些什么人?在那些看似柔弱的女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样的意志与力量,可以支撑她抗住那些人间酷刑,甚至,承受对女性尊严的践踏与污辱。他记得,严刑过后,那个郑家奕已被折磨成一团立不起来的软肉。有那么一刻,李琼心中甚至生出一中难以言状的恻隐和敬意———因为,这让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的忠贞与高贵。如果丢开敌对立场,他愿意这样的女人成为他们家庭中任何一个角色,并为此感到骄傲。行刑前,行刑队把瘫成一团的郑家奕用箩筐抬到刑场。那个箩筐是个新箩筐,是李琼特别交代买的。当时的李琼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矫情:非要特别给那个女人买一个新箩筐?

  从那以后,女共产党员不叛变的现象就成了他难以放下的研究课题。那种研究兴趣绝非仅仅缘于职业的需要,还缘于一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某种情结。

  暂时没有再受刑的杨开慧自然不会因为没有受刑而感到庆幸。恰恰相反,对意料中的那一坎迟迟未来,让杨开慧生出某种难以言状的烦躁。她曾刺向李琼那番锥子样的犀利之词,其实就是想激怒他来得干脆点。

  这种貌似不合情理的想法,正合当时杨开慧的某种心态。

  在耳闻目睹那么多同志的惨死之后,杨开慧对自己曾经的东躲西藏已产生了难以言状的厌恶,甚至是羞耻。特别是自己的两位好友,向警予与郑家奕在牺牲之前所受的折磨,无疑对杨开慧产生了极度的刺激。她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做她们的朋友和同志;她甚至觉得,有一天在另一个世界与她们相见时,她将无颜面对亲爱的战友。而现在,同样的考验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要让人看见,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共产党员。对即将到来的严刑拷打,杨开慧不但毫无半点畏惧感,甚至还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迎接感和自罚欲。在这一点上,极度自尊的杨开慧与追求完美的杨开慧完完全全统一在了对信仰的忠贞上。

  但是,李琼好像并不急于对杨开慧再动刑。他已经两次武力征服不了这个女人,就知道,他已经不适合降这个人。于是,他把再劝降的希望放在了要求探监的人身上。

  在那些纷纷要求探监的人中,李琼瞄准了两个人。一个是李淑一,一个是王春和。不能不说李琼挑选的劝降人选用心良苦:李淑一作为杨开慧的发小和闺蜜,肯定在难舍中千方百计劝杨开慧回头,再引动心中一些莫名的感慨,李琼想要的变化没准就有了。

  至于那个王家大公子,李琼原来并不知道他跟杨开慧有什么瓜葛。李琼问他为什么想看杨开慧?没想到那个王家大公子竟毫不掩饰地说,他很喜欢杨开慧。李琼一听,差点笑出声来:哪里送来的这么个宝贝?这位衣冠楚楚英俊儒雅的大家公子,不知能否唤起杨开慧心中的某种追怀甚至追悔?

  首先跟杨开慧见面的是李淑一。她自然不是李琼希望的那种说客,但她想劝杨开慧走出牢狱是真的……

  开慧被铺以后,地下党派“同济布庄”的杨振湘护送向振熙老人去南京,找杨昌济的生前好友、社会贤达出面营救女儿开慧。向老夫人迈着一双小脚到南京,四处痛苦呼吁。章士钊总结上次营救杨开明失败的教训,与蔡元培商议,决定发动社会名流,打电报给何键,要求无罪释放杨开慧。章士钊年初曾经乘飞机到长沙,面见过何键。这次他把电话直接打到何键的手上,接着,一个庞大的援救队伍,电函一封封飞向何键的督办公署。

  “督座,南京章士钊先生及国民政府教育部官员又打来急电。”副官刘立业报。

  “老一套,不要念了。反正在国人心目中,我何某人早已是杀人魔王。叫李琼。”

  杨开慧带到长沙,被敌人转换了三处监狱,二十天里五次提审受刑,最后关进设在司禁湾的长沙陆军监狱署。其实,何键抓着杨开慧,原本是要马上秘密处死的,杨开明事件是个教训。

  半年多前的1929 年底,杨开明武汉被捕转到长沙监狱,杨家上下派杨母向振熙找社会名流保释。但杨开明至死不写悔过书,最后还是壮烈牺牲……这回,杨开慧的名声更大,一批批的新闻记者、社会名流都插手关注。尤其是在国民党政府担任要职的章士钊、蔡元培等知名人士联合保释杨开慧,把何键搞得焦头烂额。

  李琼马上到了,前几次痛骂教训都无济于事,何键这次斜眼盯过去,冷冰冰地:“到现在,啊,都制不服一个女人。省内及上海、北京,还有南京,那么多的知名人士,纷纷来人来电保释杨开慧,你又找不到她通匪谋反的证据,舆论压力全压我来了,要你们有什么用,把我架火上烤?再弄不出口供,自己下台!”

  李琼耸拉个头,只差没瘫软在那儿。“该用的刑全上了,她身上早没一块好肉,再打就打死了。关键,这女人估计打死了也不会招。反正软的硬的都用尽了,不信,你换一个再狠的……”

  “去,叫戚家和来。”何键突然说。

  “叫戚家和?”李琼向来对这人深恶痛绝。

  “软硬兼施,攻心为上。”何键看出李琼的鄙视。其实,他也不想用这个反水的小人,硬挺着是太需要一条权宜之策。

  前些天,就是戚家和的提议,“让杨开慧交地下党名单,还不如逼她跟毛泽东断绝关系,这比杀了杨开慧更能瓦解地下党和动摇红军的军心。你想啊,毛泽东是三个孩子的家,儿子们不跟他姓,老婆离他而去,还有谁会跟着毛泽东走?毛泽东还怎能说得响、带得动?软刀子杀人,让毛泽东一口血牙生生地咽回肚子里……”

  不愧是从他们阵营里出来的,了解共产党,就是能击中要害。何键当即采纳了这意见。也算是复杂问题简单化,把自己从高压的局势中缓解出来。…… ……

  戚家和来了,一听说要他去说服杨开慧,本能地往后缩。“督座,杨开慧不比别个,恐怕家和无能,家和无知,家和实在奈何不得。”

  “无知,还无能?嘿,戚先生客气了,戚先生有能,你是他们的同学、朋友嘛,同一个杨昌济教出的学生,有共同语言的,还是请戚先生去力争一番。”何键居高临下,带刺的话蔑视着:“戚先生向来和政府合作很好,贵党的省委书记、特委书记、特派员,都是在戚先生的帮助下才落网的。这回,劝一个在押的囚犯,戚先生怎么反倒不肯出力呢?唔———”何键的表情从鄙夷、规劝到威胁,戚家和忙退:“好……好的,家和去试试,去试试。”

  灰暗的女牢里,狱卒第一次对开慧十分客气:“有人请你吃饭,叫你的保姆扶你去吧。”开慧和孙嫂都摸不着头脑,边走还边嘀咕着。

  进到一个单间,里面很奢华,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开慧让孙嫂回去照看岸英,自己坐着等这个神秘人物。

  “师妹———”开慧顺着声音扭身后看,“你……”她怎么都没想到是———戚家和。

  戚家和殷勤备至地迎上来:“我来看你来了,来,来,喝杯酒压压惊。”看看开慧的脸色,戚家和详装笑脸说:“我们是看了报纸才知道的,大家推举我来看你,打通了好多关节才被允许进来。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想个万全之策,一定把你救出去!”

  “万全之策?救我?你不是专做把热血青年送刑场的生意?今天要救我出去,只怕这笔生意会亏本哦。”开慧一脸的蔑视加嘲讽。

  戚家和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是厚着脸皮撑着:“师妹,我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唉,世道在变,人的思想也在不断变化的么。其实,我也是被逼无奈。浮生若梦,人生几何,谁都想活命啊。霞姑,我虽然和政府合作,可心里还惦念着过去的同志。”

  “谁是你的同志?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说话。你这个———叛徒!”

  “骂吧,骂吧,准备要你骂的,骂完了大家轻松。”戚家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没那么便宜,戚家和,你欠下的血债,一定会用血来偿还!你———等着。”

  开慧不依不饶,还一副凶神恶煞斩草除根的样子,戚家和开始没耐心:“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像你这样,如此年轻,不到三十岁就做陪葬品?你现在是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偏偏上有老母、下有幼子,人的生命只有一次……”

  “不错,生命只有一次,你苟且偷生、卖友求荣是一次,共产党人为理想慷慨赴死也是一次!”

  “如今,有许多人要保释你,都是因为杨老师。”

  “住口!我父亲没有你这个学生!你没有资格叫他老师。”

  “噢噢,都是看你父亲的情面哇。何督办答应,只要你简单的声明,和毛泽东脱离关系,对外面应付一下,就可以交差,便放你出去。”

  “住口!让我和毛泽东脱离,与你出卖同志、出卖信仰有什么区别?我们夫妻好好的,不用你们干涉。”开慧怒气冲冲的样子,把戚家和吓得直往后退。但马上又出杀手锏:“开慧呀,你们真的好好的?装糊涂吧?毛泽东可是有了新人……你还死心塌地哟。”

  “放屁!捕风捉影,扭曲捏造。告诉你,我要求组织上派人照顾他,有错吗?借题发挥枉费心机。想污蔑也好、造谣也罢,杨开慧跟毛泽东永远———不离不弃!”

  “开慧师妹,你不要不听忠告,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不就是离婚吗?当今社会到处都是,别人离几次婚,还都是为些芝麻小事,你这可是保身家性命。这割头可不是割韭菜,割了还能再长。生命只有一次啊!你只要点点头,马上就能自由,带儿子和保姆回家安居乐业……哦,再等毛泽东也不迟嘛。”

  “你就是靠这样欺骗、叛变,卖身求荣?呸,在我面前,永远行不通!”

  老讲不通,戚家和急了:“哎……呦,你怎么就死脑筋呢?你也看了报纸,你也知道形势。蒋委员长马上要向井冈山朱毛红军发起第二次反围剿,动用中央军二十万。而毛泽东的红军,充其量就两万人,那不是鸡蛋碰石头?我断言,现在的毛泽东是到处躲、只顾逃,说不定这两天已被击毙,都难说……”

  “戚家和!你这个畜生,你除了诅咒、除了叛变,就不会干一件好事。你……给我滚……”

  “师妹,你聪明美丽,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你不要错过这个机会。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搭上性命等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不值得啊……”“滚———叛徒!走狗!滚———滚出去!”看戚家和还赖着,开慧使出全身力气,抓什么砸什么,盘碟碗筷砸得戚家和抱头就逃。边跑边说:“杨开慧,你会后悔的。杨开慧,你死去吧,死了活该!”

  闹过后,屋里好一阵静。

  一阵掌声让杨开慧扭头看到了———李淑一。“打得好,开慧,这种人渣就该打!”

  见面的宽松环境是李琼特意安排的。这天,一反一正的两个探监人也是他精心策划的。

  此时此刻靠墙而坐的两个女人,似乎都觉得那些语言上的感慨已是多余甚至无聊,心疼流泪许久的李淑一咬咬牙对杨开慧说:“你只剩跟他断绝关系就能出去。”停了停,再强调:“……是带岸英出去和老母、孩子们团圆。你刚刚那话是对那叛徒说的?”开慧摇摇头,否了。

  李淑一怪怪的眼神看过去:“不脱离?不跟他脱离?你傻呀!我知道了,你不是出于什么革命大义,你是想用你对爱情的坚贞、对革命的坚定,用你如花的生命和承受生不如死的精神与肉体的痛苦折磨,让你的润之哥哥为你后悔一辈子,思念一辈子,痛苦一辈子。让他以后无论经历多少女人,都比不上他心中永远不死的女人———杨开慧。”

  杨开慧笑笑:“如果,我不是个革命者,不是个共产党员,我可能会如你所想。可惜我偏偏就是。你是不是替他们当说客来的?那你告诉他们,你劝了,没用。”

  “又不要你出卖组织和同志,你出去后也不愧对谁,这条退路不算难为你。何不就汤下面与井冈山的人脱离了,回家带孩子,或跟我教书去。特殊时期的退让,也是为了这个家呀。相反,几个孩子没了娘、没人管,毛泽东以后更会怪怨。”

  “你哪里知道何键的用心?”杨开慧说,“我跟润之断绝关系,不是夫妻感情问题,是政治问题。我是个共产党员,我的一言一行绝不能有损我党的利益。”

  “我不管那么多……开慧,别傻了,你想过没有,你这么走,可能会丢了三个孩子的前程……”

  杨开慧突然附和说:“何止是这些,诀别挚爱,放弃儿子,丢了母亲……”

  “还丢了如花似玉的好年华。”李淑一抢过话说:“母以子为贵啊,开慧,你把命留着,带好毛泽东三个儿子,无论怎样,都没人废掉你的位置!留着生命,才有后面的花好月圆。相反,没了命,一切都灰飞烟灭,哪有后续幸福可言?政治斗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战场上,血雨腥风,白骨遍地。这些,都不是我们女人能改变的,让男人们去争高下,你只管带好儿子等待将来,犯得着拿自己的生命去铺垫?”

  “人心哪不是肉长的?我知道,生命的灯火一旦熄灭,一切物质和精神随之消亡。可是,我是妻子,要保存我志存高远的爱人;我的党员,当灾难来了我就当叛徒,至少是当逃兵,我还是人吗?你用这些言辞去跟向警予、郭亮、夏明翰他们说去,如果能唤回他们,我跟你走。你,能吗?”

  仿佛是为刺醒执迷不悟的杨开慧,贯来宽厚的李淑一,被逼说出女人要有起码的自尊吧。

  杨开慧这次不笑了。她说,“你错了。说到女人的自尊,我的眼睛比你更掺不得沙子。但我不能让我的敌人在我跟他的情感问题上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在他和他的部队被追得东奔西逃的时候,他怎么好,我就应该怎么高兴。不仅因为我是他的妻子,还因为我是他的战友,是他的同志。在共产党人艰苦卓绝的苦难岁月里,情感的哀哀怨怨悲悲戚戚不但是可笑的,也是可耻的。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声明跟他断绝夫妻关系,那恰恰是我最大的不自尊。无论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革命者。”

  李淑一还能说什么,一急一痛就剩默然流泪。这时的杨开慧反倒从另一个角度安慰她。

  “还记得和森与警予吗?警予移情别恋之后,和森虽然也一时难以释怀,但是,当警予被捕之后,和森却是竭尽全力在营救她。为了救警予,和森甚至去恳求已经闹翻了的萧子昇。还有我那个前嫂子李一纯,跟和森好上后,一纯跟警予仍然是好朋友。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我常常想起他们。我曾经以为他们爱得有点随性,甚至爱得有点乱,现在我理解他们了。因为,对革命者而言,战友之情永远重于夫妻之情,重于男女之情。”

  无论杨开慧说什么,好朋友总是难舍鲜活生命的转身消失。李淑一再次打起亲情牌:“孩子总是现实而不可回避的吧?润之临走时肯定反复交待要你带好他三个孩子。在无奈之下的退让,也是为了这个家。跟润之暂时解除一下关系不就是权宜之计?日后他也能理解。相反,几个孩子没了娘、没人管,毛泽东才会怪罪于你……都说人人心中有个天平,到你这里怎么就邪门了,整个一个歪倾斜,你那个什么理想信念,怎能压过你的孩子、青春、爱和未来。你还懂不懂平衡?”可是,杨开慧的一番回答又让李淑一哑言了。

  “我和润之你是知道的,我所有的特质他都有,我所有的梦想,都能通过他实现。他就是我的追求,就是我的未来,就是我实现理想的梦啊!即便我走了,我追求的事业还在,理想的爱人还在,未来的梦想还有人替我去实现。可如果保全自己的性命与润之脱离,背叛了爱情,也背叛了革命,其实就是背叛了自己!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淑一啊,你还是不全懂我的婚姻,我也不能当它是一般的婚姻。宁愿一死,我决不背叛我的理想、我的婚姻!”

  “人都没了,你还有什么理想可言?脱离关系不只是换自由,那是换你三个孩子的前程。出去了,带着儿子再等毛泽东,怎么就不行?”

  “不,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是生是死,都不能分开。哪怕小小的退让,都是信仰的背叛、情感的亵渎。你也别劝我了,今生今世,我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有十年心满意足的婚姻,有一段刻骨铭心、温润永远的生活,够了,足够了!一个女人,真正的爱,一瞬间都是永恒!我也无憾了,爱了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英雄!我们在一起,留下一段完美的爱,写下一个无瑕的故事,我不想、也不能给这完美的故事掺半点杂质、留一丝遗憾。”

  其实,带着一种自信而来的李淑一啊,早被眼前的女人感动了。她也总算信服了:当年的毛泽东为什么没选择别人而选择眼前这个女人。那个男人是早看懂了,只有这个小女人一辈子能死心塌地跟定他,到死都不改变。

  可是,李淑一到死也不明白,就这么个和自己差不多文静的知识女性怎会有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英勇?怎会有如此撼不动、攻不破的精神堡垒?再想想,她身上,有着父亲从小植入的强大思想基础,有着“五四”时期和毛泽东共同坚定的理想信仰。她向往社会改良,追求自由民主,崇尚众人平等。她的渴望毛泽东最了解,她的心和毛泽东靠得最近,两人的情操志趣也最相投。他们的爱情注定是高尚精神的契合,真挚情感的共鸣!即使生命将到达终点,她也会———用鲜血浇注对理想的无私和忠诚;

  用生命托起对丈夫的希望和信赖!

  不,不!李淑一啊李淑一啊,你不能无功而返,不能放弃生命。正的不行斜着来。认真地看了看杨开慧,李淑一说话了:“开慧,你变了,你变得我不认识了。”

  杨开慧说:“你不也变了吗?”

  李淑一说:“是不是我也要像你一样,成为一个英勇的女共产党员,你就觉得我变好了?是不是希望我也跟你一样,被人抓进监狱,然后被人严刑拷打,然后被人押上刑场,然后喊几声共产党万岁,然后听见几声枪响,然后我的生命就像飞溅出来的血花一样,灿烂夺目艳丽无比?”

  杨开慧摇摇头:“你错了,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并不意味着非要做一个共产党员不可。你从前也不是共产党员,但那时候你支持直荀,把自己捆在丈夫的理想上,为他担忧、为革命祈祷、也为社会不停奔走的青春丽影是多么的迷人。但是今天,当然,把你想激将我出去,就无视中国共产党人为国家民族所做出的不懈努力与巨大牺牲。尤其刚才,你对他们还极尽嘲弄之能事。我想你可能忘了,今天的共产党人为之奋斗的事业,正是你少女时代青春之歌的延续。”

  淑一默然。像是不愿再与开慧的目光对接,她仰首望着天花板,许久不说不动。

  好半天,李淑一才说:“我是奔着激将你来的,我想把你激出这牢房,就是气也要把你气走,让三个孩子有个娘……现在看来是你要把我气走。行,我这就走。我走了。”

  李淑一说完就起身离座,向门口走去。

  可走到门边李淑一突然停住,转身奔过来抱住开慧,好半天才在她耳边说:“你是润之永远的爱人,也是我们大家永远的开慧。还告诉你,你给我做媒的婚姻,我没有后悔,更不会怪你……”说完,她走了。可开慧笑了。但是,杨开慧不会知道,五年后,李淑一承受着比她还漫长的痛苦。她的丈夫柳直荀在洪湖苏区的左倾“肃反”运动中蒙冤被害……值得李淑一欣慰的是,34 岁的丈夫在1932年9月19 日行刑前留下的两句话居然是:“请把我的问题搞清楚之后,再把我的死讯告诉我的妻子,告诉她我是一个正直的共产党员!”一九五七年,毛泽东一首《蝶恋花·答李淑一》让全国人民知道了杨开慧也知道了柳直荀。然而,苦苦探寻丈夫死因的李淑一直到一九七八年才真正弄清楚,丈夫死于左倾路线执行者夏曦之手。这个中国共产党的开创者之一的共产党员值得她李淑一终身爱恋!而承受巨大痛苦、为夫苦苦昭雪五十年的李淑一,是不是受好友杨开慧的影响、坚贞而忠贞地跑着痛苦漫长的马拉松?

  杨开慧到底是什么材质做成的,是李灿这段时间想得最多的。不是常规思维,不食人间烟火,还是不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女人?为了一个毛泽东,至于把宝贵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存、幸福全押上去?一次次地不降,一次次地酷刑哟,非要活活被打死才罢休?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啊,越想越苦闷,想着想着,又开始反思自己来。

  我这一生是舒适、安逸,没吃一点苦,没受一点难。相比开慧的现在,我是活在天堂。可是,怎么也觉得空、感觉淡。像白色的纸上没有色彩,像缺盐的菜里没有味香。精神上,开慧活出了辉煌,可同时,她把所有女人的罪都受了,她把起码的物质也亏空了。如果一个人不能占据所有的好,那,能不能中和些,至少不要磨难换辉煌,不要爱情换生命。

  开门声,丈夫回来了,李灿飞也似地奔过去,一看丈夫的脸色,她就吓得不问不说。战战兢兢过一会儿还是问了:“开慧要执行了?”刘立业摇摇头,把一张剪裁报纸给太太看,上面有“共匪毛泽东被击毙”的消息。

  李灿呆呆地看着,想着雪上加霜的开慧,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你呀,到底主攻哪个方向?你管毛泽东怎么样,你现在是全心全意救开慧,这个消息不是正让她断了念想———人都没有了,写个声明保不死,谁都会做———开慧有救了!”

  李灿破涕为笑:“是啊,我这死脑筋,都被她搅糊涂了。是的,没了毛泽东,开慧就能一心一意活下来,孩子就有娘了……好,就去,就去跟开慧说。只是,我们轻松了,开慧绝望了———有点残酷!算了,为救她一命,为那三个孩子有个依靠,豁出去了。”李灿借着丈夫是何键的秘书,不止一次去探监。拿过那张报纸,她就直往监狱赶。

  可看到开慧,原本窃喜的心情变得吞吞吐吐。开慧敏感诧异,突然问:“你今天怎么啦?叫你做的衣服做好了吗?你早点拿给我,不合身还能改改。荷花粉、胭脂也不给我带来。”

  李灿突然就泣不成声,摇摇头只说了一句:“开慧,撑住!”就递过那张简报。

  “哇———”地一声凄惨的哭,杨开慧就倒在乱草堆上,痛苦地抽泣着。

  “先生啊,好人哟,老天不公呀……”孙嫂明白了,痛哭流涕地哭诉着。

  岸英开始还不知出什么事,李灿带来两条黑布条、白孝帕,孙嫂边给岸英头上臂上捆上边告诉他,岸英也“哇……”地一声哭开了。嘴里懂事地念叨着:“爸爸,爸爸呀;爸爸……爸爸……”再爬到开慧的怀里,母子俩抱头痛哭。

  也不知过了多久,开慧哭累了,也没力气了,就那么抱着岸英呆呆地坐着。孙嫂把水端到她嘴边,劝着说:“开慧啊,人都是个命哦,先生那么好一个人,这枪林弹雨的,子弹不长眼哦。三个孩子这下全靠你了,你可不能再有个好歹。要不,这几个孩子就造孽了。”李灿及时接上孙嫂的话:“是啊,孙嫂说得对。开慧,你要挺住,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已经这样,把孩子养大,继承他未尽的事业。关键,我们得早点出去,一切从新开始。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才能完成润之未尽的事业。对,我们这就走,早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小岸英呀,再待就憋坏了……”开慧一副混沌的样子,仿佛说:谁说我能出去?

  “哎呀,你傻呀,现在润之不在了。还跟一个死人结夫妻呀?写写写,叫签字就签字。”

  “不!”李灿的话刚落音,开慧嘴里吐出的一个字,让李灿目瞪口呆。

  3 接连受刑,宁死不屈

  几轮劝降无果,让李琼对杨开慧的耐心几近丧失。这天,是杨开慧被抓进大牢的第七天,李琼第三次提审杨开慧,直接把她提到刑讯室。

  刑讯室来了许多陌生人,杨开慧还是从来人中一眼认出了何键。

  这个在报纸上看到过无数次的大军阀,装模作样正襟危坐。杨开慧一抹淡笑,出言就将军:“何主席今天好雅兴,是来参观,看你的手下怎么严刑拷打一个女共产党员?”

  何键原地没动,摇摇头:“不,我没有这个雅兴。我是顺路经过此地,听说杨先生在此,就顺便进来见识一下。说句实话,以杨先生的才貌品性,我不想看见你走进刑讯室。”他说着说着就起身走到杨开慧的面前,像是语重心长地说:“太不值得了,你对毛泽东有意,可他对你无情,你又何苦?今天得见杨先生,我自认为你是个很有骨气很有自尊的名门之后。毛泽东另有新人,未必你还相信你们的夫妻情份?不要说你不信,换谁谁都不信。”

  杨开慧笑笑:“何主席,你又在装模作样了。你我都明白,在此时此地,我们谁也没有兴趣讨论什么道德伦常夫妻情份。你需要的是我送你一把软刀子,你们自以为拿着这把软刀子就可以把毛泽东刺得浑身不自在,你们想错了。有一点,你们是永远理解不了的:革命伉俪,既是夫妻,又是战友。当两者相冲,夫妻轻于战友,战友重于夫妻。在革命者的心目中,革命利益高于一切。至于说,井冈山上他另有人照顾,我早就知道。我就跟你们说吧:不管他有没有新人,我此一生,只会钟情他一人。所以,我劝你们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们这点政治上的雕虫小技,只配哄哄三岁小孩。给我换一种花样吧,到了这里,我就没想舒舒服服去死……”

  一个自称陶师长的板仓人赶紧上来为何键解围:“开慧哇,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我素来敬重怀中先生,我了解你,你要听规劝。你还年轻,上有老母,下有三儿,何必落草造反,还执迷不悟,有辱名儒家风啊。不要固执,不要认死理啦。”

  开慧还是不言不理,陶师长又往深里说:“我们来前,何主席说了,现在保释你的人很多,毕竟是有名望的大家闺秀,跟个土匪草民毛泽东一条路走到黑,值得吗?又不为难你,就在报上登个启示,声明你们脱离夫妻关系,何主席说话算数,马上放你出去。不打不追问,恢复你的自由。”

  开慧还是一言不发,理都不理。

  陶师长以为大功告成,带着笑容跟何键对视了一个喜悦的眼神,再绕到开慧正面,说:“开慧,我叫人拿笔墨来?”

  “呸!”杨开慧的突然开口,把在座的全镇住了。呆呆地听她说:“要我跟毛泽东脱离关系,办不到!我们是夫妻,是同志,是战友。我背叛毛泽东就是背叛革命,背叛从小到大的信仰!我不会当可耻的叛徒,落在你们手里,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一个真正的共产党人是不会向敌人乞求自由的,你们别枉费心机了。”

  杨开慧转身直视何键:“你可以这样对付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女人,你可以要我的命,可你打不死我的信仰,更灭不了我们的党!不过,我劝你别太做绝了,你们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想给你们的蒋委员长扣上没有人性的‘光环’?你们都有妻子儿女,难道就丧尽天良、人性归兽?你们还算是男人、还算是人吗?禽兽,豺狼!然而,天下终究是人的天下,不会成禽兽的天堂……”

  这下,何键像是彻底死心。一个手势,杨开慧就被拖到行刑室。不到半分钟,便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何键皱着眉头问李琼:“这是那个女人的叫声吗?”

  李琼点点头。在一个女人面前的彻底失败, 让何键恨之入骨、忍无可忍。他暴跳如雷、穷凶极恶:“毛泽东都死了,你还是他的人, 绝不脱离?我要你成毛泽东的鬼,成他毛泽东的死夫人!”

  这时,一声声惨叫开始渐听渐弱,何键突然说:

  “你的手下真不愧是侩子手啊,把一个女人整出这种抑扬顿挫的声音,那要多狠心才行啊。”

  李琼回说:“他们都很敬业。据我所知,古今中外的酷刑没有他们不会用的。他们说,要是把他们所有掌握的酷刑搬出来,可以开一个中外酷刑展览馆。”何键点点头:“辛苦了,这的确不是人干的活。

  可是,你有没有告诉他们,对这个女人要注意方法。让那些记者看到,别惹上麻烦……”

  李琼点点头:“我已经吩咐过了,凡是衣服遮不着的地方,都不要动,怕记者拍照;凡是衣服遮得着的地方,他们爱怎么狠就怎么狠……”

  一轮又一轮的严刑拷打,皮鞭、竹桠、碗口粗的木棍加水牢寒刑,把杨开慧折磨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死去活来。这天的杨开慧啊,昏迷后又浇醒,苏醒来又打昏。旧伤之上又添新伤……待到她最后一次昏迷,一桶桶冷水从头到脚反复地浇,倒在血泊中的她也一动不动、昏迷不醒。打手们这才慌了,用力撬开她的牙齿,排出口腔里的积血。她,依然没醒……牢门打开了,镣铐的拖地声,岸英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妈妈,妈妈……”孙嫂痛彻心扉的抽泣声,“开慧,开慧,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孩子叫你哪……”

  女牢里,一个四方形小小窗口,透进一束惨淡的光。

  开慧人事不省地昏迷着,破草席上,孙嫂想拉开慧的手,却看已肿成面包样的手,十指仍在滴血;想给她按人中、掐太阳穴,却发现头脸满处是伤,无从下手;身上更是被皮鞭抽得没一处好肉,裹着抽烂的衣服,露出条条伤痕。“开慧啊,这可咋办啊……”孙嫂两手颤抖着不知该干什么。好在,几个难友围上来,为遍体鳞伤的开慧轻轻擦拭着伤痕,慢慢地喂水、敷贴。

  看到这里,毫无办法的孙嫂心疼得只知道哭。再抱过岸英,还是哭。小岸英也一直哭喊着妈妈,却怎么也唤不醒。

  据同狱难友杨经武回忆,杨开慧那天受刑之后昏迷了三天三夜。那天晚上,夜很深,小岸英躺在妈妈和孙嫂中间,依偎着妈妈身上的伤痕睡着了,小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滴。我们都疼惜地看着这一幕……

  这天,昏睡的杨开慧总算有了点动静,这动静是从她口中断断续续的呢喃细语: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孙嫂听懂了,昏昏睡睡的开慧这絮絮叨叨的东西,跟她家先生毛润之有关。

  杨开慧真正被唤醒是儿子无意的背诗。昏迷中的杨开慧隐隐约约听见耳旁有人在念一首词。原来,是儿子小岸英正泪光盈盈地坐在身旁,泣不成声地在给她反复背诵那首生命中永远挥之不去的词句: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小岸英啊,哭了三天,嗓子哭哑了,人也哭累了,妈妈还是人事不省,小小心灵里多么绝望、多么无奈。妈妈平日最高兴的是听到他们兄弟背诗,背爸爸的写的诗。背好了妈妈就高兴,背完了妈妈就有奖。妈妈呀,我背给你听,我就背。不要奖励,我只要你醒过来,醒过来呀……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多熟悉的词句啊,这是杨开慧任何时候都能背的一首诗。此时此刻,从儿子口中涌出来,宛如天籁之音,唤醒了开慧沉睡三天、也许将永远沉睡过去的生命。

  每每听到这首词,杨开慧的心里总是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女人特有的骄傲。能写出这种壮美之词的男人该有何等高尚的情怀,何等高远的境界啊。此时,这优美的词句,不但抚慰着她身上的伤痛,也点醒了她曾经迷惑的心灵。

  开慧像是突然敏悟,这首词,看起来像回忆新民学会那段生活,实际上,毛泽东从此为过去的书生意气画上了一个句号。他告别了纯粹抒写个人情感的写作时代,从此,具体沉实的历史使命感构成他诗歌的主旋律。

  开慧当然知道,又绝不是一首词的创作,她的夫君就在写出这首大气磅礴的词之后,开始了他波澜壮阔的革命。而自己的生命和理想,从此被染上一层金光闪耀的光芒。

  在杨开慧眼里,这又验证了她非凡的眼光和独特的追求。她从崇拜、爱慕、跟随毛泽东那天起,就无怨无悔地付出、心甘情愿地牺牲,因为她知道:毛泽东,是“独立寒秋,湘江北去”中“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毛泽东;是“风华正茂,指点江山”的“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毛泽东。多少年后,即使她为毛泽东牺牲了,可历史证明了她非凡的眼力:当井岗山革命根据地的艰苦卓绝,长征路上雪山草地的苍茫,陕北窑洞长夜不灭的灯光,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的波澜壮阔,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风雨苍黄和新生共和国辉煌灿烂的礼花,传奇而完整地创造出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军事家、战略家、思想家、政治家时,杨开慧当然只有欣慰———一个女人爱上一个旷世伟才,一个妻子成就一个国之栋梁。与其说,每个人都有遗憾,自己为家和民族事业吃太多苦、受太多难,甚至过早离世,但相对成就伟大丈夫与民族大业,这些牺牲都太值得、太应该,还有什么付出能与这些种得到,抗衡!

  可是,在这之前,自己怎么就在情感的小圈子里纠结和徘徊,总也走不出来。现在,她像走出牢笼,走到一个无限大的广阔天地,她看到了伟岸的高山,她看到了奔腾的大海,她看到了能托载她驶向胜利和成功彼岸的巨舟。

  原来,她杨开慧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她遇上了一位了不起的男人,并有幸成为他的妻子。那个男人的生命原本就不属于某一个人,更不属于某一个女人。那位在苦难大地上用枪作诗的男人,他的生命只属于这片苦难的大地。自己有幸与这个的男人结为夫妻,已是命运对她的———最大恩赐。

  就在那个刑讯室里,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杨开慧曾想寻找信仰之外的某种支撑力量,却一直没有找到。现在,她突然找到了———那就是,能抵抗一切摧残力量的支点,能与一切牺牲匹敌的砝码———守住丈夫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一段历史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我们国家的尊严;

  守护这个尊严,就是守护灾难深重的民族尊严。

  这个男人的尊严,像他生命轨迹,必定与共和国历史同在,与我们伟大民族的尊严同在!

  彻底通畅的杨开慧像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随后又经历的两次严刑拷打,跟前三次受刑不同,杨开慧再没有因为撕心裂肺的痛苦叫喊。她是毛泽东的妻子,毛泽东的妻子应该是优雅高贵的,应该是从容淡定的,应该是无可挑剔的。长期以来,她一直梦想做一个完美女人,而现在,极端的酷刑给了她一个表现与展示完美的特殊机会。她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失态,更不允许自己有半点失格。她要让敌人看看,毛泽东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4 无法撼动的信仰高山

  钱,有时真是万能。王春和从上海料理生意回湘,才知道开慧被捕。他立马重金探路,不惜一切要救开慧出狱。来探监前,意外买到一个绝密情报。只是,他决意隐瞒它。因为,一切都要为开慧重获新生,让路。

  陪王春和来的李灿,一路对王春和悄声说,她是借丈夫刘立业来劝降的。降没劝下,还是传递不少信息。每次,她都悄悄把纸条和揉成小纸团的小信件塞给开慧,诸如“汝母已去南京找章士钊营救”“保释你的人很多,何键很为难,暂不会定你”等。李灿接着说:“开慧也很机智,她经常利用这探监送物的机会,写个小字条,托我带出来。有一次趁看守不注意将纸团塞到我手中,把何键假应付、真凶残的狱中细节带出去转给亲戚转章士钊。又一次,她将纸条贴在菜碗底带出去。我每次送菜,用一个菜碗盖着另一个菜碗,外面用一块大手巾兜着提进去。纸条上一般写的是发生在监狱里的重要情况,如‘拷问润之情况和组织名单’等等。开慧呀,求生欲望蛮强呢,只是不能触碰出卖组织、诋毁丈夫两条底线……”

  偏偏,在监狱门口,王春和他们巧遇一男一女。那是杨开慧的两个亲戚,也是探监的。他们便在门柱后等着,也听着。

  女亲戚说:“亲戚朋友都想不通了,开慧。从前,毛泽东活着,你死心眼也算了。现在,毛泽东死了,你搭上性命为一个‘死人’扛名节,不值也没有意义啵?”男亲戚又说:“蒋介石动用中央军二十万,围剿井冈山,朱毛红军才两万人。第一次围剿毛泽东幸运逃脱了,这一次,十倍的悬殊力量,毛泽东凶多吉少,也难怪……唉,人死不能复生,好在你还活着,几个孩子还有点指望……”

  隔着铁栏的开慧很憔悴,显然是被巨大的噩耗摧残着。只见她抓住栏杆吃力地挪挪身子,才说:“六舅妈、六舅公,你们就不用多劝了,我死活不会跟润之脱离。他死了,红军队伍还在,一个红军领导的家属说变就变,所有的红军将士怎么办?他们还怎么在一线安心战斗?家,都是前方将士的精神支柱啊……”

  杨开慧反过来还劝两位长辈:“毛泽东为广大的劳苦大众死了,我为他牺牲,值得!孩子是我最难舍的,但那么多革命者,牺牲时哪个没有孩子和亲人?敌人为什么非要我和丈夫脱离关系,他们要打这张王牌,煞共产党的威风。我若贪生怕死、只顾自己听他们摆布,绝不是小背叛啊……”

  ……

  一旁的王春和听到了也看到了,他心里突然没底起来。

  近距离见到开慧的那一刻,不流泪的王春和,还是哽咽着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看着伤痕累累、手臂上还缠着黑纱为丈夫凭吊着的伤心女人,王春和心里刀割般地剧痛。他真想说出……那样,能让痛苦中的她有新的希望。可是,他不能说,得断了开慧的后路,让她求生!

  王春和不顾一切上来扶住他几乎辨不出、却牵挂揪心的女人,“开慧啊,你……疼吗?你怎么被……你傻啊,折磨成这样……”

  好一阵才安静下来的王春和爱怜地抱过小岸英,“开慧,你当真就准备把命交出去,不管这三个孩子了?”

  “到了他们手里,由不了我。”

  堵上开慧的话,王春和说:“怎么由不了你?你母亲一双小脚到处为你奔走呼号,如今保释你的人从省里到北京、到南京上海,名流都一、二十人在电报、电话地保你。你倒好,为什么信仰,不顾老小亲情,不顾同仁感受。”他停了停,压低声音说:“他们抓不住你通共的证据,只剩和毛泽东的关系,脱离掉你就什么事都没了……”

  “可是……”开慧撑了撑自己,说:“就这条我做不到。”

  “你傻呀,开慧。你看你现在半条命都剩不下,再不早点出去,不用枪子小命也会丢这儿啦。还带个儿子呢,瞧,长得多好。”挨着孩子瘦削的小脸,周春喃喃地说:“孩子,可怜的孩子,叔叔一定要把你们救出去。倾家荡产,买也要把你们买出去!”

  “王春和,你千万别说买呀买的,没用的,敌人的条件我不能答应,我的条件他们也不从,死结死扣。”

  “开慧呀,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自己考虑?年轻的生命、幼小的孩子、年迈的母亲。你先应承下来保全生命再说!跟敌人不就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出去了再说嘛。你要有个万一,我们……会怎么痛啊。现在润之……你更要活下来。”

  杨开慧摇摇头:“你不是党的人,不会站在我们的位置想……”

  “你傻呀,开慧。现在润之都……面对一个不存在的人,他们要你写啥你就写啥,什么脱离关系,什么断绝情缘。你还能跟他到坟里来往续情,真成梁山伯、祝英台吗?”

  “不!王春和。杨开慧,不会背叛毛泽东。他死了,也一样!”

  这下,王春和火了,脱口就出:“你怎么对何键我不管,对这几个孩子你该负责!他们都是润之的亲骨肉,敌人没把他们赶尽杀绝,你自己倒把他们全部葬送?他们现在没了爸,再不能没了妈呀!我就不相信,你们这些共产党都是铁石心肠,人心就不是肉长的,你就忍心一走了之,任由这些孩子自生自灭?那你们共产党人相爱干嘛?结婚干嘛?生孩子又干嘛……”

  李灿上来拉着开慧的手,放低声音缓解:“开慧呀,王春和说的对呀,润之活着你对他忠诚是对的。可润之走了,孩子是主体,你该为孩子保全自己,帮润之留下他的亲骨血呀。”

  开慧好一阵才柔声静气地说:“王春和你别生气,我理解你的心情。润之走了,我心里增加的是多少倍的仇恨,你知道吗?就说润之,他不知道武装斗争推翻国民党反动派会死人、会牺牲?知道。可他们就是义无反顾,随时准备牺牲。”

  她转脸对李灿:“这一招看来是生活小节、一家私事,其实关系重大哇!一旦崩溃,灭的不只是毛泽东的威风,那是打击了所有共产党人的士气!总之,我和润之是夫妻,更是战友,无论他是生是死,宣布脱离关系就意味着政治、信仰和爱情的背叛,是我的人格所绝不能容忍的!”

  这番话,王春和字字句句都听得那么认真、那么真切,他像是听懂了,像是明白了。像一个小学生,那么认真地听一堂难得的讲课。

  开慧继续:“与‘公’上说,是这样。与‘私’上说,就是为了润之的孩子,我也不能背叛他。十几岁就开始崇拜他、敬仰他,后来爱上他,他就是我心中的神啊!他那么有思想、有才华、有能力、有抱负,如果他把这些都用在自己升官发财享乐上,我不会这么崇拜他佩服他,还把性命都搭上。我俩是一个老师教的,我们共同的老师,是———我爸爸!”

  “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越来越觉得,开慧真不愧是杨昌济的女儿!” 李灿对王春和感慨万千地说。

  开慧还在继续:“这就好理解了,我和润之理想、爱好、信仰是那么一致,生活艰苦,我们却那么协调。他多爱这个家啊,可家抖不开他巨大的翅膀,远大的理想让他远走高飞。要成就大志大业,他只能放弃小家、为大家,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所以,无论他怎么样,只要为他的事业好,只要他有充沛的精力去工作去斗争,我都理解都支持……王春和,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是要跟润之走了,别留我。敌人也不会放过我的……”

  “王春和,我们好朋友一场,这辈子只能是我欠你的了。想拜托你,我走后,一定想办法把岸英、孙嫂救出去。我们的情谊,无论在人间还是在天上,我都会铭记在心。开慧在这谢谢了!”开慧扶着墙站起来,退一步,向眼前的两个挚友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不,开慧。你不能放弃,我们也绝不放弃!大家共同努力!”可喊出这话,王春和觉得自己面对眼前的女人是那么没有底气。慢慢地他低声说:“有什么事,我们能做、能帮……”

  开慧突然眼睛一亮,有些兴奋:“对了,王春和,帮我找报馆、找记者。多多叫一些记者来,时不时进来采访我一下……”

  王春和皱皱眉:“……是广告天下,告诉他们,你仍然对毛泽东一往情深?”

  “不,你不知道,这些刽子手恐怕会拿岸英来对付我。我要是有机会经常跟记者见见面,借舆论的压力,里面这些人就会有所忌惮。”

  王春和一脸疑惑:“一个几岁的孩子,他们也下得手?不会吧?我听说过有小共产党,没听说过有几岁的小共产党……”杨开慧慢慢告诉周春,敌人已经这样做了。当着孙嫂的面打岸英,以此要挟孙嫂开口。王春和总算明白:“你们国共两党打打杀杀我不掺合,但他们要敢对几岁的小岸英下毒手,我这个当舅的会让他们下不了台。放心,我会尽全力办这件事。”

  一次探监,一次灵魂的净化。王春和突然决定,要把那个秘密告诉开慧。不能让她带着遗憾走,不能让她对未来没了希望。他也就在此时终于悟到:这个不平凡的女子,走了,可能是永远地———活;一心为理想的奇女子啊,倒下,是更高的站起!

  王春和临走时,还是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将刚获得的私密信息告诉了杨开慧:

  毛泽东没死,那张报纸是假的,敌人想要你的签字,跟毛泽东脱离关系的签字……

  这是敌人精心设计的骗局。他们“好话”说尽、诡计用完,却没撬动杨开慧一丝一毫,便再出损招:谎编一张报纸,其中一篇“共匪毛泽东被击毙”的消息很是醒目。

  “毛泽东死在井冈山了,你不用再为他守了。快快签字,带儿子保姆回家……”敌人的咆哮,并没有模糊杨开慧的视线。痛不欲生的杨开慧,强忍心中悲痛,还是绝不写那一纸脱离书……

  而现在,在此时,王春和看到了另一番景象:

  开慧从王春和那双清澈无尘的眼睛里得到证实,突然像忘记了身上的伤痛,不顾一切地回头就奔过去拉起懵懂的儿子岸英,抱在怀里,又一把揽过孙嫂:“岸英,儿子,你又有爸爸了,爸爸没死,爸爸没死啊……”

  转而,她又面对临近的女牢大声喊:“毛泽东没死,革命又有希望了;毛泽东没死,革命又有希望了呀……”大牢里终于传来杨开慧入狱后最兴奋和喜悦的声音。

  王春和也由此幸运地看到杨开慧最后的美丽———她嘴角挂着带血的笑容,那是为儿子咬断手臂上的黑纱,渗出的滴血微笑;

  她脸上溢出久违的红润,那是为夫君重获新生的喜悦澎湃而出;

  她眼里放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对他做最后的告别,又是充满对救出儿子走出牢笼的殷殷希望。

  王春和也笑了,毛泽东活着,开慧就精神不倒。即使为理想牺牲,那也是化作丰碑更高地耸立。因为,她理想的希望还在,她信仰的高山还在!此时的王春和反倒不悔不痛了,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知道,他对杨开慧的情也升华了———他是爱着她的爱、梦着她的梦,他完成了自己一个崭新而崇高的———人生涅槃。强忍心中的痛、眼中的泪,王春和临走时给了开慧一个完美的微笑……

  5 无怨无悔成就人生涅槃

  杨开慧真不明白,不善交际的周春怎么找来那么多记者。对保护和救出儿子岸英保姆孙嫂,记者们还真帮了她不少。当然,他们也免不了追问杨开慧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愿跟毛泽东脱离夫妻关系?面对那些用心不一的提问,聪明的杨开慧用一位外国哲学家的格言作了简单的回答:“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一是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日月星辰,一是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高贵信仰!”

  记者们的蜂拥而至和李淑一、周春对杨开慧的劝说无果,让李琼感到对付杨开慧的办法不多了,他应该换一个花样对付这个女人。

  于是,李琼把杨开慧再次请到了刑讯室。

  李琼问:“杨先生,这些天想过来没有?我听何主席说,他的耐心好像不多了。”

  杨开慧说:“那就叫他不要放那么多耐心,快点送我上路吧。”

  李琼说:“就这么送你上路,恐怕是过于便宜你了。还有些花样没让你见识。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吧。带进来!”

  李琼说完,门就开了。小岸英被拧进了刑讯室。杨开慧马上明白,她最怕过的那一关终于不得不过了。李琼问“血眼睛”:“你把这小赤匪的嘴巴封上干什么?”

  “血眼睛”说:“报告处座,这小赤匪不太老实,一路上尽咬我。没办法,我只好把他的嘴封上。”

  李琼点点头,然后转向杨开慧说:“今天我想换一种花样陪你玩玩。我想,你该早知道等着你的是什么花样。”

  杨开慧不说话,她知道,此时此刻她最需要的是理性,一旦崩溃就正中敌人奸计。

  李琼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下面这出戏是谁唱主角,对,是你的宝贝儿子。我已经知道你不怕疼,但我不知道你怕不怕———心疼?所以,我想见识见识,我不相信,一个母亲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血花飞溅无动于衷;我也不相信,一个母亲看着她的儿子被毒打得奄奄一息直至气绝也毫不心动。总之,我不相信你比我还没有人性。”

  杨开慧已经开始全身发抖,但她尽力控制情绪,尽量以平静的语调对李琼说:“我知道你们这些禽兽没有什么做不出。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我虽无力阻止你们的兽行。但你们也照样阻止不了想要见我的那些记者。我还想顺便提醒你们这些猪猡一句:井冈山上的那个人要是知道你们是怎样对他儿子的,我敢肯定,他会加倍地还给你们。要收拾你们全部,他可能一时做不到。但是,要把你们这些人渣一个个抓到屠宰场里切碎剁烂,他只需要派遣不多的便衣就足够……”

  李琼点点头:“我信,但是……”

  李琼话未说完,一个手下快步进来,直接把李琼叫了出去。

  李琼问:“什么事?”

  手下说:“门口有好多记者吵着要见杨开慧。”

  李琼哼一声:“那些记者在我这里狗屁不是,给我挡回去!”

  手下说:“刚才何主席打来电话,要我们立刻让那些记者采访杨开慧,不准拖延怠慢。否则,从严处置。”

  李琼听完后就暗自窃喜。李琼想,这条退路来得真是时候啊。

  其实,李琼根本就没有想要对杨开慧的儿子动什么酷刑,他只是想吓吓杨开慧而已。他心里清楚,对一个几岁的孩子动用酷刑,这要是传出去,不但他收不了场,连何主席都会被牵连进去。更何况,杨开慧最后的那句话可不是说来吓人的。他李琼真要敢对毛泽东的儿子下毒手,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横尸街头。那个杨开慧说的没错,毛泽东也许不会带兵攻打长沙城,但派一队便衣溜进城,那可是太容易太简单的事。到那时候,他李琼也许突然永远消失,只怕连片葬身之地都不用找了。

  不,像那个范觐熙,那个带他围剿杨开慧的范觐熙,早些天,做寿宴的当晚,被地下党杀了。第二天一大早,头级就挂在牌楼上。听手下人回来说,那血迹凝固的人头挂得很高,下面看着跟个猪头似的。他当然想象得到,自己要做得太过,头,不定哪天就上去了,可能比范觐熙那猪头还惨。脸上刻上几字,眼鼻再挖上几坑,是猪是狗都难辨出来……想到这儿,李琼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和脖子,这个杀人魔王如泄了气的皮球,气数丧尽全面瘫软。

  但是……但是,李琼又不得不撑起来,一番自我安慰:他对杨开慧下手,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杨开慧毕竟是共产党,自两党打打杀杀以来,杀来杀去早已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应该,应该不会……

  其实,就在几年后的一天,李琼这个双手沾满太多共产党人鲜血的侩子手,的确死得很惨,跟他这次想象的结局相差无几。倒是他的上司何键,早早留出后路,在蒋委员长还没退到台湾前就隐居深山,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做了个敲钟的和尚,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斋忌中,反省罪过、躲避惩罚,最后老死深山。———这是后话。

  面对那些来路不一的记者,杨开慧把这次有限的话语权用到了极致。特别是敌人把她八岁儿子抓进来的事实,更是在记者中引起一片哗然。离开那些记者回到牢房以后,杨开慧感觉,有各家报纸的跟踪关注,敌人迫于舆论压力,孙嫂和儿子可能有放出去的希望。真要这样,她最后的一块心病算是解除了。

  果然,各家报纸上很快做出了反应。甚至连国民党的报纸都对何键把几岁孩子抓进牢房颇有微词。在这种情形之下,何键的手下们似乎也收敛了许多。连前来探视杨开慧的人,也被放宽了范围。

  在这段时间里,杨开慧每见一个人,就感觉她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于是她把该交代的事情尽快地跟儿子和孙嫂交代了一遍。

  孙嫂像是有意无意地提醒了一句:“开慧,我见你在家时,天天在纸上写呀写,写好就藏好,宝贝似的。要不要我回家后……?”

  杨开慧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把它放到我的坟墓里了。”

  孙嫂一怔,似乎感觉开慧的话有点古怪,甚至有点诡异。未必,开慧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坟墓?还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坟墓在哪?

  都说患难见真情。此刻的孙嫂暗自庆幸又能跟开慧在一起。在杨家当了这么久的保姆,孙嫂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中的一员。自从得知井冈山的故事之后,孙嫂的难受一点都不亚于杨开慧。在她眼皮底下看了七八年的这对恩爱夫妻,就是打死她也不信,会有什么事情能把这对夫妻拆开。但是,看杨开慧的样子,开慧的那个心中人儿好像真的有变了。

  孙嫂发现,自那以后,开慧与她谈起那个好人儿时,总是用“他”“他”地代替了称呼,好陌生、好不亲切哟。从前可不是那样,从前开慧一说起那个好人儿,总是称润之。润之说如何如何,润之喜欢这样那样,润之不喜欢怎样怎样。润之又有心事了,润之今天特别高兴,快给润之做一顿红烧肉……

  让孙嫂大感意外是,从酷刑后的开慧口中,她又听见了那声好久没有听见的“润之”。这声久违的“润之”从杨开慧口中再次说出,孙嫂啊,眼睛一下就红了……

  毕竟在杨开慧身边呆了多年,这个朴素的农村妇女,亲眼所见毛泽东、杨开慧,他们真诚相爱、彼此依恋、互相帮衬。她是那样坚信,无论出多少变故,甚至意外,他们的感情都不会变。眼下,这绕了半天还是真夫妻真爱人,多好啊。

  其实,不止是孙嫂,从杨开慧短暂的一生,我们不难看出,杨开慧对毛泽东的爱,是那刻骨铭心、融于灵魂的爱,是超越生命和时空的真挚情感。你看———

  做妻子,她用全部的爱悉心照料丈夫;

  做战友,她坚定谨慎,忠贞不二;

  做联络,面对满街鹰犬,她履险如夷;

  搞调查,她工厂农村紧跟陪伴;

  理文稿,哪怕怀孕临盆,她也抄撰到天明;

  就是丈夫坐冷板凳,于人生低谷,夫妻也同甘共苦、相携相撑!

  杨开慧,短短的29 年人生,以毛泽东的需求为自己最大的需求,以毛泽东的抱负为自己最高的抱负,真正的像她所说的———“死不足惜,愿润之的事业早日成功!”

  从杨开慧被关进大牢到她英勇就义,只有短短二十天。正是这短短的时间里,在炼狱般的大牢中,杨开慧完成了她心灵中最后一次涅槃。可惜她美妙的心音因牢狱的黑暗再也无法变成心灵的文字,她优美的文采因敌人的残酷再无法放进那个特别的墙洞。否则,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些墙洞中的手稿,将会出现最美丽的崭新篇章———

  只有在那节来不及写就的篇章里,才能看见一个女人感天动地的爱情心音;

  只有在那节来不及写就的文字中,人们才会看到一位高贵女人真正的高贵!

  1982 年和1990 年,杨开慧藏于板仓故居自己卧室的墙缝中、挑梁下的手稿,被修缮故居的工人两次发现,手稿含两篇散文、两首诗、两篇杂文和两封没有发出的信,都是杨开慧1928 年———1930 年写的。显然,开慧是预计自己随时有被敌人逮捕的可能,不能不早做准备。她也许曾想在临行前告诉家人,有朝一日,她的这些手稿能被她至死不渝爱着的、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奋斗的丈夫看见———这是一个普通女子对爱人的深情和对革命胜利的坚信!

  可是,藏在墙洞中的那些手稿,杨开慧最终都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是有机会告诉他人的。比如牢中的保姆孙嫂、儿子小岸英,还有前来探视她的亲人。但是她谁都没有告诉。是不是身陷囹圄的杨开慧已然顿悟,那些手稿上的文字,只不过是她心路上一度迷乱的心灵碎片?那些碎片在某段时间里从心中飞扬出来,然后定格为稿纸上的文字。可能连杨开慧自己都不明白,当时写下那些文字,究竟是为了纪念一段心路,还是为了咀嚼一段寂寞?或想叫家人有一天能把那些心灵文字转交给心中喊了千万次人?

  但是,生命中最后的20 天,大牢中的杨开慧已经不是手稿上的杨开慧了———

  手稿上的心音不过是秋虫般的呢喃,而大牢中历尽炼狱的杨开慧却已亮丽于信仰的高山;

  手稿上的杨开慧不过是一个期期艾艾顾影自怜的家妇,而大牢中的杨开慧才是毛泽东当之无愧的爱人!也许,大牢中的杨开慧正是看清了手稿上的自己和大牢中的自己,截然是两个不同的自己。所以,杨开慧才决定,让那段寂寞的文字永远寂寞在墙洞中,永不示人!

  明明有机会把墙洞中的秘密告诉他人,至少告诉孙嫂和儿子岸英,杨开慧却没有说。杨开慧更没有料到,那座坚实的杨家老宅有一天会被政府翻修。她当然不知道,八十三年后的今天,她已是中国大地上人人敬仰的英雄,她的塑像,一如永远不倒的丰碑,生生不息耸立,千秋万代荣光!

  只是,她若知道手稿今日能惊现,她可能会早早叫亲人们把它们悄悄烧掉。因为她怕有一天会被丈夫毛泽东看见。也幸亏晚了七年,否则,毛泽东看到的就不是他真正的爱人、他恋了一辈子的霞妹。

  ———因为手稿中缺少了最美丽的章节,在那段未及写就的章节里,有她写给润之哥哥的最动人的恋歌:

  今生今世,因你而生;

  今生今世,以你为荣;

  今生今世,为你而死;

  今生今世,死也无憾!

  6 我的小孩呵,我怎么舍得你们!

  这天,李琼和戚家和被何键紧急叫到了跟前。何键一见他们,把几张纸递到到他们面前:“好好看看吧,我们的麻烦来了。”

  纸上,是以章士钊为首的十八位社会名流联名保释杨开慧的请愿书。李琼忍不住嘟囔:“看不出毛泽东堂客面子这么大……”

  何键鼻子哼一声:“猪脑子,不是杨开慧面子大,是毛泽东的面子大。还有,杨开慧那个死去的老爹面子也大。那些社会名流哪一个不跟杨昌济是故交?这些天,他们把我电话都打爆了。我现在一听见电话铃响就心惊肉跳,那个什么章士钊还要亲自赶到长沙来,指名要见我,还要见杨开慧。据说已经动身了……”

  何键在房间转了几圈,突然凶光毕露:“就凭这封轻飘飘的保释信也想要老子乖乖放人,这是我何键的做派?在中国,从来就只有笔杆子听命于枪杆子,岂有枪子听命于那几个字?老子是上过三所军校的军人,一生只认一样东西:枪。枪是王,枪是天!就因为笔杆子们写了这么封破信,就要老子把毛泽东的堂客给放了,我那十几万条枪岂不要吃素了?”

  戚家和凑上前说:“这个在下有点拿不准。要是不杀杨开慧吧,何主席在蒋委员长那里的面子就丢大了。要是杀了杨开慧吧,那些名流的面子就丢大了。但是,名流的面子跟何主席的面子比起来,那还真就不算什么面子……”

  何键又叹气:“又不能小看了那些人。那些老书生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可他们鼻子下那张歪嘴不张口则已,一张口,口诛笔伐能呛死人。”

  这时,副官刘立业进来通报:“督座,长沙县来报,清泰乡长范觐熙被匪党游击队杀死,头挂在城墙上。说是替杨开慧报仇,还说要来劫狱。”

  “天啦!”戚家和心虚得脸色顿时煞白。

  “劫狱,白日做梦!我还只怕他们不来呢。这倒不关紧,讨厌的是那些名流保释哦……”

  戚家和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咬牙上前,对何键低声说:“督座,杨开慧千万不能放,否则后患无穷。”“怕她带人来杀你?”何键两眼凶光让戚家和萎缩后退了半步,“那你说说,该怎么处置?”

  “督座,那个章士钊不是还没到吗?等他到来以后,你放心让他看杨开慧,让他看一个不会说话、动弹不得的杨开慧……”何键疑惑着,对戚家和做了个拉脖子的手势。

  “是,先行处决,然后回复蔡元培、章士钊,不幸保释来迟。”

  一边的刘立业惊住了,李琼也楞住了。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叛徒心狠手辣,出这损招……

  “嘿嘿嘿,我真佩服你,戚先生,对自己同志那么狠,必早日杀之而后快!共产党有你这种人,命数啊!”

  “督座,我……我如今是与政府同心,竭尽全力为您效力嘛。”何键转身对李琼,凶狠而坚定:“动作要快!”

  李琼双脚一并,挺腰收腹:“是!”马上又问:“还有,那个保姆和小赤匪怎么办?”何键看看李琼:“你说呢?”李琼小心回看何键:“依在下看,那两个可杀可不杀……”

  何键说:“行,你去办吧。”

  李琼想明确,再问:“可我还是没听懂何主席的意思……”

  这时,戚家和又欲上前说话,被刘立业一步跨前抢先:“督座高明,总得给那些名流一点面子。否则,日后不好收拾。”

  何键说:“好,不杀。先杀后放,就当这俩人是送章士钊的一个人情,也算是给那个老东西一点面子……”

  时间已接近11 月中旬,灰灰的天刮来刺骨的寒风。开慧搂着儿子,母子俩互相取暖地聊着。

  “我要告诉爸爸,坏人打我妈妈,打得好狠。叫爸爸来把他们统统打死!”

  “是要告诉爸爸,你要记住,把妈妈的事都告诉爸爸。”

  “妈妈,爸爸晓得我们关在这里吗?”

  “会晓得的,你爸爸会晓得的,爸爸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可他为什么现在还不来呢?”

  “英伢子,爸爸和许多叔叔伯伯,现在在别的地方打坏人,以后便会到这里来。英伢子,妈妈问你,如果有一天,妈妈出远门去,要很久很久才回来,你会自己睡觉、穿衣服吗?”

  “妈妈出远门到哪里去?”

  “妈妈只是打个比方,出远门要很长时间,你会领好两个弟弟吗?”

  “会的,妈妈,我会领好两个弟弟,还把你教我的字全教给他们。”

  “岸英,我的好孩子!”开慧在岸英的脸蛋上亲了又亲。就想,这前世做了什么好事,让她修来你么个好儿子。可是,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我的没娘的孩子啊,将来怎么办?

  最能依赖的开明弟弟先自己走了,妈妈呀,孩子只能拜托您了。临走的前一天,她和母亲话别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天,母亲向振熙拿了张不知多久的老报纸跌跌撞撞地到女儿面前:“霞仔啊,这个朱德就是和毛润之一起做事的那个朱德军长吧?”

  开慧一看,就知道母亲明白了一切。向振熙一把抱住女儿就哭:“霞仔啊,赶快躲呀,哪安全躲哪儿。他们能杀朱德的堂客,还能放过你?下一个就是你了……快,有什么地方好躲,就去。别管小的老的。妈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肯定是不活了,呜呜……”

  给妈妈摊牌是时候了。杨开慧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好,自己端小凳坐在妈妈的腿边:“妈妈,你哭吧,哭出来会好过些。妈,我也想到了,敌人是不会放过我的,那一天总是要来的……”

  “霞仔你……”向振熙的眼泪突然被吓回去,她瞪着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女儿。

  “妈,风雨十年时时心负千斤重,这一刻,母亲怀中最轻松。生儿方知父母恩,妈妈呀,感谢你母爱比血浓。只可惜女儿难尽孝,此身早已许众生。倘若女儿前头走,妈妈呀,你要咬牙苦熬度严冬;细伢失亲母,妈妈呀,求你照顾别让他们去流浪。”

  开慧声声嘱托,向振熙心都碎了。这才知道女儿是早准备了,这些话迟早会要说。无奈也得看现实,就让女儿把话说个完。“妈妈,你不要再哭了,我心痛得要碎了。”

  “霞仔呀,真要老天那不公,白发人送黑发人,妈宁可现在便死了。”

  “妈,一死容易,你忍心丢下三个小外孙?你忍心他们日后流落街头去讨饭?妈,我求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再苦再难活下来,帮我照看三小孩儿……”

  “霞仔,中年丧夫今犹痛,难道说,晚年还要遭奇凶。我一生行善做好事,何故命运这不公?我不信,恶人就此霸下去,我不信,杨家毛家没有翻身的晴日子!”开慧握住妈的手,双膝已经跪下去:“妈妈呀———女儿求您了……”妈妈无话再倾述,好一阵沉默屋里只有哭泣声……慢慢扶女儿,妈妈总算答应女儿吐心言:“生死大事已看空,真到那天也从容。为了外孙我要活,活!活!直活到,父子团圆日子红。”

  “妈妈……”“霞仔……”

  想着想着,开慧的眼泪又淌下来。不,想这想那不如抓紧时间眼下多教孩子一些,岸英懂事回家能管好他的弟弟们。

  不一会儿,伴随泥灰地那一排稚嫩的字:留取丹心照汗青,小岸英童声稚气地说着这故事:“很早很早以前,有个叫文天祥的人,为了保卫国家与敌人打仗,可惜被敌人抓住了,关进了牢房。敌人打他,要他投降,他坚决不肯,就把这两句诗,写给了敌人,把敌人气坏了……”开慧接过儿子的话:“每个人都是会死的。献出自己的赤胆忠心,为国家、为百姓而死的人,便能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妈妈,哪些人是为国家而死的呢?”

  开慧说了孩子都熟悉的:向警予阿姨、毛泽建姑姑、郑家奕阿姨、杨开明舅舅……

  正说着,难忍的疼痛又向开慧袭来,她眼冒金星,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终于支撑不住往地上倒。幸亏孙嫂眼疾手快,翻身过去扶住她,才避免头重重地砸在墙上。哎呀,不好,开慧在发高烧,这怎么好?这怎么办呀?

  看守不管,孙嫂只能不停地为她湿毛巾降温。睡着睡着的开慧,身体仍在不停地打颤,迷迷糊糊地,似乎腾云驾雾起来,她,仿佛进入了一个美丽的梦境……

  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彩云,不,是彩霞,是代表吉祥的彩霞。她站在从小就喜欢和向往的橘红色的大舞台,五光十色的霞光,从各个角度照射过来。舞台又轻轻托起她飘起来。飘出牢房,飘过湘江,飘到北京,稳稳地落在豆腐池胡同九号。她惊奇地看到,丈夫毛泽东和三个已经长大的儿子都在门口迎接她。润之一看见她就飞奔过来紧紧将她抱住,好像生怕她就会走掉。润之还是那样容光焕发,三个儿子都跟他爸爸一样高大,一个个胸前都佩戴着北京大学的校徽,岸英长得最壮实,都高过爸爸了,上前来就把妈妈抱起来转着,开慧就笑啊、乐啊。再站定,就是润之牵着她的手,三个儿子围着他们左右。在她盼望已久的天安门城楼,居高远望,那么壮观,那么辉煌!开慧心旷神怡,就说:润之,这么好的风景,应该请父亲杨昌济和母亲向振熙来,还应该请向警予、蔡和森、毛泽民、毛泽覃、毛泽建、杨开明、邓中夏、郭亮、夏明翰、孙嫂他们一起来,对,请为中国革命奋斗的所有功臣来。润之点着头,连声说:“是啊,是啊,一定请他们一起来。”

  正这时,五彩云霞又飘到脚下,把他们一家从天安门城楼轻轻托起从北京的上空向广阔的天宇飘去,直把她送到月宫,这是一座极其漂亮的仙阁,悦耳的鼓乐、绝色的美景、起舞的嫦娥包围着她。突然,她发现怎么只有她一个人。润之呢?孩子们呢?一个声音:“这里是天堂!”不,我不要天堂,我要去人间。这里再好,也寂寞孤独,我要回湖南,去江西也行,要跟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们在一起……

  突然,托起她的五彩云霞不见了。不,我吉祥的彩霞呀,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你必须带我走,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开慧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不是天上,不是五光十色的月宫,眼前还是硬帮帮的四壁、冷冰冰的铁门、乱慥慥的稻草。

  ———哦,刚才的只是一个梦!

  看开慧醒过来,孙嫂激动地对岸英说:“谢天谢地,谢菩萨,岸英,你妈醒过来、你妈终于醒过来了!”

  岸英拉着妈妈的手,高兴地说:“妈妈,你刚才睡得真香,是做梦吧,还笑呢。”岸英因妈妈高兴,咧开小嘴笑着。一缕月光从小窗斜照过来,正好照在孩子纯真的笑脸上,这是岸英进牢房后第一次笑啊!

  “岸英……刚才,妈妈做了个好梦,梦见你长大了,比爸爸还高,上北京大学啦。爸爸带着你们三兄弟在北京接我,妈妈好高兴哟。”

  “妈妈,会的,我上北京大学,两个弟弟也会的。我们和爸爸一起在北京……”

  开慧摸着儿子的脸,低声地说:“岸英啊,不知你外婆和两个弟弟怎么样了?你要是比妈妈早出去,一定一定替妈妈帮外婆多做事,一定一定帮妈妈多照顾两个弟弟。”

  岸英对着妈妈使劲地点点头,又像是意识到什么,无声的眼泪从小脸上滚滚而下……

  1930 年11 月14 日,一个阴森森的早晨。

  “哐当———”一声,杨开慧的牢门打开了。牢房门口出现了看守长赵而鸿和一路排开的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兵。一下,恐怖笼罩着整个监狱。

  那天,天还没亮,牢外的动静就跟往常不一样,开慧像预感到什么,起来换上新白布上衣,外罩蓝旗袍。待杀人魔王李琼来到牢门前,开慧依然徐缓、淡定地整理着衣装,没有一点慌乱。

  这一切惊醒了还睡着的小岸英。一看这架势,岸英本能地扑到妈妈怀里,拽住妈妈的衣襟,像只怕妈妈走掉。再看来了这么多坏人,像意识到什么,他拉着妈妈开始小声地哭。

  李琼假惺惺地叹口气上前说:“杨先生,作为一个母亲,你真能割舍下三个年幼的孩子?你现在愿意和毛泽东脱离关系还来得及。”

  杨开慧看都不看说:“你们就不要枉费心机了,头可断,信仰绝不能变。”

  岸英已是明白了一切,抓紧着妈妈的手哭得更凶:“妈妈,妈妈,你要去哪里呀?妈妈,妈妈……”

  李琼当下就火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面部表情,什么时候了还一根筋撑着。眼看着孩子的哭声都挽不回杨开慧赴死的决心,恨得咬牙切齿:“你……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牺牲小我,成功大我。我死不足惜,只盼润之革命早日成功!”

  杨开慧的话音未落,李琼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太没有人性,你身边的孩子那是你的亲骨肉,他没了爸、马上就没妈了,你就舍得?你就忍心?”

  开慧紧紧搂着岸英,回骂一句:“假慈悲、豺狼本性,永远也理解不了共产党人!”

  监狱门口,冷若冰霜的李琼给持枪的狱卒一个手势,气数丧尽的他,蹬着一双大皮靴“咔咔咔”地走了。

  气急败坏的敌人就要押走开慧。突然,岸英飞扑上来抱着妈妈的腿:“妈妈,妈妈,你到哪里去,你要去哪里呀……”岸英回望一下周边的难友都在哭,门口又是拿枪的兵,小小年纪终于明白,这次不同以往带走妈妈。他本能地紧紧抱住妈妈的双腿:“妈妈,你不能走,妈妈,你不要走呀!”

  开慧强忍泪水,弯下身扶起岸英,紧紧搂在胸前,轻声安慰说:“孩子,如果你将来见到爸爸,就说我没有做对不起党的事。说我非常想念他……我不能帮助他了,请他多多保重!”突然又蹲下身,捧着儿子的脸,泪如泉涌:“英伢子,妈要出远门了,你抬起头来,再仔细看看妈妈,记住妈妈的脸。再仔细看看妈妈,记住妈妈的脸呀!”

  当敌人再次上前押杨开慧,“不,妈妈……”岸英像是知道妈妈此去难回,疯一样往前扑,被狱卒死死地抓住,他挣脱不了,突然大喊———

  “爸爸,爸爸快来呀,坏人要杀妈妈了,快来啊,爸爸……呜呜,妈妈———”

  这一喊,持枪的官兵都愣住了。嚎啕大哭的岸英,在妈妈要跨出铁门的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了狱卒,冲上去就抱住妈妈的双腿,小脸蛋蹭在母亲的裙摆上,不让母亲再走半步。

  “妈妈,你不要走,你教我写字,教我背唐诗。妈妈,我们回去,我们回家。家里有弟弟、有外婆,我听话,我带好弟弟……”

  “岸英儿啊……”开慧心都碎了,抱住儿子真迈不开腿了。

  孩子这举动,是开慧没想到的,她本想尽可能淡化这种生死离别、像往常被提审一样不动声色地走。可8 岁孩子的哭喊,让她压抑太久的感情闸门打开了,汹涌而来的亲情冲得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一头栽倒在儿子身边,抱着岸英放声大哭起来。

  “岸英啊,妈妈也不想走呀,妈妈哪里舍得你们呀……妈妈也想好好地话,也想回去和你弟弟、外婆,还有爸爸好好过日子……妈妈才活了29 年,还有多少事未做、心未了啊……你们兄弟三个都那么小,妈妈这一远走,再也看不见你们成长,再也无法为你们挡风遮雨、嘘寒问暖了……妈妈真的很爱很爱你爸爸,与他分别三年,再没见他一眼,妈妈不甘心啊!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他盼望他早日成功、胜利归来……岸英呀,岸英,你还太小,以后你会明白的……”

  杨开慧这一哭,临狱的难友无不在哭。持枪荷弹的士兵气势汹汹的神情也减去了大半。面对凄惨的骨肉分离,他们也垂下了枪,脸上露出怜悯和同情。“带———走!”门前倒回来的李琼一声暴吼,楞着的敌人这才又扑上来。

  杨开慧突然站起,只一瞬,掰开岸英的小手,快步走出牢房。

  与李琼再对望的那一眼,杨开慧已抹掉了泪水,还原了她从容和镇定。再抬起头,对着难过流泪的难友大声说:“同志们,别难过,只要坚持斗争,总有一天会胜利。永别了!”

  身后依然是岸英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保姆孙嫂的呼天抢地的叫喊声。杨开慧顶着凛冽的寒风、迎着敌人的刺刀再没回头。路过间间牢房,难友们都一齐扑向木栅,一个个都把头伸出了窗口,不顾增加几倍的看兵阻扰,向开慧频频挥手。

  ……

  大千世界,骨肉分离乃人生第一大痛。人类的本性决定了在所有可以做出的牺牲中,为保护年幼的儿女,所有的母亲都能牺牲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芸芸众生,骨肉分离是不可逾越的生命底线,牺牲自己保全幼小是每一个做父母的生命本能。

  而作为母亲的杨开慧,面对牢中儿子的苦苦哀求、狱外两儿子揪心牵挂,几近绝望为牢狱所困、为母性所困。她最终毅然决然地坚守自己的信仰,而不被死亡和人性本能所压倒,这是一种多么强大的意志,是比生命更强大的意志!

  杨开慧被捕入狱前的手稿里,我们看到她舍不下孩子的段段篇章:

  又是一晚没有入睡,我不能忍了,我要跑到他那里去。小孩,可怜的小孩,又把我拖住了。我的心挑了一个重担,一头是他,一头是小孩,谁都解不开。

  在考虑托孤之事时,杨开慧的托孤遗嘱是写给堂弟杨开明的:

  “一弟,我好像已经看到了死神———它那冷酷严肃的面孔。说到死,本来,我并不惧怕!而且可以说是我喜欢的事。———只有我的母亲和我的小孩啊!我有点可怜他们!

  ……我决定把他们———小孩们托付你们。”

  偏偏命运要把杨开慧推到绝境。就在开慧给开明弟弟写好那封托孤信不久,杨开明不幸被捕。像无数英勇的共产党员们一样,杨开明在过完那些免不了的严刑拷打之后,面对行刑队的枪口,在口号声和枪声中倒下……

  然而,是战士也是平常女人、是毛泽东的爱人也是毛泽东三个孩子的母亲,杨开慧毅然还是跨越过常人无法越过的生命界限,舍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奔赴刑场。难道她不知道年幼的孩子离不了娘?她不知道,只要她守住自己的孩子,日后丈夫一旦成功,她将有辉煌的前景?

  柔弱文静的杨开慧心中到底是依托什么而变得如此刚毅和视死如归?

  是远大的理想、坚贞的信仰和忠贞的爱情,这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基石啊,才使她抛夫别子毅然决然奔赴刑场。

  正因为这样,毛泽东啊,一生都在揪心思念夫人杨开慧。

  解放后,毛泽东对杨老太太的牵挂和关怀,寄托了他对夫人杨开慧的思念和对恩师杨昌济的敬仰。他曾对杨开英动情地说:“你霞姐是有小孩在身边英勇牺牲的,很难得啊!”

  在接见当年的保姆孙嫂时,毛泽东详细询问了杨开慧被捕经过和在狱中情况后,深情地说:“开慧是个好人哩!岸英是个好伢子哩!革命胜利来之不易,我家就牺牲了六个,有的全家都牺牲了。”

  7 挥泪告别,英勇就义

  就在何键敲定要从速处决杨开慧的那个下午,李灿和淑一最后一次探监。

  她们一进牢房,开慧就问:“我的新衣服带来了吧?”李灿眼又红了,但忍住泪流从包里拿一套白衣黑裙,开慧当即就脱掉那套硬邦邦渗了几层血迹的“硬血痂”,再穿上新衣,一个端庄婀娜的开慧又再现了。

  “妈妈真漂亮! 妈妈真好看!”岸英拍着小手蹦跳起来。开慧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岸英说妈妈漂亮,妈妈天天穿给岸英看。今天啊,还要让两个阿姨给妈妈好好打扮打扮。”

  两个好友沉沉地不做声,李灿静静地拿出荷花粉,胭脂、口红,淑一默默地拿出纱线、小剪刀。见大家都不说话,开慧就笑着对孙嫂说:“当年跟润之结婚,她俩要给我开容,我没让。今天补上,庆贺润之再生,也再给毛泽东做一次新娘。”

  俩闺蜜低着头默默掉泪,李灿的嘱咐像唠叨:“……王春和到处找人,他搬名流、搬新闻媒体保释你,他说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如果能用钱买通的,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开慧,会有转机的……”

  淑一却说出另一番话:“开慧,你曾后悔为直荀和我做红娘。说呀,我要嫁给别人,会安宁、舒适一辈子,哪有整天的担惊受怕、揪心牵挂?其实,与亲人那生离死别、揪心等待是生不如死呀!可是,总要有人去付出、去牺牲。直荀跟着润之走了,你得坚持到最后。日后,我还要跟你学,我们一起做他们的后盾,一起熬过黑暗,迎接黎明……”

  “淑一,我是苦够了,还拉上你垫背,当真你不怪我?”淑一将头摇成拨浪鼓一般,开慧脸上有了一份真正的轻松和笑。

  “还有啊,开慧,周春和我们都会视岸英三兄弟如己出,春和说他会……收养这三个孩子,直到把他们抚养成人。有一天,润之成功了、回来了,再将孩子们亲手交给他……”

  开慧突然反过身来,一把揽过两个好友,动情地说:“谢谢,谢谢,我终于可以放心了,我可以放心了……”

  俩人含着眼泪细细地为开慧开容。

  泪眼模糊中,孙嫂看着开慧,身着崭新的白上衣、蓝布裙,脚上洁白的袜子上套上一双黑色袢扣鞋。脸上虽伤痕累累,却依然如出水芙蓉,俏丽多姿———开慧这形象就永远、永远地烙在孙嫂心中了。

  据说那天,杨开慧被押上长沙识字岭那个有名的杀场时,脸上竟然现出不可思议的红润。满脸红润的杨开慧面对远方的天空,让行刑者看得云里雾里。

  侩子手要求杨开慧背对行刑队的枪口,杨开慧没有理会。她面对黑洞洞的枪口,准确地说,是面对远方的血阳现出一种迷人的微笑。不知道杨开慧的微笑里究竟含着什么,但杨开慧微笑眺望的方向,正好指向———井冈山。

  李琼走近杨开慧,很迷惑地问:“死之将至,你好像很乐?”

  杨开慧对李琼的话充耳不闻。那双眼睛仍然如梦如幻地望着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亲爱的战友们,我来了,我来给你们做伴了。我看见你们了,你是郭亮,你是开明,你是明瀚,你是彭湃,你是警予,还有你,若兰,你不认得我,但我认得你……你们等着我,我就来了。”

  李琼点点头:“那……我就不耽误你行程了。”

  两声嘶哑的枪响,一个正当华年的生命在识字岭定格在了29 岁。

  那一天,是1930 年11 月14 日。

  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并不起眼的日子,并没有因为开慧之死而显得特别耀眼。只有板仓的乡亲们给那一天传扬出一些灵异的传说。

  板仓人说,那一天的太阳红得像血。那一天的太阳好像老也不愿下山,带着身边的片片碎霞,好久好久都挂在山上,把天上地上涂抹得一片血红;

  板仓人又说,那是他们的霞姑娘回到太阳里去了;

  板仓人还说,霞姑娘本来就是太阳的精灵,来人世间转了一转后,就被太阳召回去了。

  余艳,女,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理事。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组联部。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随笔集、长篇报告文学等17 部。在《人民文学》《芙蓉》《湖南文学》《萌芽》《芳草》《创作与评论》等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共500 余万字。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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