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早期文明的精神追求
——观《邂逅·美索不达米亚——叙利亚古代文物精品展》有感
全根先
一部人类文明史,本质上是人的精神发育和成长史。人类的精神追求,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根本标志,并决定了人类文明的内在结构和发展高度。徜徉在国家图书馆(国家典籍博物馆)宽敞幽静的展览大厅里,仔细鉴赏来自文明古国叙利亚的一件件珍贵文物,我不禁为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的精神追求而深深吸引,领略这一地区自石器时代、青铜时代、铁器时代,以及希腊、罗马和伊斯兰时代以来长达50万年的文化图景和波澜壮阔的历史画卷,追寻人类文明不断演进的坚实步伐。
进入国家图书馆东大门,道路两侧飘扬着的展览两幅宣传画。一幅是祭拜者雕像,是一位长者形象,蓄长须,上身赤裸,身着典型的苏美尔人服饰,两手合抱(这让我想到了中国揖礼),在做祈祷姿势。这个雕像出土于马里古城(在今代尔祖尔省),是青铜时代早期(公元前2600—前2400年)文物。另一幅是斯芬克斯雕像(宣传画只截取了其中一部分),是长有翅膀的公牛,头戴冠冕,可能是古埃及斯芬克斯传至西亚后的变体。这个雕像发现于阿勒顿省的哈达图,是铁器时代(公元前900—前800年)文物。这两个雕像均收藏于叙利亚阿勒颇博物馆,反映了早期人类的精神寄托,是美索不达米亚人对于超越自身力量的敬畏和膜拜。
美索不达米亚(Μεσοποταμία)是古希腊对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两河流域的称谓,大致包括今天的伊拉克、叙利亚、科威特、约旦、伊朗西部、沙特阿拉伯东北部等地。自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300年,这里先后兴起了苏美尔人、巴比伦人、亚述人、迦勒底人、波斯人等,创造了灿烂的文明,是人类文明最早的发祥地。而地处亚、非、欧三大洲交界处的叙利亚,拥有3500多处古迹,从古巴比伦文明、波斯文明、罗马文明、阿拉伯文明到奥斯曼文明,其古老而丰富的文化遗产犹如一部壮丽史诗。
展品呈现了美索不达米亚人丰富的精神生活,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的灵魂栖息之所。在美索不达米亚人的日常生活中,宗教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们崇拜自然,惊愕于自然的神奇。在他们看来,天地山水、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及各种动植物,似乎都有神灵存在,“空气中到处充满了鬼神”。神住在神庙中,且与人有密切联系。为了得知神的意愿,他们通过占卜寻求神的启示。占卜的形式有多种,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肝卜”,即通过观察肝脏左右两叶的变化来预知命运。在巴比伦,祭祀的程序或仪式相当繁琐,“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语,均有规定。”
陶器是人类文明最早的见证,也是人类最早的生活用具,几乎所有的文明古国都曾发现过陶器文物。在这次展出的来自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阿勒颇博物馆等九家叙利亚博物馆和三家国内博物馆的196件/组精美文物中,就有大量的陶器。其中,来自叙利亚的鸟类等形状的象征性陶器,显然并非日常生活所用,可能就用于祭祀仪式。
人类文明的诞生与传承发展,有赖于人的精神活动;而人的精神活动如果不能传承,势必沦为低水平的循环往复。如何才能传承?当然要依赖载体。在影像技术发明以前,人类保存记忆的主要途径是口头传统、实物与文字,其中文字是记录人类活动、文明成果的最可靠途径。可以说,文字是人类最伟大的一项发明,是进入文明时代的主要标志。
两河流域最古老的民族,可能是比苏美尔人更早的“原始幼发拉底人”或“欧贝德人”。然而,苏美尔人才是人类最早发明并使用文字的民族。苏美尔文是迄今已知的最早文字。其最初表示文字的符号是象形文字,继尔演变为表音符号与指意符号,最后发展成用芦管书写在泥板上的楔形文字。楔形文字最早出现在公元前3500至3100年的乌鲁克文化时期,早于殷商甲骨文至少两千年,此时世界上绝大多数地区尚处于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有意思的是,楔形文字中竟然已经有了“人性”一词,这是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证明。
楔形文字,即钉头字,是人类文明史上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在亚述帝国时期(公元前14--前7世纪)成为地中海东岸到波斯湾的国际通用文字,并形成了一个“楔形文字文化圈”。楔形文字于17世纪被发现。1835年,法国人罗林森(Rawlinson)在今伊朗西部发现了著名的《贝希斯敦铭文》。这是一块记功石刻,主要记述了波斯帝国国王大流士一世的一些功绩,以古波斯文、新埃兰文、巴比伦文这三种楔形文字镌刻在贝希斯敦岩崖上。后来,破译者通过对比这三种文字,利用当时已部分破译的古波斯语,最终解读了古楔形文字。
有赖于这种文字,我们得以窥知两河流域人们丰富的精神生活,欣赏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史诗《吉尔伽美什》。
冶炼技术的发现,正如文字的发明、城市的出现一样,被认为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主要标志之一。大约在公元前5000年,冶炼技术最早诞生于伊朗。公元前3100年,叙利亚地区进入青铜时代,人们开始广泛的使用金属原料制作生产工具、生活用具和装饰品。展览中有一些黄金制品格外引人注目,反映了古代美索不达亚人已掌握了较高的黄金加工工艺水平。有代表性的是出土于叙利亚埃勃拉遗址的一条项链,由一条细链和两个类似橡果的吊坠组成,吊坠分别由水晶和石头制成,细链则由小金环交织而成,十分精美。
艺术创作是人类所特有的精神活动,反映了人类对美的渴望与追求。德国哲学家尼采说:“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满了美,——他忘记了自己才是美的原因。”人类对于美的渴望与追求,使外在世界和自己的生活变得更美。在美索不达米亚,陶器不仅是他们的日常生活用品,还是艺术品,不同时期的陶器风格反映了他们对美的不同理解和文化特征。其中,出现于公元前5000年左右的滚印(又称圆筒印章),是美索不达米亚独特的艺术品,是世界上最早的微雕艺术,展示了他们所理解和创造出来的方寸之美。
美索不达米亚的珠宝不仅反映了两河流域人们对美的追求,还展示了他们超凡的艺术创造力。青金石是当时最珍贵的宝石之一,虽然当地并不出产,距这里最近的矿藏也远在阿富汗高原巴达克山地区,然而珠宝因其稀缺性而成为身份的象征。早期用贝壳和石块等材料制作的项链、手镯等,逐渐被黄金和珠宝首饰所取代。美索不达米亚的珠宝匠看来已掌握了雕刻镂刻、凸纹制作、丝状饰品装饰和景泰蓝等技术。佩戴珠宝首饰十分普遍,且不论男女。男女都喜欢的珠宝,包括戒指、手镯和脚镯、臂环(戴在上臂)、耳环、项链,还有头针和胸针等。
走过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展览空间,不时的在一件件展品前伫足端详,我的思绪仿佛飘荡在数千年不断变幻的历史时空中,依稀看到了文明的冲突与交融、兴起和衰亡。从展览的“曙光”“变革”“争霸”“融合”进入到“对话”这个单元,我惊喜地见到了古代中国与叙利亚的文化交往。在中国史书中,古代叙利亚地区建立的国家被称为条支、大秦、大食等,而我们所说的“丝绸之路”,则被亚述人称为“塞米勒米斯之路”,它以中国为起点,穿越山海、沙漠、平原、山谷,连接数千城镇,在美索不达米亚与印度、波斯等地区间建立联系,然后穿过叙利亚,直至欧洲和马格里布地区(非洲西北部)。
作为古代中国与叙利亚文化交流的实物遗存,有几件展品引人关注。一件是出土于甘肃敦煌莫高窟的叙利亚文《圣经·诗篇》(复制品),每页从右向左横书有15行叙利亚文,是研究景教传入中国的珍贵资料。一件是来自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的展品“丝绸织物”,发现于巴尔米拉的一处墓葬中,可能是从中国进口的;还有一件同样来自大马士革国家博物馆,是阿拔斯王朝时期的展品一个蓝绿色釉陶碗,专家认为,其陶坯的改良可能是模仿了中国的制瓷技术。虽然当时该地区陶瓷技艺尚未达到中国制瓷技术水准,但这种釉陶器皿在当时叙利亚北部地区已大量生产。
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与中华文明虽然相距万里,独自绽放,风格迥异,而又交流互鉴,都是人类文明的组成部分,不断地书写了人类历史的光辉篇章。参观《人类最早的文明:邂逅美索不达米亚》展览,使我对于人类命运共同体这一概念似乎有了新的理解。
(本文原载《人民政协报》2022年11月10日、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