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涉者的足迹
——张兴源文选序
忽培元
假若文学是一条大河,写作者就是立志渡河的人;假若文学是一座大山,写作者就是日夜登山的人。抚摸着张兴源厚重的四卷文选,我深有感慨地想到了上面两句话。
认识张兴源许多年了。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是文学把素不相识的人维系在一起。那时我写了《群山》,他读了《群山》,并且写下很长的读书心得,感觉颇有新意。以后我读了他送我的见解不凡的文章,主要以写人的散文、评论居多,我为他的选材和独立不群的思想观点而深有感触,相信一个喜欢读书思考练笔的青年,一定会有大出息的。以后他调到延安报社,反倒见面不多,不过我一直关注他的学习和写作,就像一个登山者观望另一个登山者那样,有着特殊的理解和亲近感。我那时分管市里宣传意识形态,一次甚至对报社领导讲,要多给业余作者创造写作条件,鼓励他们多写,并点了张兴源的名,因为我也是一个业余作者,深知个中艰辛。一路走来,黄卷青灯,倒有一种“逆行者”的味道,这从张兴源丰富曲折的人生经历中也可以感受到。在文学的曲折坎坷的漫漫长途上,他属于那种不断搏击风浪,不曾一日止步的顽强奋斗者。这对于一个生命而言,是值得真诚尊重的。
热爱文学或许是人的天性,从事文学创作却是极为艰苦的劳动。鲁迅先生的体会是: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其中一个“挤”字,用得何其恰当。文学行当里的编辑与文学组织工作者同时从事写作,出版获奖受关注乃至成名成家的概率很高,这其中的缘故不言自明。而对于一名普通业余作者而言,艰辛与寂寞往往是加倍的。导致的结果往往是半途而止或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的坚守。其实古今中外所有的写作者本质上都是业余的,所谓“专业作家”也只是相对而言。人首先是一个生活者,其次还得扮演某种服务社会的角色,然后有少量与众不同的“逆行者”进入文学创作行列,成为所谓的“作家”。真正的作家,无一例外都是虔诚的苦行僧。没有花天酒地、圆滑世故的人能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作家”,其实并非桂冠,而是文化拓荒者或精神探险家的代名词。他们是周围人很不理解甚至侧目而视的一群。长期不合时宜的另类独行处境,形成了写作者的悲哀与多难。诸如体力透支的亚健康状态,世俗利益缺损导致的贫困窘迫、失眠与厌食困扰,甚至“狂躁”或“忧郁”始终挥之不去等等。这是与世俗平庸始终保持距离的思想者的生存悲哀。张兴源在我的印象中丝毫也不例外,或许更为典型。他童年以过继养子的身份饱尝苦难,咬牙切齿从志丹县一个偏远山村起步,开始了人生旅程和文学的跋涉,其中的酸甜苦辣唯有自知。然而生活的雕刀并没有忽略他的存在。在我见到他的时候,个子不高且瘦小的他,年届而立,却已经开始谢顶,满脸憔悴透着岁月沧桑。初次见面,他给我留下“受苦疙瘩”的深刻印象。还有那相距较远的浓重眉毛下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那目光是专注真诚的,精明之外不乏深切忧虑。这令我想起未成名时的路遥和重病中的柳青。我心里对自己说,又一个“疯狂的穷人”站在你面前。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安于现状的,就像山梁旱地里的一棵庄稼,无论天雨晴好,到头来都是要开花结子。至此,满口志丹本腔,名不见经传的张兴源,在我心中留下不寻常的记忆,我从此开始注意他的文学创作。
由于生活在基层社会中,经历的丰富多变,他的文字中总是透着几分天然的真实与难言的苦涩。那是社会底部被压抑着的劳动者叹息之声。这正是兴源文章耐人寻味的秘诀所在。就像普洱茶一样,所有的回甘亦尽在其与生俱来酿就的本真与苦涩之中。
是的,张兴源他显然不是那种靠卖弄华丽才情吸引读者眼球的时髦作家。像许多陕北本土作家一样,他的文风就像他脚下的黄土地一样深厚质朴。唯有情感与生命的脐带连通着大地的人,才会获得这样的本色。读着兴源的文字,无论是什么文体,就像每次回到陕北,喝着醇正的黄米酒,吃着黄馍馍油馍馍,或是端一碗羊肉臊子剁荞面,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么两句诗:黄土里生来黄土里埋,黄土地的儿子恋土来……正因为这样的身世,才使他获得了纯朴为文的恒久基因,头脑才会变得如同黄土一样不动声色的单纯深厚。与此同时,黄土地的艺韵风情为他的文学注入了陕北唢呐、民歌般的韵律与节奏,也注定他不可能像借助华岳泰岱那样趋炎附势而一鸣惊世。这并非他的理智选择,而是命中注定。黄土地的品格,只能是他选择脚踏实地、历尽磨难,跬距而行、步步为营。陕北不少本土业余作家都具有类似的命运和特质。我敬重他们的文格人品,送他们一个江湖名号:逆旅独行侠。
寂寞和孤独,酿造出醇厚的丰富与练达,奠定了兴源作品整体性的厚重和韵味绵长。
兴源的作品强烈地反映着一种超脱世故的悠远的诗意。这给他带来的却是无尽的困顿。正如“守拙”,往往被误以为“旧老”,坚定不移的现实主义本质光彩反倒为时下形形色色的浮光掠影淹没。如同《平凡的世界》起初的命运,获奖之后,还被认为是“当代文学之悲哀”。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受到了严重挑战。坚守者寥若晨星,文坛反应冷若冰霜。这对于跋涉者,无疑是更大挑战。
为此,许多作家都在努力“入世”,即拼命追浪头赶时髦。在潮流面前,陕西一批作家顽强坚守着阵地。这是因为有强大的遗传基因:来自前辈作家及其力作的感召和导引。高擎现实主义旗帜,坚持立足现实生活,面向普通人群的审美,客观反映生活本质。《保卫延安》作者杜鹏程是随军记者,随王震部队一直打到新疆,以后又在铁路建设工地任职工作,写出《在和平的日子里》;《柴达木手记》作者李若冰在玉门、冷湖等石油战线工作多年,坚持为石油开发而歌;《船夫曲》作者魏钢焰曾经在大庆任职,写出大量不朽诗篇;《种谷记》作者柳青在米脂县当过乡文书,以后任长安县委副书记,写出惊世骇俗的《创业史》。这些对陕西后辈作家的成长是一种无言的召唤。从张兴源的作品中,明显能看出这些前辈作家的深刻影响。他的经历也是类似的丰富,数十年如一日践行着“愚人的事业”(柳青语),立志以六十年为一个单元,奋力搏击风浪,不停跋涉,才有了眼下这四卷沉甸甸的丰收。在此收获之际,向兴源祝贺。
值得感慨的是,在写作者这个万人长跑的队伍中,能够坚持跑到最后的,并不很多。因此必须向坚持到底者致敬!不讲六十年,我看凡坚持三十年以上者,都可以称之为见到了“长城”的好汉。张兴源无疑应该算是一条对文学不离不弃的好汉。用自强不息和坚韧不拔来概括兴源的人生和创作很恰当。他的生活道路和学习创作经历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是收到兴源寄来的四卷本文集,我认真阅读浏览过后的首先印象。从“戏路”来讲,兴源是多面手,属于文学的通才,宽博之中呈现了深度。就像体育竞技中的十项全能,小说、诗歌、散文、报告文学、文学评论,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拿得起。从这些大量作品的质地而言,颗子饱满,成色不错。最重要的是,他从开始为自己的定位就是一棵树苗,而不是一株草,属于“多年生木本植物”类。他的人品与文品,“木质化”的结果,呈现出可贵的定力与风骨,不像小草那样永远只能随风摇摆。要说有精彩,他的精彩,主要不是形式的,而是内容的,呈现的不是花朵颜色,而是真颗子的分量。他写什么不写什么,不是由文学行情与某种时髦导向确定,而是有恒定的选择标准的,那就是正气使然。红色基因、家国担当、土地情结与人民情怀,还有对正道的维护与正经作家及其作品的关注与赞美,就像一条河流,贯穿于他全部作品始终。这在人欲横流的当下,尤为难能可贵。他的文章,就像他的人一样,诚恳敬畏但不失耿介钙质,不被流风所浸,只为真理求索。宁愿长久被文坛冷落,也绝不玩“花活”讨巧、不抹“黄油”邀宠。这是兴源人格与文格中最值得肯定的。抛砖引玉,就谈这些。姑且勉为张兴源四卷本选集重印之序。
2020年7月2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