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来喜早起眯糊个眼不洗脸不刷牙,趿拉个鞋就出门,肩上搭一杆秤,两手绕在身后,一只菜篮钩在小拇指上晃叽晃叽很休闲的样子往街心去。
他老婆钱素素正刷牙,一口白沫喷到马路上喊:你把鞋拔上吧!拉挂样子。
来喜站住,颈子不动,慢慢磨转身道:你不拉挂,你倒是一白二漂,你上街捡一篮菜家来我服你狠。
素素嘀咕一声:兴头瓜脑。便不再吭声,只把嘴巴捣得咕吱咕吱响。
来喜哧地一笑,磨转身,哼起了一支五音不全的歌,走了。
来喜本在农技站做的,包给私人后没得做了,钱挣不到人却落得个懒散快活。天天一篮菜买到家便什么事不问,两袖一甩就跟人家练嘴。他嘴功也确实了得,从前就了得,现在更是本县的四大铁嘴之一。来喜好抬杠,从小就爱跟人家抬,现在没事做就更加爱抬了。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天他就偏说地,抬起来两眼阴森森的,颈子上两根筋比手指头还粗,要吃人的样子,不由人家不服。其实也不为什么大事,不过是好玩,再说爱抬杠也不算什么缺点。
钱素素原先在供销社当会计,现在没得当了,也就想开了,不赌不嫖的也就由他去。两个人从前谈恋爱时也时髦过,穿过时装,染过头毛,蹦过迪斯科,动不动还送生日礼物什么的。可正经过日子了,才晓得油盐酱醋也是钱买的,浪漫不过是人生的小点缀,就像那些缩水的时装中看不中穿。这些真相本是一点一点显露出来的,冷水锅里煮青蛙,时间长了也就跳不出来了。不过生活的本相一旦被他们看清,日子反倒安稳了踏实了,再没有那些小资情调想入非非。何况一年到头倒有一半日子要靠他嘴上功夫吃饭,所以这一百八十天也是要让他几分的。
来喜狠就狠在他眼睛毒,是个茶虱子。
每年桃花汛一过,天堂山一山春水都漫将下来,沙河暴涨,本来遍地鹅蛋石的河滩陡然辽阔起来,喧嚣妩媚起来。一河碧水,伴着云起云飞,还有满山疯长野放的映山红,一路到了城东又被龙头崖一劈,分作两股,流作一个大大的“人”字。于是这百样人生也就有滋有味地展开了。这两年公路全线贯通变成国道,这人见人欺的小县城顿时身价百倍,抖将起来。也不为旁的,就因天堂山出产一种野茶。这茶长得野味道更野,有个醉十里的故事说的就是这种茶。小城本来就是几百里天堂山的瓶子口,瓶子里装的是竹木茶炭四样宝。如今四样只剩一样了,野茶就更显得金贵。总之有茶就有市,有市就有利,有利就有来喜这种人。
来喜贩茶并不往茶市里去,茶市在靠沙河的空场上,人比蛆都多,他这人顶怕嘈杂。不就图一篮子菜钱吗?犯不着跟绿头蝇子一样。来喜的位置在路口拐角上,不显山不显水,三言两语把事一办,轻巧巧地就家去了。这天头一发过来的是两个妇女,蛇皮袋里约摸有五斤货,开价三百。来喜伸手在袋里两把一抄,那女的脸就变了:老板你要成心买,少一点也中。来喜两手拍拍就蹲下了,也不忍心拆穿她。妇女的交易,心黑也黑不到哪去,何苦?因此眼皮也懒得动的。二一发是个腮边有条疤的老头,也有五六斤货,开价四百八。来喜一翻一拣,晓得货值。这茶片片肥厚,三尖毛挺,只是做工差,龇牙咧嘴的不很好看。疤老头见他不吭,凶道:你买了不亏,老翻有什么翻头?来喜拍拍身后的菜篮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是兑两个零钱花花。你要是急卖呢就降十块,你要想卖个好价就往里再走几步,这茶能值五百。疤老头眨眨眼叹口气道:看你是个行家,卖把你。然后过秤,付钱。来喜兴头上来了,再放两句狠话把他听听,说你老鹰涧竹丝坑的茶挑到天边我掸眼也能认出来。疤老头一愣,连连点头,讲声有事,急颠颠地去了。
买了茶,他还不往茶市里去,这叫茶正不怕市口歪,此时日上三竿,真买家还没逛到这边来。果不其然,抽完一支烟,过来三个出差的,手上捧着一包叶子。来喜不出价,只讲把你手上叶子跟我的比比。三个人一碰头,嘴上不讲,脸色已动了。来喜道,我有三不卖:不识货的不卖,拿去送礼的不卖,不会品的不卖。三个人打哈哈,说口气不小。来喜道:我看你们像个干部样子,是个吃茶的主,才敢讲这话。有些人买茶光图好看,到家又喊上当,这种坏风水的事我是不做的。你们到天堂山是买什么?是买一个野字。野了才绿色,才环保!又讲:凡事都要实事求是,要想送人,不如买魁尖,买雀舌,买黄芽,做得光堂,名气好听,人家才肯领情。要想自家品,买我茶就算买到顶了。外国茶我讲不好,中国茶也就这样了。还讲,茶叶里头学问,头一条就是产地,阴山茶还是阳山茶,你外乡人哪能搞得清?深山老洼悬崖壁下的阴山茶,一年难得吃几回紫外线,整天云山雾罩,臭氧层不晓得多厚,没有工业污染噪音干扰,一年也产不出几斤。这才叫真正的极品!
三个人被他嘘得晕头耷脑,吱也没吱就将茶分了,还快活架不住,跟白捡一样。看他们急猴猴的样子就多砍两刀也没事,这些人承受能力强。干部来钱容易,来钱就跟妇女来月经一样,花钱就跟撒尿一样。不过来喜心不大,见好就收。
来喜向来心不大,一天一趟,保他菜篮里有鱼有肉有酒就中。搞好了外加两包红塔山。这种日子才叫会过。他时常教导老婆:茶虱子茶虱子,就是茶过市小小吸上一口血,吸多了就不叫虱子,叫老虎。你要牢记啊。茶市就是我的钱夹夹,没有了才去拿。拿多了就不是好儿子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哎,你眼红那些当老板的啊?天天尖头巴脑,抠屁眼吮指头坑蒙拐骗,赚两个票子看见干部要拍,看见税务要请,看见公安都滴尿。那都是孬逼养的,人活得不像个人了,赚钱有鸟用啊?老婆被他训得一愣一愣,怄是怄却也没有法子道他。老婆晓得,茶虱子靠的就是一张铁嘴,嘴功不硬当不成茶虱子,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
可没想到,他竟然栽在这张嘴上。
2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当天晚上酒喝得也不多。他这人对酒的要求不高,不在乎牌子,够五十度就中。酒上了五十度就不容易造假,但晕晕乎乎的效果都是一样的。喝着,他们的宝贝女儿任敏突然问,下学期我还在不在城关一小上学啊?他一愣,把眼皮撑开说,我们家小敏是神童哎,现在就考虑上中学上大学了。小敏把耳朵捂上鬼喊:不听不听,我不听这些废话!你们就讲我还上不上了?上就拿二百块来。什么话?小敏讲这叫保留学籍费。
当时他看见钱素素的目光像刀片一样闪过来,就没敢吱声。这是他家的规矩,是钱素素用三个月不许近身的代价立下的规矩:社会上的肮脏事牢骚话一律不准当着小敏的面说,小敏是个女孩子,你们外头那些流氓话学回家来像什么样子?他想想也对,小敏是祖国的花朵,花朵是经不起污泥浊水污染的。所以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闷,没有任何评论。直到躺在床上,素素才冒了一句:越来越不要脸了。
这也就罢了。没想到钱也交过了,事情过去两天了,放在旁人也许早就忘了,偏偏那天早晨他在街上又碰见了城关一小的杨校长。碰见了他就忍不住想讲两句,他夸杨校长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其实也就打了几句哈哈,杨校长跟他也算是熟人,念高中时还同一个年级,说过也就忘了。钱都交过了谁还较真干吗?所以说过也就没往心里去,到家他提都没提。
谁知傍晚他正和一班子辩友在分析别斯兰事件和巴以冲突前景的时候,钱素素一头乱发疯了一样冲进人群抓住他就走。钱素素说,你女儿头都要掉了,你还讲不够啊?还别斯兰!还巴以!跟真的一样。什么叫头都要掉了?你别吓我,我心脏不好哎。素素说,你没长眼睛啊?你自己去看!
慌急慌张赶到医院,在外科走廊上,小敏躺在一张写字台上。一个铁架子放在头前,下巴上套着一根皮带圈,皮带另一头穿过滑轮,滑轮下吊着两块红砖。他喊小敏小敏,可小敏两眼紧闭,怎么叫也不理睬,两行泪却水龙头一样朝下滚,小脸都淹肿了。把来喜心疼得恨不得拿嘴去接拿舌条去舔,可又不敢碰绷带,生怕把头碰掉了。放眼望去,走廊上病房里全是铁架子,全是吊胳膊吊腿的。他不知这是怎么了,不知这是一个什么日子,想到了别斯兰和耶路撒冷,他也有点冷。然后就脑袋开始膨胀,脚下有点发飘,他想吐。
他家小敏是顶乖巧的一个女孩,见人就喊见人就笑,小嘴巴不晓得多甜,这是出了什么事?跟同学打架打的?上体育课摔的?讲出去别人也不相信啊。
后来他找到了医生,医生很年轻,说这叫颈椎脱位,没有十天半个月卧床好不了。他说不可能的嘛,早上还好好的嘛,中午还活蹦乱跳的嘛,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那医生的目光从眼镜外头一扫,冰冷。他一抖,忙解释自己是不懂,吓死了,他的伶牙俐齿全部不听指挥,脱了……位?
医生旋开玻璃杯比方给他看,说就是这样的,错开了。又拿片子给他看,说是第二节和第三节。医生说颈椎里面装的可不是水,是中枢神经,也就是中医讲的千斤,如果不能及时复位后果是很严重的。怎么严重?全身瘫痪,或者死亡。后来来喜就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
再后来,钱素素来了,把一盒饭往他怀里一搡。他听见小敏叫,妈妈。小敏到现在都没喊过他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于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了,具体地说,是和这张嘴巴有关。他也只有软软地靠在墙根等待审判。
素素说,你还不回家睡觉?干耗啊?
他把身子晃晃,没敢动。家里两个女人都在恨他,他不能找死。
下晚小敏睡着以后,素素又说时间还长得很,你不睡觉怎么搞?想表现一下?迟了。又说从今天起,大家轮流值班。
其实来喜早就困了,靠在墙上就更加发困,下午为别斯兰的孩子操了半天心,晚上又为自己的孩子揪心揪肺,他能不困吗?但素素的审判还没开始,你总不能让她缺席审判,犯错误的人是没有自由的,必须让素素把气出掉,他眼睛才合得上。果不其然,素素看他还不走就心软了,把他拉到外面大厅里,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才冒一句:你这张臭嘴怎么就是夹不住?
他说,我不就这一点业余爱好吗?人嘴两块皮,闲着也是闲着。
业余爱好?素素说,我看你比职业选手还专业。人家女人家嘴巴碎,嘀嘀咕咕忍不住要讲,你倒好,你那两块皮……我都不好骂的!比女人瘾头还大。
来喜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啊?到现在我都汗毛凛凛的不敢吱声。
出什么事你看不见吗?素素说,你肯定跟杨校长讲过什么了,杨校长肯定批评许老师了,不然许老师不会发那么大火。从前她对小敏多好!
来喜想想,说我也没讲什么啊?就是夸他有想象力,这种新新中国的点子都能想得出来。这有什么呀,我们是老同学,开个玩笑都不能开呀?
还有呢?
还有,来喜一拍脑袋,想起来了。我是讲他幸亏是校长,他要是县长就可以收保留县籍费,他要当国长,就可以收保留国籍费,他要当人类类长,还可以收保留人籍费。这不都是开玩笑嘛。他钱都收了,讲两句话不能讲呀。
这就对了。素素把头点得很严肃,不然许老师不会下手这么狠。许老师是个多文静高雅的人,吃饭一粒一粒数,讲话一个字一个字吐。肯定杨校长也去挖苦她了,她才把小敏搞成这样!
原来小敏是被她拽伤的。来喜都想象不出,拽红领巾能把颈椎拽脱位,这要多大的力啊?又一想小敏的颈子细,发育又没完成,猛然拽一下头掉下来也是有可能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小生命就更脆弱了。但许老师大概也不是故意的,那还不至于,她大概也没想得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
素素说,你讲现在怎么搞?晚上许老师又到家里来了,下午送医院也是她送的,还带了一大堆水果,她吓死掉了,眼睛都哭肿了。
来喜说,她受委屈就拿小孩子撒气啊?挖苦一下就气成这样啊?
素素说,也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有一点事就控制不住。
来喜说,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送点果子就能把事情了了?
素素说,不算了还能怎么样?小敏还在她手心里,班主任又不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大干部,还能撤销一把过过瘾,认倒霉吧。
更年期到了就能犯法啊?你控制不住就能杀人啊?不是故意就能逃避责任啊?来喜越想越来气,声音越来越高,本来还有点瞌睡的,现在知道了真相就一点也没有了,半点也没有了。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和一下午的窝囊气现在终于有了发泄口,他也有点控制不住。他把颈子探出去,两眼放光,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只手还指指点点,老鹅护食一样嘎嘎地凶叫。
素素见到他那副德性就烦,说声不跟你讲了,讨厌!掉头就走。
可来喜的精神头已经上来了,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肚子悲愤正想冲破牢笼,他要为真理而斗争。本来他还在等待审判,可照这个情况看,被审判的不该是他。他就是有什么错,顶多是嘴巴不好,开玩笑过度了,你有本事你来打我嘴巴,可你们呢,拿小孩子撒气!你乱收费是错误在先,你体罚打骂学生是罪加一等。可他在大厅里团团转了一圈,那么多坐着躺着的陪护者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种感觉真是非常不好,非常地不好。他恨恨地把一口吐沫响亮地咽下肚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喉结是那样孤独地跳了一下。
3
然而第二天他就遇见熟人了。
第二天小敏要解手,这小孩子现在人大了主意也大了,说什么都不肯用便盆,非要上厕所。你在医院里,男人女人是没有区别的,顾不到那些。但她死活不听,小脸憋得通红,眼看就憋不住了。你是别的病也就罢了,这种颈椎病,万一头再掉下来怎么办?来喜说你头套一拿一辈子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把头歪着把身子扭得像麻花一样学给她看,他还不敢说有生命危险,生怕她受不住,他说小妈妈哎你就听我一次吧!小敏被他的表演逗笑了就同意用便盆,但要求用床单替她遮一下。于是在他双手举着床单有点难度的时候,一个老人家过来帮忙。他千恩万谢过后发现这老人家正是那天急猴猴卖茶叶的疤老头。疤老头也有点发呆,眨巴眨巴眼说,原来是你呀。
所谓不打不成交,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卖茶的贩茶的,赚钱的讨巧的,都是瞎忙,其实最后钱都送到一个窗口里了。医院,火葬场!
两个老相识攀谈起来格外热烈,这才晓得疤老头那天不是不懂行情,而是急于抓两个现钱来救儿子命的。农民的交易,一年累到头,也就是悬崖底下石头缝里才能抠两个现钱。看看,转眼就丢到水里了,丢到水里响都不响一声。疤老头讲起来伤心得很。原来疤老头的儿子也是不懂事不听话才惹出事端的。村里改选关你屁事啊?村长想连任,就讲一张选票三十块,年轻人不服气就闹事。他儿子是个退伍兵,识两个字见过世面了,就以为自己牛逼了,还写信讲这叫贿选。他贿选不贿选,当不当村长跟你有屁关系啊?还落三十块钱花花。不听。结果你看看,肋巴骨三根,腿还剩半截!来喜跟着去看了,小伙子浑身纱布还插了好几根管子。来喜问,他打伤了人就没人管?疤老头说,谁管?没要你命算是客气的。这就叫枪打出头鸟,你摊上了你就认倒霉。他要的就是你闭嘴,你嘴巴不老实就还有苦头吃。
这话听得来喜老大不舒服,当着老人的面又不好讲,便在疤老头背后对小伙子举起大拇指晃了晃。那小伙子本来任老头怎么骂都不吱声的,此时忽然一滴泪滚将下来。疤老头见了,伸出巴掌抹了抹,叹了口气。
疤老头转身说,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年轻时候比他还犟,犟有什么用?你心强命不强嘛,你不该到农村投胎嘛。你牛逼老子不牛逼啊?从前看见人作恶也想打抱不平。结果怎么样?你看到没有?疤老头指着他的疤说,人家当面不吱声背后给你一镰刀!你不是嘴巴不老实吗?你再讲啊?有句话你到老都给我记住: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
来喜听得头皮发麻。疤老头这话是大声喊出来的,弄得他心里一阵狂跳。心想农民就是农民,你怎么教育都白费。解放这么多年了,改革这么多年了,还是这种水平!还是这么迷信!简直愚昧,简直反动!跟这种人还有什么讲头?本来他还以为终于在医院找到熟人了,可以一展话喉了。起码,也可以把心头的郁闷絮叨絮叨,起码可以把思路理一理。可现在一点情绪也没有了,疤老头问他小孩情况的时候,他三言两语就讲完了,讲完就借口有事赶紧逃开,提都懒得再提。
现在他终于明白听众的重要了。在街头跟人家辩论的时候,有人拍巴掌他还不当回事,现在才明白那就是听众。县剧团唱老生的老胡头,人家问为什么不唱了,他回说没有听众,宁愿天天捧个小茶壶到街头听他们辩论。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他在医院找的也不是熟人,是听众。你讲得再有理人家听不懂也是枉然,对牛弹琴说明你自己脑袋泡过泔水了。
十天半个月也快得很,转眼小敏就活蹦乱跳能下地了。几个医生拿着片子一看一商量,就叫来喜去办出院手续,他一口气也就松下来。只是到窗口结账时候才又紧了一下,三千块押金也没见什么大治疗转眼只剩几张纸。心想他混到今天也就是个虱子级别,这地方才真正是个大老虎,他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挣够这个数啊。
倒是小敏可爱死人,听讲要出院了一蹦多高,还一本正经去跟病友们道别:叔叔再见阿姨再见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其实跟病友是不宜讲再见的,但童言无忌,人家也不计较,反倒都夸她乖巧懂礼貌,夸她漂亮文静会疼人,还说一看就晓得这家大人有修养有水平。夸得来喜也有点飘,想都没想就把剩下的那几张纸塞到疤老头儿子的枕头底下。
出了医院,疤老头又追出来再三再四千恩万谢,鼻涕眼泪都下来了。讲来年一定要送一斤好茶,讲一定要请小敏到山里去玩。还说你那个事我看也算了,不要再去跟人讲什么理,这年头没理可讲,只当是花钱消灾,只当是花钱给恶人买药吃。听得来喜头大了一圈,累死人,再讲下去就要扯到嘴巴的功能了。
第二天小敏就戴着石膏箍子欢天喜地上学去了,两口子狠狠在家睡了一天,恶补。到晚上放学,小敏回来家就讲,许老师表扬她了,许老师给她发了小红花,许老师还说要推荐她当少先队大队长呢。
当时正吃着饭,钱素素望望他,不吭声。他扭头去望天花板,也不吭声。是夜,两个人却翻了一夜烧饼,燥热。又都觉着,无话可说一样。
天亮时,落雨了。那雨细细的密密的,正是烟花三月青山绿水季节,可他怎么看怎么来气,心都要长毛了。
4
来喜有个辩友叫陈家奇,是个开茶社的,铺子就在十字街,看来喜闷得不行就提议大家喝杯酒。酒能释怀,也能壮胆,几杯下肚眉头自然就松了。这班子人自称辩友,其实也就是一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为表示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被抛弃,就需要有一种形式来证明而已。这形式就是辩论,个个口若悬河舌如利刃,其实真遇上事是没几个有主张的。钱素素就挖苦他们:讲国际大事头头是道,讲国内小事眉飞色舞,就跟电视台气象站差不多,印度洋海啸它都能预报,明天家门口是阴是晴它不晓得。钱素素不认为纯粹性辩论有精神价值,她说那不过是为陈家奇摆茶摊捧场罢了。她说练吧,把嘴练活泛了吃豆腐不硌牙。
所以这帮人喝酒也就是嘴巴上快活快活,这点他还不清楚吗?他讲这次吃了个闷头亏,大家都说亏大了。他讲累得半死,大家都说见瘦了。他讲算了不想再烦神了,大家就说那你不算了还能怎么搞?这班辩友又分为四大流派,平时也互相捧捧场,当真把自己看成文化中人。讲到妙处还鼓掌喝彩,还专门找纸记录,某月某日某先生就某问题讲到某处时出妙语一段。那元老派好引经据典,此时便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名士派好哲理玄思,便大谈退一步海阔天空,世上事了又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平民派好世俗情怀,便讲和气生财笑口常开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自己属学院派的,平时靠概念逻辑说话,有点新思维的意思,但此时见大家无聊到这种程度,他也确实有点烦,就把一双醉眼红彤彤地睁开来,说你们真把我当肉头啊?我是不吱声哎,我女儿差点叫人家把头拽掉了我能不反抗吗?我是在悄悄收集证据哎。于是这班人又反过来论证,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还具体摆出了一二三四。
那陈家奇忽然想起来,对面开杂货铺的老蔡家有个小孩,就在城关一小,老师也姓许,不如喊他来问问。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正是小敏的同班同学,据他说那天好多同学都在操场上玩,亲眼看见许老师牵着小敏的红领巾往办公室去。于是众人七嘴八舌连哄带骗捉刀代笔,硬是用油炸臭豆腐外带一包花生米,换来蔡豆豆同学亲笔签字的一纸证明:
我证明,那天我们在操场上玩,看见许老师拉着任敏同学的红领巾到办公室去。任敏走得慢,许老师就猛拉她,后来任敏就生病了。
到了晚上,来喜回家一句话不说,脸黑半天把那张证明往桌上砰地一拍。
钱素素捧着那张纸,看着看着热泪就往外一喷。她好像看见小敏像一条狗一样被许老师牵着,稍微慢一点许老师就恶狠狠地一拽,慢一点就一拽,从操场到办公室才几步路啊?硬把颈椎拽脱位了!她喊道: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来喜说,你以为她是什么好鸟啊?心理变态!
素素说,你有什么冤屈也不能对小孩子下手啊?
来喜说,小敏那么小,小脸那么嫩,平常我都舍不得碰一下,给她随便拽!
素素说,你拽就拽一下,打就打一下,硬把颈子都拽歪了!
来喜说,还想哄小敏当大队长,我一听心里就来气。
素素说,就是。我也是窝一肚子火,把我们当傻子玩啊?
5
两口子是一起到学校去的。来喜道你怕我辩不过他们啊?素素说又不是去打架,什么辩得过辩不过,老实讲我就是怕你那张碎嘴。冬瓜秧子扯西瓜藤满嘴跑火车,到最后把主要目的都忘记了。来喜想想也对,这种事用不着多少理论水平,你乱收费你体罚打骂学生还需要论证吗?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要学校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并且保证以后不打击报复。
杨校长倒是彬彬有礼客气非常,让沙发搬椅子,烫茶杯泡茶叶,忙过一通才说话。说来喜你那天讲的收费问题我问过了,你批评监督我们是对的。但情况稍微有点出入:我们确实对个别学生收过保留学籍费,这是针对那些户口不在本地流动性又很大的学生,一般都是父母做生意到处跑。这样的情况学校是要控制,否则教学资源就流失了,该进的进不来,不来的又占了学位。但你们家任敏不存在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收任敏保留学籍费呢?来喜刚要反驳,杨校长又抬手止住了他,说但是,他强调了但是,捐资助学是有的。三百两百,五百八百,最高还有捐一两万都有的。学校要发展,经费又有限,不靠社会各界的帮助我们一天都混不下去啊!等一下我领你们去参观参观,我们新教学楼就要起来了。我做梦都梦见新大楼哎。
来喜说,你的意思是,那二百块是我们自愿捐的?
那当然,杨校长说,捐资助学的第一原则就是自愿。
那我们家任敏是扯谎了?
也不能那么讲,小孩子听不清楚听误会了都有可能的,才二年级嘛。
来喜一口气差点把自己憋过去。心想自己准备了那么多你来我往的招数,被他轻轻一闪就化解了,还没过招就化解了。小敏有没有可能把话听错呢?完全有可能,小孩子玩性大,老师前一句后一句也不一定很有逻辑。那么反倒是自己无事生非了?
倒是钱素素比他冷静,说费我们交都交过了,是自愿是被迫都无所谓了。我现在想不通为什么许老师会这样?就算任来喜错怪了学校,他嘴巴臭,话讲过头了,你怎么能对小孩子这样呢?说着眼睛就红了。
杨校长一脸的茫然,等了半天才悄悄问,怎么样?
来喜这才把学生证明和医院诊断拿出来。本来这个问题是放在下一步谈的,现在只好两步并作一步走了。
那杨校长倒也爽快,沉吟一下就说,我给你们先表个态:这个事情如果属实,学校绝不姑息,这还得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当然,你们也要给我一点时间,先调查一下,领导层也要研究一下,你们看怎么样?
两口子互相望望,二话没说就告辞了。当然要给领导时间,办什么事都要时间。然后说好一个星期内给答复。然后两口子就心安理得回家了。都觉着,杨校长有这个态度还有什么话说?
来喜讲,从前我还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两把刷子。素素讲,人家这才叫真本事,头脑清楚,一是一二是二。哪像你,冬瓜秧扯西瓜藤领带裤带都分不清,还自以为是辩坛高手!
谁知一个星期过去,两个星期也过去了,日子就像树叶一样长得疯快,眼看就要放暑假了,还是没有消息。当然这期间来喜也没闲着,他偷空问过小敏,当初许老师是不是讲收保留学籍费,是不是她听错了。小敏答得嘣脆,当然是啦,老师说不交下学期就没有位子。但再三再四问下去小敏就有点烦,说不记得了。其实这话已经认不得真了,讲过没讲过意义都不大了。来喜的意思是想在家里挽回一点面子,省得素素老埋怨他这张嘴惹祸。这点小伎俩当然被钱素素一眼就识破,讲他这叫自己尿歪了却怪马桶漏。
但老在家等也不是个事,老在家等就好像他们不是认真的,是讲着玩的,这样就不得不再往学校跑。头一次学校答复是杨校长跟教育局考察团到外地学习去了。第二次杨校长说还没调查清楚,要慎重,对老师的处理一定要慎重。第三次好容易把杨校长堵住了,却一把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说,来喜啊,这话是老同学我才对你讲,你觉得许老师是那种人吗?这种事是不好随便讲的,这不光是个名誉问题,还是刑事责任问题,要对她一辈子负责的。还要等等再说。
这样讲起来,倒是来喜不负责任。那小敏受的伤害谁来负责呢?
茶社的辩友们都被激怒了,说这样秃子头上明摆的虱子都拈不掉,全县的孩子们还有什么安全感可言?交给这样的学校哪个家长能放心?
辩友中有一个亲戚就在县教育局工作,还是个办公室副主任,此人立即被发动起来。当晚就在读月酒家摆了一桌,那王主任也是个爽快人,指点他们说,你要搞个投诉材料,要正式一点,要打印的,字要大一点,证据要复印,要做塑料封皮。这样领导看了舒服批得也爽快。这样两口子就正式告到县教育局。
在教育局倒是受到了重视,王主任打电话声音兴奋得有点发颤。原因是现在正在抓行风抓师德,你们赶在刀口上了。王主任说局里已经成立了调查组,纪检委政教科和小教科都抽了人,你就等好消息吧。
其间耳报神包打听们也都不断有新消息传来,主要是关于城关一小的内线情况。说那个许老师是个老姑娘,四十多了,性格有点古怪不假,但书教得好大家公认。说那个杨校长从前的确追过她没追上也是真的,但杨校长现在正春风得意,是副局长的候选人,也不一定真会包庇她。这里的关系比较复杂一时还看不透。说他们这件事学校里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紧张得不得了,内部已经开过好几次会了。谁都怕出事啊,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啊,所以前景难料。
来喜讲,这些话通通是屁话。她是不是老姑娘,姓杨的当不当局长,他还想不想包庇她或者趁机搞上她,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啊?但嘴上这么讲,心里也还有点小舒服,你人坐在家里就有这么多消息上门,说明了什么?
连钱素素都讲,看不出来,你这人还有几两号召力嘛。
他唱洋腔道,你是从来不把我放眼角里的。
素素就笑,半斤鸭子四两嘴。
过了忐忑不安的几天,有天下午,县教育局忽然来了几个人,说他们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这次调查领导是重视的,是认真的,谨慎的,程序也是规范合法的,现在把结果正式通知你们:没有发现许老师有行凶的证据。
来喜跳起来,我们也没讲她行凶!
那人笑眯眯地讲,也就是说,任敏同学的颈椎脱位与许老师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我们没有找到证据。
6
什么叫没有因果关系?教育局的人不解释。现在随便什么人只要戴顶公务员帽子就成官员了,讲话都跟国务院发言人一样。想当初来喜刚毕业时县里也要留他在农林局的,他害怕端茶倒水地当狗腿子,仗着自己专业好非要到第一线去,结果跟他一起回来的同学现在都当局长了,讲话也哼啦哈了,他反倒成了茶虱子。这也就罢了,但因果关系来喜还是懂的,你不解释就能混过去吗?有同学证明许老师拉了小敏的红领巾,算不算因?小敏颈椎脱位是有诊断书的,算不算果?小敏中午还活蹦乱跳下午头就歪掉了,算不算因果关系?但人家不跟你解释,也不听你提问,他们只是彬彬有礼地来,笑容可掬地去,履行告知义务。政府是作为的,政府已经作为了,执政能力已经提高了,接受不接受是你自己的事。
不争论是个法宝。人家知道你是辩坛高手,人家不跟你辩。来喜两口子目瞪口呆,像两截树桩子栽在家门口,眼睁睁看着教育局调查组钻进轿车走了。那个干部还对他挥挥手,来喜也礼貌不过地把手举起来。过后才发觉这只手太可恶了,简直是助纣为虐,简直是引颈就戮,于是这只手又狠狠地扇在自己的脸上。扇在脸上他也不觉着疼,只觉得白光一闪,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就好像美丽的肥皂泡,轻轻扬起又轻轻碎裂,一切只不过是个过程。到这时他才明白,那个深山里的老农,那个老鹰涧的疤老头,他才真正是首先到达真理的人,这年头没处讲理!没道理可讲!
不过茶社里的辩友们可不这样看。这帮无职无业无聊无事之人现在全都振奋起来了。不能就这样算了,他们说,来喜哎,你要现在就坡下驴你就臭掉了,在这地头就没法子混了。自己的冤屈都讲不出理来,你算什么辩坛高手啊?狗屎!他们都这么说。这一回倒是认识高度统一,元老派讲穷且弥坚不坠青云之志,名士派讲道之不存人何以堪,市民派讲欺人不欺贫打人不打脸,只有他这个学院派陷在那个因果逻辑里出不来。
来喜双手高举悲愤无比——没地方讲理呀!
没地方讲理?有。他们讲,现在那些小报记者比蝗虫都厉害,你要给他报料,还有二百块报料费呢,你干不干?来喜说,狗日的不干!
当下有人就掏出手机给省城的侄子打了电话。那侄子先是说要商量一下,但几分钟以后就有回话:说巧了,现在上面正在抓行风建设,正想找几个不怕死的来杀杀威呢。他说要再找几家媒体,要引起全省新闻单位的关注,没有声势不中。
这就叫山穷水复柳暗花明,调查的调查,采访的采访,曝光的曝光。照相机录像机手提电脑,就跟玩一样。这帮记者到底是专业水平,眼睛毒嗅觉灵笔头厉害嘴功也不差,把小敏的同学摸得清清楚楚,把学校老师摸得服服帖帖。连杨校长都出来表态了:学校没有及时处理是错误的,对同学对老师都不负责任,他要向全县人民做检讨!尤其过瘾的是报上登出来一张照片,是许老师的,平时蛮讲究蛮漂亮的一个老姑娘,此时哭得比寡妇死了儿子还难看。
县里的舆论形成了强大的压力,那几天教育局的领导天天都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请全县人民来监督他们,帮助他们,他们保证对每一个学校每一个教师都要进行检查,绝不姑息迁就。又有更多的乱收费和违法乱纪被揭露出来。那几天是全县人民的节日,好像憋了多少年的恶气都出出来了,所有的唾沫星子都溅向学校,蛇信子一样舔着那些学校那些老师们的神经。
那几天来喜也成了英雄,走到哪都有人龇嘴跟他笑跟他打招呼。来啦?在陈家奇的茶社,一班子辩友早就恭候了,人一落座茶就端上来。都讲,这回板上钉钉了。也有人替许老师惋惜的,讲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可惜了。讲人这个东西跟草木一样,当开花就要开花,当开不开,必然要开怪花。讲过了还相视一笑,那意思大家都是明白的,但并没有人接茬。明白就行了,讲多就庸俗了。这班辩友都是文明的人,高雅的人,黄段子是不讲的,搞低级趣味没意思,现在就更加不能搞了。
然后就是下了两场雨。这雨下得有点怪,下一阵停一阵,来几滴雨又来一气大太阳,跟抽风一样。并没有风,下雨没风,天晴也没风,可人就折腾得有点受不住,整天身上潮潮的,心里恹恹的,烦。小敏快放假了,期终考试已考过了,学校里还没有表示。
突然有一天法院来一个人,说城关一小的许静娴老师以侵害名誉权将你告上法庭。请你×月×日来县法院应诉,请签字。还问,你是叫任来喜吧?
来喜有点发呆,半天反应不过来,简直岂有此理,简直太岂有此理了!
法院的人说,你要有不同意见可以反诉嘛,但签字还是要签的。
来喜抖抖地签了字,喊,反诉,我一定要反诉!
然后就提出反诉。针对这位许静娴许老姑娘的以攻为守,除了反诉还有什么办法呢?要求她连带城关一小公开赔礼道歉赔偿医药费以及精神损失费,这些费用在她要求的基础上统统翻一倍,不翻一倍不足以平民愤。
这个人已经疯了,来喜觉得跟一个疯子玩游戏本来是不厚道的,可现在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否则别人会认为他是疯子。这就相当于一场豪赌,升级大战并非双方的本意,但赌红眼了必然以命相搏。
这个决定得到了空前一致的支持,辩友们自不必说了,就连钱素素也认为到了这一步想躲是躲不开的。其实钱素素早就想过这条路,只是她一直不想把事情闹大,现在,非闹大不可了。就连小敏都认为许老师太赖皮了,许老师怎么会这样呢?她托着小脸问,许老师讲故事讲得多好听啊,卖火柴的女孩,皇帝的新装,还有美丽的小人鱼。她不相信美人鱼饿了也要吃东西的。当然,这些事他们都背着小敏商量,他们不想让小孩子介入进来。小孩不要管大人的事,钱素素说。
辩友们也有帮他请律师的,来喜拒绝了。他说,我要是连这个理都辩不过来,我就在你陈家奇的茶社里吊死!众人都笑,讲正好检验一下我们的辩论水平,实践是检验标准嘛。其实他们心里并不服气,都认为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斗,胜负是明摆着的,来喜运气好,是老天爷安排他出风头,上帝都掷骰子了旁人怎么挡得住?辩坛第一高手非他莫属了。
接下来这个夏天,就是精心准备这场法庭辩论。战略上藐视,战术上还是要重视的。他仔细研究了相关的法律条文,《刑法》《民法》《教育法》,乃至《宪法》和《治安管理条例》,还有相关的政策文件以及新闻报道。他发现深入进去还是很有意思的,谁告诉谁举证的原则,强势者首先举证的原则,还有那么多的新闻报道,统统对他有利。随着研究的深入,原先的怒气怨气不平气逐渐被游刃有余举重若轻的静气取代,他假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场景,各种刁钻古怪的问题,都被他轻而易举地化解。相反,他的提问温文尔雅,礼貌而又尖锐,对方的律师最后只能请求法庭在判决时充分考虑他的委托人是个老姑娘。
到这时,辩论的纯粹性已经开始显现,对一场没有悬念的辩论来说,辩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怎么辩。他要辩出风范,辩出格调,辩出华彩,辩出美感。他要为辩坛设立一个门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入辩坛的,他要在本县的法庭辩论史上树立一个标高,今后一谈起法庭规范,人家就会记得这样一场经典的案例。为此他还查阅了国外的材料,但这方面的细节甚少,只好找外国和港台的影碟来参考。他发现人家的辩论才叫上档次的辩论,发现了穿法袍和戴假发的妙处,还有人家说话的那种语调。请,提请,我请,请问,请设想,请回答,请注意,请验证,请裁定,太妙了。有一本书上介绍,当今国外的法庭辩论早就对事实陈述不关心了,人家的常用词汇是后符号后举证后在场后他者,你要不搞纯辩论人家都不带你玩,法庭都不承认你的律师资格。典型的判决书是由一段案情陈述、两段法庭采信和七段辩论记录所组成,那儿已经是纯辩论者的天下。当然这仅仅是个发展趋势,目前还轮不到中国。但辩护词的文体意识还是需要的,凤头猪肚豹尾,起承转合,预伏呼应转折递进,还有暗示隐喻和呼告,统统都是要的。
在这样的精心准备和一边倒的舆论之下,结果已经呼之欲出,已经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宣判时,他甚至连一点兴奋的意思都没有,笑都没有笑一下,判决书写得太差。法院很自然地采纳了他提供的和媒体记者调查学生取得的证据,判决许静娴许老师的侵害事实成立,赔偿任敏同学医药费三千元,精神损失费六千元,承担全部诉讼费用。
当然,许老师不服,她表示要继续上诉。这倒是令他有点意外,本来的设计中还有一场对许老师表示理解和歉意的对话,自然也就无法进行下去。许老师的冷静也让他吃惊,好像她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来诉讼不过是利用这个场合公开表示不服,她需要这个讲台。好像她来辩论仅仅为了辩论本身,她才是个真正纯粹的辩论者。另外,许老师最后跟他照面的时候,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好像是在冷笑,又好像是在嘲笑,更好像发出某种信息。
这也让他心里很不舒服。
7
再过多少年,来喜大概都不会忘记许老师那天的样子,穿黑色连衣裙,领口开得很低,脸色苍白,寡言少语。最后跟他照面的时候,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好像是在冷笑,又好像是在嘲弄,更像是发出某种信息。她想表达什么?来喜一直猜不透,于是这就成了一块心病,蒙娜丽莎一样的迷。
开学的那天,小敏早早就起来了,催早饭,催换衣。她要上三年级了,显得格外兴奋。她的颈椎已完全长好了,为了巩固,还让她进行了一些康复锻炼,学会了双手顶倒立。小敏是个乖乖女,爱上学,成绩也在班上数一数二,是个从来不要大人烦神的孩子。可那天她走了以后,钱素素一失手就把饭锅扣在了地上。
当然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很难证明这二者之间有什么逻辑联系。
然而事实情况是,她中午回家嘴角就破了。问她,说是摔跤了。再问,她就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好好的,突然就跌倒了。然后第二天头撞在树上,肿了一块。第三天眼角有一块紫斑,是打架打的。说是班上有个男生让她捡东西她不捡,伸手就是一拳。三天下来,一身新衣服已经破了好几处。
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但并没有引起重视,钱素素提起来来喜也没当回事。他认为小孩子大了磕磕碰碰总是难免,哪个小时候没打过架?钱素素比他心细,她认为小敏跟上学期明显不一样了。以前回来家小嘴唧唧嘎嘎讲个不停,老师怎么样,同学怎么样,现在除了写作业就是发呆。问她,她也讲不出个什么,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
反正跟以前不一样了。
有天半夜,钱素素像弹簧一样突然往起一坐,然后一脸大汗喘个不停。问她梦见什么,她讲不记得了。然后她轻手轻脚下床,悄悄把小敏的书包拿过来,从里面找出一把一尺长的大螺丝刀。她抖抖地问,小敏要这个干什么?
来喜也蒙了,一个小女孩怎么玩也玩不到这个上头来啊,她如果没有受到威胁,怎么想得出来准备一把螺丝刀?这是凶器啊。于是就想到要和老师沟通。但班主任还是许老师,跟许老师的官司还没了结,这个沟通就变得很难。
怎么难也要去,这不是开玩笑的事。钱素素说,我去。女人跟女人好讲话,不管心里怎么想,但毕竟没有正面冲突过,总不至于当面撕人家脸吧?
这场会面很平静。许老师说她也发现小敏这学期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其他的不正常还没发现。但她提醒家长要配合学校工作,说班干部改选是学校的安排,目的是让每个孩子都得到锻炼。小敏是不是因为不当班长了就产生情绪波动?希望家长注意一下。钱素素说,许老师不卑不亢不急不躁,我还真有点佩服她这么沉得住。另外她穿碎花白底小翻领衬衫也很好看,很配她的身段,真美。
来喜烦了,说你去谈半天,不会连螺丝刀都没提吧?
素素讲我像你呀?我当然讲了我们的担心,但许老师好像不太相信,眉毛翘起多高。她讲学校开学才几天,还没听讲有打架的事情呢。
但小敏的反常是千真万确的。有没有想的那么严重只好慢慢观察了。
有天来喜在茶社里闲聊,看见对面蔡老板家的儿子蔡豆豆在门口一闪。他心动了一下,心想怎么不找这个小孩打听打听呢?于是就让陈家奇去喊,可陈家奇回来说,孩子还没放学。来喜讲,这不是出鬼吗?刚才我明明看见他伸了一头!就这时,他打了一个激灵,心里噗噗乱跳。来喜立马追了出去。
从学校到来喜家有一条巷子,是小敏上学的近道,穿过去就是学校正门。但来喜这天不知哪根筋接通了天线,他断定小敏没走便道,他想如果小敏受到威胁,巷子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小敏没那么傻,电视里也一直有安全教育的提示,她一定是走人多的大马路。而且他也断定,那个伸了一头就跑的蔡豆豆肯定和小敏此时的处境有关。这样一分析,似乎又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
可他确实猜对了。当时跟来喜一起追出去的还有两个辩友,他们共同见证了那个场面。他们讲这就叫父子连心。你不亲眼看见你都不相信常人还有这种功能。
在东门菜场外面,他们看见一群男孩子堵住了小敏和另一个女孩。来喜拦住了两个辩友,叫他们从菜场后门过去,他说,不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搞什么鬼。于是他们就在菜场的一架大棚底下见识到了当今小孩子玩的后现代把戏。
这群孩子起初是推搡嬉笑。两个女孩见逃脱不掉,就互相打开书包,取出里面的螺丝刀。但毕竟对方是男孩,很快她们的书包和武器就被缴获了,然后就把两个女孩分开,小敏显然是他们的重点目标。一个为首的男孩问,跟你家人告状了吧?小敏答,没有。没有?没有你妈怎么到学校去捣乱?小敏答,我怎么知道?孩子说我老实告诉你,你们家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我控制了,你告一次状我就收拾你一次。你自己讲怎么办吧!然后那孩子掏出一把跳刀,噌的一响刀就出来了,那刀就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拍。另一个女孩叫了救命,可那是菜场,过路人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来喜觉得这个动作眼熟得很,好像经常见到。后来想起来这是在模仿一个电视剧里的老大。那孩子年纪也不大,三年级能有多大?但显然是个头目,脑袋很潇洒地一摆说,给她上菜!然后另一个小孩就喊来了,用作业本子捧来一截屎,说还是热的。然后一帮小孩就跳着脚喊——
趁热吃,冷了腥!
趁热吃,冷了腥!
两个女孩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小敏被两个男孩架着,小便流了一地……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家都不会相信,这是班上同学自发地组织的一个跟踪团,这个跟踪团是这样的有组织,有计划,有分工。来喜更不会相信,上学期还是他们班长的小敏,能在这个学期被全体同学迅速地孤立和迫害。更有甚者,他们在收到满意的效果后还要写喜报,这天的事件被标上了“喜报第五号”!
这些喜报送给谁?那个小头目说,是给黑板报写的。他是新任班长,他说,谁让她以前对我们不好?
以前小敏是不是对你们都不好?他问那帮孩子。那么以前你们为什么不整治小敏?小敏究竟有好大罪过值得你们这么恶搞?这些问题小头目不能回答,蔡豆豆不能回答,他们都不能回答,连小敏和另一个女孩也无法回答。
看看天就要黑了,两个辩友坚持要把他们送到学校去,那帮男孩急了,有两个还哭起来。叔叔放了我们吧,叔叔放了我们吧,二回再也不敢了。来喜想想还是算了,他挥挥手,放他们家去吧,这肯定不是小孩子的事,他们才八九岁哎。
他们回家时,小敏趴在他背上说,爸,我不想上学了。
听得他鼻子一酸。他抬起头,吸了一大口气,又吸了一大口气才憋回去。
8
小敏还是去上学了,是钱素素送她去的。放学,也说好是钱素素去接小敏才答应。小敏以前从来不要人接送的,上三年级了反倒怕了。
钱素素家来说,她没看见黑板上有喜报。来喜心里正烦,讲你是猪脑子啊?他报喜是有目标的,还非要登黑板报吗?钱素素就突然发作了,说要不是你那张屁股嘴,哪有这些破事?以前哪个老师不喜欢小敏?你把她害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本来学校只收两百,你现在花了多少?花了钱不讲,还买的尽是提心吊胆!
来喜被骂得灰头土脸,赶紧逃将出来。想想也是,所有这些麻烦不都是因为那天光顾着嘴巴快活吗?那天也是倒霉,怎么刚好碰见杨校长呢?碰见就碰见了,你扯那些鸡巴蛋干吗呀?
来到陈家奇的茶社,大家说快来看哈马斯领导人发表声明了。来喜突然冒一句: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众人一愣,都不看电视了,转而来研究来喜那张脸。那张脸也确实奇特,平时也还松弛,有点四十岁的沧桑感,嘴角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可这会子全都抻平了,五官向四周发散,好像里面有个无形的绷子,要把他那张脸绷开,绷直,绷成一幅平面的画。
众人有点害怕,说这是急火攻心,谁来给他掐掐?然后又是泼冷水又是掐人中,来喜一口气才缓过来。这七手八脚的过程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就是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只得由他们摆布。缓过来后想想,自己才四十岁,怎么就成了这副鬼样子?不觉泪就有了,心也掏空似的,陡然一灰。
头天帮来喜抓小孩的辩友来了,把情况一说众人才有点明白。大家认为这事绝不能算完,于是又想到了记者,七嘴八舌说,学校就怕记者,老师就怕记者,他们都怕记者。可是省城里现在风头又转了,那记者在电话里说,现在抓行风已经抓完了,上头又在抓商业贿赂了,再说教师节就要到了,你正面宣传她还差不多,保证能发稿。记者的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把侄子教育过来,答应先来采访采访再说。记者讲我吓唬吓唬他们也许还行。
记者派头还是有的,开着小吉普,扛机子的背机子的拿话筒的来了好几个。学校也算配合,让老师把上回出来证明的学生一个一个挑出来,接受采访。可出鬼的是,这些孩子一个一个都翻了供,说上回是瞎说的,上回是听别人说他才说的,上回是被记者叔叔吓的,上回他们不敢不那么说。记者又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跟踪团,天天跟踪任敏上下学?他们都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瞎吹的,哪有什么团?
记者脸都青了,说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有没有看到老师拽任敏的红领巾?二十几个小孩面对摄像机镜头,就像经过统一培训过似的,齐声高喊:
没——有——!
记者有记者的职业道德,他们卷卷电线,跳上吉普就走。他叔叔跟在后头喊,吃过晚饭再走啊?但还是匆匆赶回省城去了。
来喜已经在读月酒家定好一桌,此时要退也退不掉了。众辩友还有些不好意思,来喜脖子一梗道,你们把任来喜看成什么人了?喝!
喝着,便晓得叹息,叹世风日下,叹扯谎不打草稿,叹这帮小孩明知是在扯谎,还这么理直气壮!讲居然还晓得怎么积极行动怎么迫害别人,才能讨老师欢喜,真是不得了,这帮小孩才八九岁啊!讲他们已经晓得利害关系了,得罪同学与得罪老师,哪样对自己最有利?他们甚至已经无师自通,晓得把握这个向老师表功邀宠的机会,令人汗颜,绝对汗颜!还讲这样的喜报跟华老栓手上的人血馒头简直一模一样,血糊糊的!那元老派端着杯摇头晃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名士派便接一句泰山崩乎梁柱摧乎?平民派拍着桌子喊:各位,你们想过没有,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就是法官就是律师,他们就是管理国家的人!众人默然无语。
只有来喜,悄悄下楼把账结了,独自往陈家奇的茶社去。此刻他反倒清醒了,心想这事转变得也太离谱,就是有人教,那么多小孩子都能众口一词?走路还要喊一二一呢。他想通过陈家奇做做蔡老板的工作,只要能把那个蔡豆豆的嘴巴撬开,所有的谜底都一目了然。
蔡老板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唯唯诺诺,又是让座又是点烟。一般外地来的生意人都是这样,虽是有两个钱,对本地人还是不敢得罪的。但问到小孩子的事就一百个不吱声,也不肯把儿子叫出来。
磨到半夜,来喜急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蔡老板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保证不出卖你!没想到蔡老板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家奇。陈家奇说,你望我没用哎,凡事都有个因由,你们家教育小孩就这样教育的?扯谎没事?你欢喜他扯谎?那蔡老板吭哧吭哧说,我是个外地人,我敢得罪哪个?别讲不知道什么真相,就是知道,我能叫自己小孩为你作证吗?我找死啊?你们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你们问问自己,换了自己你们会怎么做?你想想自己长这么大,当真没扯过谎吗?当真没害怕过吗?你要真那么纯洁,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活下去!
来喜噎了半天,他都要哭出来了:那也要凭良心啊?
这时蔡老板老婆不知怎么冲出来,大声喊:良心多少钱一斤?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凭良心?它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懂事的人我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人还真没见过!滚!
他两个一惊,面面相觑,只好滚将出来。
9
钱素素有个弟弟叫钱勇,是在外地做陶瓷生意的,从小就是个街油子,在本地也有不少朋友,不知从哪听讲了这件事,就从上海赶回来要为小敏出气。这是他自己这样讲的,因为他宣称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不成家的,小敏就是他的心头肉。我们小敏给人家欺负成这样,我还能不出手吗?牛逼得很。来喜平日顶看不惯钱勇这一套,但人到了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病急乱投医,还真的心存希望。
吃着饭,钱素素讲,人就这么个东西,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吃了亏的越想扳回来,越扳不回就越想扳,结果就越陷越深。
来喜讲,你不就是埋怨我嘴臭吗?我承认我嘴臭总可以了吧?是我惹的祸我不赖账,任打任罚都由你。只要有个解决的法子,是泡屎我都把它吞下去!
话音刚落小敏就哇地吐起来,吐得泪流满面昏天黑地。好容易才把她劝止住,一餐饭已吃不成了,钱勇又趁机大吹一番他回来迟了让小敏吃苦了,如果他在家又怎样怎样,恨得来喜直想撞墙。
等小敏睡下后,钱勇把谱也摆够了,才伸出两个手指头道:我有两条路能把这口恶气出掉,随便你们挑。于是来喜两口子就把颈子伸得跟鸭脖子一样,等他指路。
一条叫花钱摆平。他讲现今世界没有什么事是摆不平的,只要肯花钱。所以现在上海北京广州那些大城市就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开摆平公司。具体讲就是花钱买通有权的人,把那个狗屁老师开掉,喊她下岗,喊她讨饭去,你一口恶气不就出掉了吗?要花多少钱呢?我估计这种小地方一个教育局长顶多二三十万就搞定了。二三十万算什么钱啊?湿湿水啦。
钱素素往起一跳,钱勇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背上掀下来。素素说,钱勇你要有二三十万我也不要出这口气了,气算什么?你给我买套单元房吧,你那个什么抽水马桶我们也能用上了。
钱勇眼睛夹夹说,那么还有第二条路,那就比较简单啦。找几个弟兄把她做了,花不了几个钱。不老实就再做,一直把她做老实为止,只是老姑娘了没多少吸引力。完了一脸坏笑。
素素说,不要瞎讲。
钱勇嘻嘻笑,她还巴不得有人天天去做她呢。
来喜闷头吸烟,一声不吭,等着素素说话,心想你钱勇也就这个水平。那钱素素终于耐不住了,说小勇哎,你从哪来赶早回哪去吧,你老爹老娘,来喜的老爹老娘还都想过安稳日子,你行行好吧。
钱勇还不服气,说你们这观念太落后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第二条路也不是什么丑路嘛,人穷嘛,你不走老路怎么搞呢?
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素素突然叹气道,人怎么就不长进呢?本以为他在外头见过世面了,能出个好点子,谁知还这样。
来喜说,他不就卖个抽水马桶吗?还能长进到哪去?你以为啊?
素素一下就凶起来:卖抽水马桶怎么啦?你那张嘴还不如抽水马桶!你那是木马桶,土马桶,臭马桶!然后就呜呜地哭。
来喜怄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绞疼,眼睁睁地,三星偏西了。
紧跟着又发生一件事。那天是九月十号,教师节。那天小敏一家来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不吱声,也不写作业,只是愣怔着,两只眼像玻璃球一样呆愣着,一点光都没有。这都是后来钱素素想起来的,当时她只顾做饭并没有注意。
吃饭时来喜照例是要开电视看新闻联播的,那是他的专用时间,其他时间归素素和小敏。但他开电视的那一刻,小敏浑身一抖,饭碗差点掉下来。这也是后来想起来的,当时也没注意。
接下来就是小敏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了,怎么叫都不出来。来喜急了,说我不看新闻了行吧?以后也不看了行吧?你饭总要吃啊小妈妈哎!后来素素就去哄,哄了半天小敏才哭出声来。
小敏说我是爱老师的,我真爱老师的,我没有骗人,他们不信,老师也不信,现在连马红红也不信了,谁都不理我了。马红红就是上次陪她回家的同学,发誓要和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小姊妹。
原来县电视台要在教师节办一台综艺节目,请了很多明星很多大腕很多领导。老师说要求参加的人很多,只能在班上选二十个。小敏举了好多次手都选不上。下课以后小敏又去找许老师,她说她知道错了,想跟大家一起去。许老师说那是大家选的她也没有办法。可是后来她看见马红红也去参加了,马红红也没选上,怎么老师单独让她去?
听得来喜心如刀绞,把一张脸换过五六种颜色,门一带也上街去了。
这哪叫选举啊,这是一场折磨。可怜孩子太小她还不懂!还要跟着举手!你有什么错?你错在哪了?可他又不能说,错的是老师不是你!
他沿着旧城墙走了一大圈,走过了集贤街,状元街,签帽山,烈士塔,又穿过中山公园,胜利大道,科技楼,开发区,最后停在了一个橱窗底下。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实况转播本县的综艺晚会。
他看见了许老师,许老师穿一件粉红色衬衫,尖领,瘦腰,显得很精干。她一只手搭在一个女孩的肩上,两个人微笑着看节目。后来他看清了,那女孩正是那天陪小敏回家的马红红!
一个歌手唱着感谢蓝天感谢大海感谢母亲感谢老师,一群婀娜多姿的少女随着歌声翩翩起舞。一个学生在朗诵她的作文,说她父母生病的时候老师怎么把她接到自己宿舍里的故事,这个老师就是她最敬爱的许静娴老师。然后是特写镜头,许老师有点腼腆地站了起来。主持人问,我听到好几个同学都提到您像母亲一样爱着他们,他们都很感激您,您此时此刻的心情一定很激动吧?许老师说,我自己没有孩子,我爱他们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当然我也很感谢他们给我的理解给我的爱,当然我也有软弱的时候也有……她说不下去了,哽咽了,把脸捂上了。主持人又把话筒对准了马红红,我注意到许老师刚才一直在搂着你,你有什么话想说吗?马红红人还没站起来就先哭了,说许老师对我们比亲妈还要亲,然后就扑在许老师怀里,然后掌声四起,在场的很多人都抹起了眼睛……
来喜看得发呆,不觉着眼角也有了泪花。他抹了抹泪,不明白自己何以被这个人感动。他可以被任何人感动也不应该被这个人感动,这个人明明是在撒谎,可他还是被感动了。人,真是太奇怪了。直到许老师眼角轻轻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牵向一边,又现出那副蒙娜丽莎式的迷一样的微笑,才晓得原来如此。
那家店的老板注意来喜很久了,把头伸出来好几回,这时说,你没事吧?来喜一惊,回过神来。来喜说,这是抒情,输了理就抒情,辩不过就抒情!
老板一愣,什么?
来喜说,通通都是他妈的抒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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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失踪了。早上送到学校,中午就不见了人。问老师问班上同学都说不知道。来喜脸色一惨,慌忙去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听他讲了经过,说失踪时间还不长,你们先各处找找,亲戚朋友还有同学家里都打听打听,小孩子一时赌气离家出走是常有的事。不过老师不带她上电视就生这么大气啊?你做家长的也有责任哎。
钱素素好容易找到了马红红的家,那小孩把脸一撇,不晓得,我怎么晓得?素素说,从前你喜欢跟小敏在一起玩,想想她都爱到哪去。她竟然说,从前我错了,现在我改还不行吗?素素气得浑身直抖,说你这孩子怎么翻脸不认人呢?心想你吃我家冰棒也不晓得吃了多少。她家大人出来把马红红一把扯回去,讲小孩子不懂事噢,你就不要逼她了。又骂孩子,点点大小孩都学会跟老师作对了?哪头大哪头小你看不见吗?
一个下午都在找,一个晚上都在找,爷爷奶奶家没有,外公外婆家也没有。来喜急疯掉了,连那些辩友们也一家一家都问过了。其实他明知小敏不欢喜这些人也都不放过,心想事情总有个万一,万一他们碰巧看见呢?可是他发现这些辩友们也都起了微妙的变化,话风都转了,都劝他不要再犟下去。元老们讲凡事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名士们讲君子远庖厨陷得太深就不纯粹了,平民们干脆说如今世道哪个嘴巴大哪个狠,你一张肉嘴硬跟电嘴斗可不是苦了小孩子?
钱素素也急疯了,深夜里披头散发满城满大街地叫喊,小敏,你在哪啊?小敏,你家来吧!把家家喊得毛骨悚然,大门关得铁紧。每一个门洞都找过了,每一个桥墩底下都喊过了,看着夜就深了,看着天就亮了,可哪有啊?哪也没有!
天亮时,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一大家子人都来了,都在抹眼泪,钱素素哭得嗓子哑哑的,讲话力气都没有了。来喜说,两家的老人都先回去吧,睡觉!都睡觉!万一再倒下一两个,那我们还活不活了?
刚把老人劝走,眼还没合上,大清早的陈家奇就来敲门了。那陈家奇并没有好消息带来,却拎来一大沙锅老鸭汤,说是估计你们没心思做饭了,喝点老鸭汤补补。汤是好汤,笋干火腿炖老鸭,还突突地翻着热浪。话讲得也暖人,来喜看着陈家奇,一时百感交集都不知道讲什么好了。
不料那陈家奇到了门外却吞吞吐吐地讲,有个唱大鼓的跟他提过好几次,想用他的场子说书,他一时还拿不准,想问问来喜有什么看法。来喜的脸这才感到一记耳光的脆响,由红变灰由灰变黑,好半天才匀过一口气来。他说你放心,我以后不去烦你就是了。陈家奇忙说不是那个意思,还欢迎辩友们常来常往。
进门就看见钱素素也起来了,坐在桌边望着他连连冷笑,笑到他腿肚子发软。在她旁边,是那锅热气腾腾的老鸭汤。那鸭子也怪,身子都煮烂了煮化了它还把脖子僵着,一张硬嘴硬是伸到锅边上来,不依不饶似的。来喜看着就来气,立马想到素素挖苦他的话,上去一把就把鸭嘴揪下来。
素素讲,现在看不惯四两嘴了?晚了!
来喜不理她,自己摇摇晃晃躺到床上去,想想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想想围绕这些事又发生的那些事,想哭哭不出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就两只手轮流猛抽自己嘴巴,啪啪啪。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直抽得金光四射嘴里有了血腥气。
素素有点怕了,就坐在床头替他捶胸口,说你想哭就哭出来吧,死人哎。
他说我真想哭哎,我哭不出来嘛,我真哭不出来嘛。我怄死掉了,我这张嘴真是害人啊!是老天爷害我啊,给我安这张嘴是害我啊,老天爷是喊我来吃的,不是喊我来讲的啊。
素素听他这么鬼喊就更伤心了,趴在他身上哇哇大哭,讲死人哎死人哎,你不要吓我哎,我架不住你吓唬哎。
来喜还在喊,我不是天生嘴臭哎,你晓得的,谈恋爱时候你还骂我嘴笨哎,你不记得啦?可后来不晓得怎么搞的,就想跟人家抬杠啊。我一肚子不平啊我怎么办?我现在下岗不是下岗退休不是退休,我一天不抬心里就难受啊,我怎么办?我不跟人家辩论就要家来吵嘴,我怎么办啊?
素素讲,晓得这些我都晓得,你心里堵得慌我还不晓得吗?
两个人喊也喊过了哭也哭过了,也就没劲了,屋子里忽然就安静起来,好像小敏不在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机会。素素软绵绵的,胸脯肉鼓鼓的,就在他手边上,他的手也就不老实起来。素素开头还挣扎一下,后来也就由着他弄。
素素说,小敏是个多乖巧听话的小孩,胆子又小,怎么能说走就走了呢?
来喜说,我也觉得怪,你看她小时候,规定一天两颗糖,她眼睁睁地看着一盒糖就是不敢多吃,多听话的孩子,她真能克己哎。
素素说,是的哟,她想吃就省下一颗糖,自己悄悄种到院子里,还天天给那颗糖浇水!
来喜说,街坊邻居哪个不夸她懂事,嘴甜,讨人欢喜。
素素说,就是啊,怎么突然一下就孤僻成这样?
可是来喜已经顾不得答话了,翻身就把素素压倒,衣服一扒就啃她奶子。
就是这个时候,刚叼住奶头就听见一阵异响,就像小老鼠成群结队地跑过,他问什么声音?素素闭着眼睛喘喘地说,没有呀。他讲不对,就起来乱翻。
一拉开橱门就看见小敏缩在衣橱里,两只眼珠子直愣愣地瞪着来喜,手上抓着那把大螺丝刀。
来喜喊,小敏?小敏在这啊!
小敏嘴唇直颤,费了好大力,才发出轻轻一声:流氓。
素素慌忙爬起来说,这是爸爸呀。
小敏终于哇哇大声哭出来了,说爸爸是流氓,爸爸是流氓!
来喜愣怔一下,忙说是啊,爸爸是流氓啊,妈妈的奶是小敏吃的,爸爸偷吃了!
素素扑过来喊,小妈妈哎你吓死我了,你跑到哪去了啊?
小敏哭道,我怕啊,我好怕啊,个个都恨我啊,他们要吃我啊。
素素说,没那个话,小敏顶可爱了,个个都欢喜小敏。
来喜辩道,怎么不怕?别讲小敏害怕,连我都害怕,太可怕了!
素素说,是是,我也好怕好怕噢。小敏你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来喜说,哭吧,都大声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然后自己泪也下来了。
于是在这个早上,一家三口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场,他们终于有了一次意见一致的痛痛快快的集中表达。
2006年8月28日写于深圳家中
9月3日再改